出乎预料的慌乱仅是一瞬,俞沧云旋即镇静下来,李逸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在处决国贼的重大日子,怎么可能公私不分呢?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她仪态从容地走向刑台,视线乍一触碰那双狭长眼眸,心跳又不可抑制地加快,白皙面容悄然浮上红晕。
城墙吊挂着那一排罪人尸体,俞沧云这种反应极不合时宜,她却控制不住目光交汇间的失神。虽是转瞬即逝的微妙情绪,迅速到不足以被外人捕捉,但她瞒不过自己。
她无法再忽略,原先对李逸压抑的那种感觉。
前几日,韦城武在都府协助韦利审讯罪犯,李逸带她跑遍了岭南柘林、厦岭、徐闻、白沙湖等大小港口。
日夜兼程本该觉得辛苦,何况他们是为了迎战做准备,背负的使命固然沉重,心里却感到莫名的轻松。
俞沧云抱着赴死的信念,决意与敌军同归于尽,生死都已看淡,感情的枷锁也像被打开了。
她不再抗拒与李逸同乘一匹马,在生命倒数的这段时光,他们互相陪伴,他宽阔的肩膀背起她翻越高山峻岭,他有力的手臂托举她涉渡湍急河流,饱览沿途的大好风景。
李逸不喜鱼腥,她哄着他品尝蜃醢和鱼菹,呛得他直皱眉头,饮下她煮的乳茶,丝丝甜意又浸润心田。(注①)
岭南花果丰盛,他亲手摘蒲桃给她填饱肚子,好心村民慷慨送来挂绿荔枝,香气如兰,堪称比那妃子笑更甘甜的极品。
他们还去了村里的绸布庄,村民们将薯莨煮汁以染纱绸,这种拷绸料子乌黑如漆,轻薄凉爽,炎夏穿在身上透气舒适。
碧海行九霄,飞泉泻云窟,俞沧云早就听说石门村有一口贪泉,清官饮此水也将改变廉洁之性。
李逸却笑称“所执在我,岂有此泉”,说罢,他舀起一勺泉水,只觉清冽可口。
俞沧云亦是豁然,贪泉,不过是贪官污吏给自己找的借口,真正的廉洁之人,又岂会因外物改变内心的操守。
昨夜回到扶胥,他们在船厅里写好公牍,李逸找厨子做了她爱吃的鱼羹,两人小酌几杯,李逸为他过去的轻率向她道歉。
“使君为何道歉?”窗外月光洒在海面上,粼粼生辉像璀璨银河,俞沧云微醺的脸颊红扑扑的,澄亮杏眸好似夜空中的繁星。
李逸凝望她那双眼睛,声音也像月夜一样温柔:“云娘,我说过剿灭景元教之后,三媒六聘正式向你求亲,虽然你拒绝了,但我以为诚心所至,总有一天你会答应嫁给我……”
手中这杯黄酒与平时无异,入喉却觉得热辣发烫,心里某个角落像被融化了,蒸腾的热气在俞沧云眼中氲开一层薄雾,殷红的唇瓣轻微颤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李逸温热的掌心覆上她手背,指腹摩挲着纤细的指骨,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我不在乎你心里有过谁,哪怕至今忘不掉那个人,只要你眼里能望见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云娘,我从来不是个善于谈情的人,但我可以确定对你的感情不仅是责任,我应该是真的爱上你了……”
“使君,你是不是喝醉了?”俞沧云心底那个角落酸到发涨,呼吸间夹杂着些微痛楚,“承蒙使君错爱,云娘不过是个市侩的小掌柜,与你初次相见并非偶遇,帮你查案子也是出于私心,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
“我没醉。”李逸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精于算计,狡黠有心机,那又如何?这些都改变不了你善良的本质。”
俞沧云受不了他热切的目光,红着脸垂下眼帘:“使君不计前嫌,在我含冤受辱时挺身相救,所有人都不信我,只有你替我证明清白。在我无家可归时收留了我,帮我立女户抬头做人,教我做一名市舶吏,还送我一个自己做户主的家。”
“使君对我实在太好了,好到让我受之有愧,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你的善意。我时常患得患失,唯恐难以胜任重要的差事,甚至想过,也许回去煮茶更适合我。幸好,我有辨骨塑相的一技之长,能帮上使君已经很高兴了,云娘不敢再奢望别的。”
她还是无法回应李逸的感情,他没有哪里不好,只是谁都越不过门第那道坎。
她也不想再嫁人,更没想过做他的女人,即使李逸愿意给她一个归宿,也很难说服他的家族,三媒六聘娶她做正妻。
生前有庙堂和闾巷之分,死后化作一抔黄土,他们的墓碑也不会刻上彼此的名氏。
“对了,使君交代我捏的泥偶,我在回来的路上抽空捏好了。”俞沧云从李逸掌心抽出手,敛去酸涩的泪意,跑到旁边桌案解开包袱,取出那个小泥偶,双手捧着送到他眼前,问他喜不喜欢。
她送他的东西,怎会不喜欢呢?可那偏偏是他自己讨来的,被她当成了一件差事。
李逸垂眸看她掌中精致的泥偶,是个活灵活现的威风少年,大小和她窗前的少女泥偶差不多,原以为能配成一对,弥补另一个温润少年的空缺。
但从泥偶的成色来看,新旧差异还是挺明显的,就像岁月沉淀的感情,永久地存在于记忆里,谁也不可取代。
“多谢,我很喜欢。”李逸从她手里接过心爱之人为他捏塑的泥偶,也许没有太多情意,但她至少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
“云娘,我曾希望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但在今夜,我却庆幸你不曾心仪我。”李逸怎么舍得轻贱她,他的婚姻大事自己能做主,她想象的门第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只是望着她雾蒙蒙的眼睛,他却做不出任何承诺,“我是说,如果,我们还有以后……”
俞沧云曾为池晏苏守寡,寡妇的身份让她备受非议。扶胥即将面临一场战祸,回纥联军攻城之时,他若以身殉国,此生无缘娶她为妻,贸然求娶反而拖累她的名声。
李逸担心她再次守寡,俞沧云却想着他们没有以后了。五千兵力对抗回纥十万联军,她宁愿陪他抵抗到最后,与他并肩作战。
俞沧云笑着看他手里的泥偶,从自己的老家凤书陇,说到他们这些天走过的地方,怀念勤劳能干的村民和手艺人。
“使君,我没去过长安、洛州那些好地方。但在我眼里呀,扶胥这片美丽的土地,是我心中绝无仅有的故乡,怎能忍心看它被敌军的铁蹄践踏?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守护扶胥,保护我珍爱的家人,若有来生……”
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李逸,情意尽在不言中。也许下辈子,他们生来是一对青梅竹马,门户相当,两情相悦,在没有战火的太平盛世中,恩爱相守直到白头。
言未出口,李逸已有感应,大战在即,儿女私情皆能舍弃。此生做不成夫妻,在城门下做战友,何尝不是属于他们的海誓山盟。
俞沧云又聊到蚬妹,看守箕尾山的疍家人,说起翌日将处决祸害百姓的国贼,她激动到泣不成声,趴在桌上哭着睡着了。
李逸凝视她恬静睡颜,从眼角滑落的泪珠惹人怜惜,他俯身靠近,指腹颤抖着拭去那滴泪。她酡红的娇美容颜令他心动,终是忍不住轻吻她额头。
海风漫过窗台吹熄残烛,室内黯淡下来,李逸将俞沧云拥入怀中,感受着静谧时光随浪花悄然逝去。
黑夜掩饰了诀别的伤感,船厅半敞的房门外,那道倩影已伫立良久。
独孤婉贞听到了那番对话,望着他们相拥的背影,不知何时泪已决堤。扪心自问,她怨恨过李逸的无情,也曾轻视俞沧云的出身。
她明知自己无力挽回,也不愿丧失尊严祈求怜悯,假如那天乘船离开,回到长安她将听从父母之命,随便找个世家子弟嫁了。
但当赤血虫夺去无数人的性命,俞沧云隐瞒伤情,冒险上山找来解药,救了她和那些等死的伤者,她为自己狭隘的偏见感到羞愧。
不知该道谢还是道歉,接连几日都见不到他们,得知李逸和俞沧云回到扶胥,她鼓足勇气前来告别,却目睹了他们之间特殊的感情。
如果她是俞沧云,经历过家人欺瞒和乡邻凌辱,还会赤诚不改热爱自己的家乡吗?李逸身为皇子,过惯了宫里金尊玉贵的日子,他怎能轻易放下一切,甘愿舍弃生命守护这座城池?
跟他们相比,独孤婉贞感觉自己虚伪又渺小,她总是不甘心做个深闺妇人,却打算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
独孤婉贞陷入迷茫,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但她不该再打扰他们。
长夜终明,阴霾散去,独孤婉贞翌日来到城门下,看着吊在城墙上的那排尸体,心绪随之激荡翻涌。
当她被人群挤到角落,远望俞沧云走到李逸身边并肩前行,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遗憾。
她想,她也能找到将来该走的路,用自己的方式成为他们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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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蜃醢:蛤蜊酱。鱼菹:腌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