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日,城中因毒虫受灾的商铺及民居,坊正都事先做过摸排,统计了各家的财物损失。韦城武去查抄蚝墙大屋,也就是走个章程。
众人都想见识一下,那群奸商暴敛多少不义之财,有人讨论出天文数字,但亲眼见到那一箱箱金银财宝抬上来,只叹自己想象力太过匮乏。
谁能想到那些贵族财主,将银子化成水铺在地板下,衙役们撬开的层层银砖,都比木板要厚两倍。还有院子里的假山,竟然是真金打造的,贵族孩子的衣兜里随手一把金豆子,都能抵上平民的全部家当。
众人恨红了眼,刑台周围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恨不能冲上城墙去鞭尸。这些贪婪无度的贵族为富不仁,发国难财,全都该株连九族。
但他们祖上几代还没漂洋过海,刨祖坟泄愤是不成了,但奸商的子孙后代休想在唐土扎根。
蕃坊夷商在百姓的怒吼声中,大气不敢喘瑟瑟发抖。
外邦国家等级森严,贵族血统生来就处于统治地位,底层人民世代被奴役,他们没有反抗意识,更喊不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
贵族老爷吃得满嘴流油,他们能混上一口肉汤都已别无所求。蕃坊平民们很难理解,扶胥百姓为何如此痛恨。高高在上的贵族已被处死,这在他们国家是绝无可能的,难道还不能平息唐人的怒火吗?
虽说夷商住唐多年,却始终融入不了华夏文明。
华夏民族讲究道义廉耻,心怀家国天下,民族自信深刻在骨子里,已有数千年的血脉传承。正因这份豁达的自信与包容,也只有华夏民族才能协和万邦,实现天下大同。
但当民族威严受到挑衅,国民安危受到威胁,华夏儿女宁死不屈,将用血肉铸成抵御侵略的铜墙铁壁,抗战到底保家卫国。
扶胥百姓的血性被激发出来,浩荡正气震天地,蛇鼠之辈皆胆寒。
俞沧云寻思火候到了,轻唤一声“使君”,提醒他当众宣布大事。李逸修长手指展开案上的公牍,俞沧云看了眼耳根微热,想到昨晚他们相拥而眠,他这双手环抱住她后背,彼此气息交融,共度一夜。
连日奔波,她身子困乏至极,清晨醒来才发现两人亲密至此,想不起何时被他抱到床榻上,也不知怎会在他怀里沉睡不起。
她当时羞红了脸,不知该怎么面对李逸,趁他还没醒跳下床逃走了。此时对上李逸平静无澜的双眼,敢情心如鹿撞的只有她而已。
李逸侧眸见她粉颊泛红,眉眼羞怯,紧抿着嘴唇故作从容。他不着痕迹地压下嘴角,回味心底隐秘的愉悦。
她刚从怀里逃走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轻抚留有她体温的床畔,嗅闻枕边残余的发香,装作酣睡闭上了眼睛。
他藏起独属于两人的小秘密,昨夜那份美好,也将成为临终之际的温馨回忆。但面对大唐子民,他仍是威严肃穆的朝廷官员,只能将无所防备的后背留给她。
韦城武当着台下众人的面,清点从贵族家中查抄的财物,取出前几日搜出的账簿,特意呈给李逸。
这本账簿详细记载了大食和波斯的各大行会,以及其中的夷商成员,简言之就是那些贵族的狗腿子,也能说都有投毒的嫌疑。
李逸每念出一个夷商的名字,人群中就响起一阵骚动,被点到名的本人哪敢抬头,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生怕被当成株连的炮灰。
公开示众的夷商多不胜数,无需谁来拱火,讨伐的民声沸腾一片。
“不用查了,这些奸商都是贵族的走狗,他们早就知道投毒的阴谋,知情不报,罪加一等!贼头子已被除以绞刑,把他们都拖下去斩了吧!”
“说得好,留下这群白眼狼也是祸害,还不知又算计什么阴谋!求李御史和韦刺史下令除奸,为民除害!”
吓破胆的夷商们纷纷跪地求饶,声称他们不知情,从未参与过投毒。
古往今来,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即使他们没胆量造反,但当回纥联军攻入城中,很容易被同族煽动,仗着大部队撑腰,拿起刀枪变成吃人的厉鬼。
这些都是潜在的敌军势力,李逸不能把他们留下,但全都杀了,也有误伤之嫌。朝廷不问缘由滥杀无辜,天竺、锡兰等国的使节看在眼中,也将对大唐失去信任。
真正涉罪的夷商都被李逸提前处决了,绝大多数的平民接近不了贵族,也接触不到回纥联军入侵的机密。
李逸拟下的这份公牍,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蕃坊投毒案件牵连甚广,罪犯虽已伏法,然民怨难平,按唐律遣返相关人员,今有离境事宜公示如下:即日起,扶胥、柘林、厦岭、徐闻、白沙湖等港口都将通行海外航线,蕃坊有恒产者可凭户籍和房契,按市价八成折变现银,无恒产者按家中人口领取离境津贴,限期七日离境。逾期未离境者,都府有权暂管其恒产,查明财物纳税状况后予以归还,无恒产者将视为流民强制遣返。”
此言在蕃坊炸开了锅,夷商们人人自危,一时都难以取舍。他们在蕃坊扎根多年,拖儿带女的不在少数,有的家庭甚至三代同堂。
那些贵族老爷捅了天大的篓子,朝廷迁怒到夷商头上,这是要将他们驱逐出境?
若是从前蕃坊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这些夷商肯定都不服气。贵族老爷们吃香喝辣,好处没分给他们,闯祸了却要他们担着。
可这回蕃坊惹了众怒,外邦贵族都被吊在了城墙上,扶胥百姓视他们为眼中钉,就算不走也洗不清身上的嫌疑。
再说,朝廷也不是没给他们留活路。
家里有房舍商铺的,这次虫祸大多被烧毁,八成折现还有的赚呢。没有家资的穷困奴隶领到离境津贴,远涉重洋回到自己国家,也能过渡一阵子。
暗中勾结贵族的富商都怕被扒出底细,若能保住大部分家财,离境好像也没什么损失。等到风头过去,他日再找机会回来也未尝不可。
至于连房舍都没有的昆仑奴,他们大多是贵族的家奴,或者给富商做伙计勉强讨口饭吃。留在大唐还是回到故乡,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但若他们得知回纥联军将攻打广州,有些刁钻之人就舍不得走了,反而想混水摸鱼欺负到当地百姓头上。
这是李逸绝对无法容忍的,回纥联军攻城之前,他不能给敌军留下帮凶。因此七日之内,必须把这些人送走,无论用哪种方式。
住唐多年的夷商都是头脑精明的生意人,他们算清这笔账,应该不会拒绝离境。
自愿交出家中恒产,也不怕被追查市税的蕃坊平民,即使他们是外邦人,对大唐的归属感已根深蒂固,面对回纥联军也不会轻易叛变。
俞沧云请来蕃坊的坊正,当场给准备离境的夷商办理过所,他们凭户籍和房契领到现银,稍作收拾,携家带口赶往各地港口乘船出海。
解决蕃坊这个痼疾,比李逸预想中顺利许多。接下来以重建家园为由,劝说扶胥百姓出城投靠亲戚,每家每户都能领到盘缠,在外生活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饶是百姓心里有疑问,但想到烧成焦炭的房舍,不幸遇难的家人,出城过段日子也当是散心了。
广州城里五十万常住民,陆续送走了大部分,余下那些无处投奔,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俞沧云也替他们想好了去处。
海上那座箕尾山,本地人都很难找到,回纥联军更难辨方向,恰好是躲避战祸的避风港。
锡兰王子伉俪,天竺和阿曼等国的使节,看到这种形势,也同意离开一段时日。临行前,他们到扶胥埠头与李逸告别。
停靠在岸边的蕃船一眼望不到头,夷商们带着家眷和货物争先恐后地上船。
独孤婉贞也该走了,登船之前,她把行李交给阿佩,还想再见李逸和俞沧云一面。她来到船厅没找到他们,迎面瞧见韦城武和韦利。
“韦挽郎,我有话想问使君,不知他人在何处?”独孤婉贞和韦利不熟,相隔几步欠身颔首以示尊重。
韦利不知她真实身份,找韦城武打听也问不出来历。见她相貌穿着出众,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女,敷衍地回个礼,停在岸边指挥衙役疏散人群。
埠头现在是最忙的时候,韦城武去哪儿帮她找李逸?他跑到独孤婉贞面前,飞快地说了几句:“独孤娘子,现在能走就抓紧走吧,使君去送别锡兰王子和各国使节,等我把他叫来,怕是要误了你登船的时辰。你有话告诉我行吗?稍后我替你转告使君!”
独孤婉贞也不是非见李逸不可:“韦挽郎,我只是好奇,使君为何要送走城中百姓?恒产抵现、离境津贴和访亲盘缠,加在一起可是笔大数目,使君怎么应付户部的追责?”
不愧是名门贵女,一眼就看透了真相。韦城武东张西望,心想没人听见,告诉她几句实话也无妨:“使君没动都府的库银,户部想追责也无处追啊。”
眼看独孤婉贞疑惑更深,他赶紧补充道,“那都是使君缉私缴来的赃款,单是一个邪教头子就有三万两黄金,至于其他的就不细说了。总之,使君也算是回馈于民,为扶胥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呢。”
独孤婉贞若有所思:“既然有这笔钱,何不用于修缮百姓的房舍和商铺?大家应该都愿意留下来重建自己的家园。还有,使君将蕃坊的夷商遣返回国,海上贸易岂不是要停滞?市舶关税是国库的重要进项,使君又如何向圣人交代?”
回纥联军就快打来了,这事儿还真瞒不过去,韦城武挠了挠头,放低声音:“使君收到秘报,回纥、大食和波斯的十万联军将南下攻打广州,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了。使君遣返蕃坊的夷商,是怕他们做敌军的内应,送走扶胥百姓自然是避免伤亡。”
独孤婉贞昨晚在门外听到大概,眼下对李逸和俞沧云更为钦佩,哽咽道:“使君和云娘相约以死相拼,韦挽郎,你也要与扶胥共存亡吗?你们、难道不能都活下来吗?”
韦城武无奈苦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有活路,谁愿意求死呢?不怕你笑话,我也劝过使君,但他心意已决,没法子,我这么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也只能陪着他了。”
“不,你不是……”独孤婉贞黯然摇头,韦城武自嘲贪生怕死,但他真想逃走,李逸又怎会拦着他?
像韦城武这样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独孤婉贞曾经也是瞧不上的,但她现在自觉低他一头,咽下泪水匆匆告辞。
韦城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眶慢慢发红,真要命,他也想家了。
回家多好啊,爹娘从不逼他用功读书,混个挽郎的闲差也没人嫌弃。听说邻家女郎爱慕他模样俊俏,还想和他结亲呢。
罢了,男子汉志在四方,他进不了考场,还上不了战场么?国士忠魂,日月同辉,他为国牺牲,也能在族谱上多留几笔浓墨,死亦光荣!
韦城武挺起胸膛,又是那副无畏的样子,跑回去问韦利统计名册的事,但见他脸色蜡黄,满头冷汗,白眼一翻都快昏过去了。
“韦刺史,你这是怎么了?身子可有不适?”
韦利两眼发直看着他,说话都费劲儿了:“是,我浑身不适,可能昨夜受了风寒,头好晕啊,我能先回去歇着吗?”
韦城武也没多想,这个远房侄子比他还弱不禁风,这些天被按着脑袋查案子,也算是逼到极限了:“行,你回去吧,这儿有我看着……”
韦利如蒙大赦,装着头重脚轻往前挪了几步,偷瞥一眼走向人群的韦城武,慌不择路地逃离岸边。
老天爷,他都听见什么了?回纥联军要攻打广州!
李逸那张嘴可真严啊,存心要拉着他垫背是吗?幸亏他跑去偷听了,不然死到临头,还傻傻地任人摆布。
韦城武也是个糊涂的,岭南这种边陲之地有什么好守的?他才不要等着送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就这一条命,做卖国贼又如何?
打开城门投降,他也得拼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