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烛影淡,锦帐蜜语浓,良缘佳偶自天成,莺吟燕舞与君欢。
婚房里的动静至五更天才歇,门外守夜的两名侍女打了几回盹儿,暗自惊叹雅王威猛异常,也不知雅王妃受不受得住。
天光破晓,聂采荷叫两人去用早食,这里没有王府那些规矩,侍女入乡随俗安逸自在。
她们陪池母有说有笑地用过早食,坐在院里竹椅上择菜,听到门外急促的马蹄声,瞧着马背上的人有些眼熟。
“高侍卫!”侍女们瞧见他眼都亮了,这位帅气侍卫至今单身,却甘愿做雅王的影子。
“我要见雅王,代我通传一声。”高律脸色阴沉,侍女们不敢跟他搭话,点下头跑进去传话。
池母想拦没拦住,念叨高律:“云娘和修尘大喜的日子,你就让他们多睡会儿嘛,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吵醒他们?”
高律闷声不吭下了马,池母暗道她回头跟云娘说说,侍卫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俞沧云被李逸抱进怀里睡得正香,听到侍女的声音,眼皮像被浆糊粘住睁不开。昨晚她累到不省人事,都不知何时风止雨霁。
李逸想到高律有要事禀报,依依不舍地放开俞沧云,换上常服出去吩咐侍女不要吵醒她。
俞沧云怕自己睡过头,还想着去闸口上值,起身只觉得酸痛难忍,回想昨夜被李逸翻来覆去地折腾几回,羞红了脸。
她穿戴整齐走到院中,看到李逸神情沉重,心里有些不安:“修尘,出什么事了?”
李逸看了眼池母的屋子,回来扶住她:“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快回屋歇下,这两日都不用去上值了。”
俞沧云看出异样:“你有事瞒我?”
李逸欲言又止,朝廷危难之时,他恐怕要暂时和她分开了:“云娘,我打算去长安一趟,无事的话尽快赶回来。”
“你去长安看望师父?”俞沧云首先想到段秀实,“师父答应来吃喜酒却没来,若是他老人家不便远行,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自从他们回到扶胥,李逸常与段秀实书信往来,师父在信里说过,告假也要来吃他们的喜酒。但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师父,李逸以为他忙到抽不开身,也不好再催促。
池母从屋里走出来,欢喜地张罗他们用饭:“云娘,修尘,该用午膳了,采荷做了你们爱吃的鱼羹,快来尝尝。”
李逸不忍扫兴正要应下,俞沧云看他面有难色,挽着池母的手柔声道:“阿娘先吃吧,埠头那边有急事,我和修尘赶着出门呢。”
“这么急吗?吃顿饭的空儿都没有?”池母还想挽留一下,聂采荷拎着食盒塞给俞沧云,“拿去路上吃,大娘,让他们去忙吧,我陪你用饭。”
俞沧云感激地看了眼聂采荷,推着李逸走出院子上了马车,听他道明原委。原来高律收到探子的情报,长安城被泾源军攻陷,圣人被迫逃往奉天避祸。
“怎会如此,不是说朝廷军大获全胜,各地藩镇叛军都已归降了吗!难道田悦非但没投降,还煽动泾源军造反?”俞沧云知道田悦的军师是池晏苏,断发明志,开库散银那些笼络将士的手段,都是他的主意。
魏博军反抗朝廷至今,池晏苏“功不可没”,难怪李逸在池母面前无法直言。
“泾源军虽不是受他煽动,兵变却也是因他而起。当然,背后有池晏苏为田悦出谋划策……”
李逸从头道来,朝廷军获胜后,圣人为了稳定军心,论功行赏却引发了矛盾。朱滔和王武俊对官职不满,都认为自己劳苦功高,却不如别人受到重用。
田悦游说他们结为联盟军,互相吹捧,推举对方做首领。池晏苏趁机提议,不若共同称王对抗朝廷。
于是朱滔自称冀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又拉来淄青的李纳称齐王,四王公认朱滔为盟主。
池晏苏怕树大招风,另生一计,派使者给淮宁节度使李希烈送信,表示联盟军臣服于他,愿追随他称帝。
李希烈果然中计,同意接纳联盟军。圣人获悉此事大为动怒,只得征调泾源军增援镇压叛军。
这支泾源镇为主的军队,涵括安西、北庭和朔方军,镇守边疆对抗外敌,以作战勇猛闻名,常年忍受艰苦困顿的环境。
将士们期待调兵征战得到赏赐,但途经长安,打发他们的只有残羹剩饭。士兵们饿着肚子抱怨不满,送饭的宦官反而责怪带兵将领,结果激起众怒攻入长安城。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赶来相劝,却被暗箭所伤。圣人在宫中惊闻兵变,匆忙下令赏赐,宣旨的宦官被将士们砍死,泾源军直奔皇宫抢劫国库。
无独有偶,圣人将守卫皇宫的神策军兵权,交给了宰相卢杞举荐的白志贞。但神策军使白志贞贪墨军饷,篡改军籍,将神策军变成了无兵可调的空壳子。
李逸愁眉紧锁:“师父曾谏言白志贞渎职,圣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长安城破,皇宫被泾源军占领,圣人逃往奉天苦等各方救援。”
泾源兵变来得太突然了,不亚于当年的天宝之乱。更离谱的是,泾源将士并没有受叛军挑唆,居然是因为受到冷落反抗。
但这场叛乱本不该发生,朝廷征调军队理应给予优待。圣人一时不察,底下人玩忽职守捅了大篓子,如今悔之晚矣。
先帝离世三年后,新帝就被赶出长安,大唐又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俞沧云了解李逸心中愁苦,轻拍后背安慰:“所以你要去长安,助圣人平定泾源兵变?”
她不想让他去长安,李逸手里又没有兵权,泾源军杀红眼岂会买他的账?太危险了!
“据我所知,汧国公李勉、昭义军和河东军已赶去奉天救驾,韩王、睦王和韦城武也将带兵包围长安驱逐叛军。”李逸忧心皇帝的处境,但也有自己的判断,“圣人有群臣保护暂且无虞,我更担心师父在长安受人胁迫。”
俞沧云讶然:“谁能胁迫师父?”
“安西军元老段秀实的威名如雷贯耳,泾源军将领多是他的旧部。此次长安沦陷,姚令言无力管束被迫造反,但他把控不住乱局,拥立前任泾原节度使朱泚为新朝皇帝。”
“朱泚是朱滔之兄,因四王叛乱被罢黜剥夺兵权,闻讯迫不及待入驻皇宫。但他想要称帝,急需有威望的重臣辅佐,望遍长安能与郭令公媲美的功臣,且能在泾源军服众的元老,唯有我师父,段秀实!”
俞沧云松口气,还好,李逸想去长安救段秀实,应该不会被叛军围攻。
“修尘,我与你一起去救师父!我不知卢丞相其人,但他举荐个贪官,想必也不是什么忠臣。圣人不信段公反而信他,师父在长安的处境怕是不容乐观。”
段秀实不被朝廷重用,皇帝逃往奉天也不会带上他,留在长安反被叛贼惦记。如今为了家人忍辱求全,但凭他的刚烈性情绝不肯做叛徒,朱泚一怒之下难保不会伤人。
在俞沧云的坚持下,李逸答应带她同往长安。为了照顾段家女眷,俞沧云又带上聂采荷,就连段家人将来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一行人昼夜兼程赶路,都盼着早日与师父团聚,远离徒留纷争的是非之地。
奔腾马蹄声缩短了师徒的距离,但在长安城里,马蹄声围绕着那处简朴的宅院,如同阴魂不散的催命咒。
段宅院门紧闭,子孙们愁容满面,杵在院子里不敢再劝。女眷们抱紧怀中稚儿,双目泛红看向端坐在堂屋的一家之主。
段秀实身着戎装为自己斟茶,细品味道还是比不上俞沧云亲手泡的茶。茶具和茶叶都一样,泡茶的井水也是自家院里的,到底差在哪儿呢?
“还是我徒儿有福气啊。”段秀实看向茶桌上的黄泥塑像,越看越称心,“像,实在是像!见到它,就如同见我本人了。”
段秀实笑着自言自语,展开那一摞李逸的来信,看了又看,提笔蘸墨想给他写回信,思量片刻又搁下了笔。
没什么好写的,徒儿新婚燕尔,没吃上喜酒还要连累他们担心,实在没这个道理。
他这一大家子人,托给谁都是沉重的负担,他段家的子孙靠自己也能活,活不成那也是自己的命。
段秀实仰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耳边马蹄声越来越急躁,那帮贼子已经等不及了。
朱泚接连多日派手下请他进宫,一天不答应,就堵住院门不许人进出。他知道拖不了多久了,换上这身戎装去见逆贼,不枉此生为大唐效忠。
嘭、嘭嘭……撞门声震落房顶尘灰,震得段家人心神不安。儿女们惊慌唤他“阿耶”,孙儿们哭着大喊“阿翁”,院子里乱成了逃难的战场。
段秀实愤然起身,走出去想对他们说,段家子孙都是有骨气的,不惧奸佞贼子。
院门突然被撞开,那群贼子蛮横地闯进来,还有几个翻墙跳进院中,拿刀架住段家子孙和女眷的脖子。
段秀实看着被吓哭的家人,恨得咬紧牙关,挥拳打翻几个冲到他眼前的小兵。其他人不敢靠近,只得用家人的性命威胁他,齐声重复道,“请段公进宫面圣”。
段秀实怒目圆睁:“某受大唐俸禄,不奉伪诏入宫!”
有人夺走他幼小的孙儿,高高举起来作势要摔死,女眷们哭喊着“饶命”,段秀实闭了下眼睛,松开攥紧的双拳迈开脚步。
对方得逞后丢下孩子,段秀实走到院外,回首看向家人,双目通红,声如洪钟,“大唐臣子与国共患难,以身殉社稷!汝等不必等我归家,自去谋生吧!”
朱泚派来的手下紧随而去,段家人在他背后跪下,哭得泣不成声。
年轻时的段秀实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私下为人却谦逊温和,深受军中将士拥戴。
朱泚之前主动结交被拒之门外,自视清高不是好相与的。眼下长安是他的地盘,段秀实骨头再硬也得向他低头。遑论他们都曾被朝廷贬官,遭奸人陷害夺去兵权,可谓是同病相怜。
他相信拿出足够的诚意,一定能打动段秀实,辅佐自己成为新朝皇帝。
太极殿中,朱泚身着龙袍不伦不类,立于两侧的泾源军将领,手持笏板禀告军情。
殿外侍卫通传段秀实已带到,朱泚兴奋地跑下龙椅,亲自迎接他进殿。众人看段秀实穿着戎装,腹诽他对皇帝不敬。
朱泚却没有当回事儿,盛情相邀:“天下知段公者,唯朕也!大唐昏君不辨忠奸,段公甘愿受此屈辱,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朕将率兵前往奉天讨伐昏君,谋得天下之时,段公就是紫袍加身的开国勋贵!”
段秀实连个正眼也没给他,轻蔑地冷扫众人:“某以为朱太尉通晓事理,明知泾源军因赏赐不公发动兵变,错在军饷分派有误,专司其职之人应当担责。朱太尉非但未加以劝导,反而纵容部下造反,迫使圣人出逃,此举与乱臣贼子何异!”
这声“太尉”让朱泚心里凉了半截,当众被他驳了面子,也没有好脸色:“段公此言差矣,朕讨伐昏君,乃天命所归。泾源军正义之师,长安百姓推崇之至。”
段秀实鄙夷冷嗤:“朱太尉犯下大错,还望知耻近乎勇,早日迎回圣驾方为天命!”
风驰电掣般,段秀实夺过身边将领的笏板,朝朱泚脸上啐了口唾沫,抡起笏板狠砸他额头,“无耻反贼,某宁死也不可能跟你一起谋反!将你碎尸万段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朱泚双手抱头仰倒在地上,血流满面,众将领带侍卫斩杀段秀实,其中有段秀实的旧部奋起反抗,殿内顿时陷入混战。
“段公杀不得,留活口……”朱泚仍不死心,还想劝段秀实反叛朝廷,“朕相信,他会听劝。”
刀光剑影杀了上百个回合,段秀实体力不支倒在了血泊之中,忠烈气节,宁死不屈,铁骨铮铮,大义凛然!
事已至此,朱泚无计可施,他只能假装迎回圣驾,杀去奉天除掉后患。
数日后,俞沧云和李逸赶到段家,满院狼藉连个人影都没有,问过邻居得知段家人出城走水路去了洛州。
他们一刻未停赶去洛州,半路追上了段家人,看到女眷手中捧着的黄泥塑像,瞬间明白师父已经英勇就义。
“父亲被朱泚胁迫入宫杀害,泾源军旧部刘海宾、何明礼、岐灵岳等人,为了保护父亲都已遇害。”
“师父,对不住,我们来迟了……”俞沧云哭到不能自已,李逸平静得没有掉一滴泪,叮嘱高律护送段家人乘船去扶胥。
李逸纵身上马,俞沧云问要去哪儿,见他眼底燃烧着嗜血的怒火:“去奉天,杀朱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