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地,俞沧云和那人对视了一眼。
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不含温度,像从海上飘来的一具尸体,空洞冰冷地望着她。
对方感觉到俞沧云的注视,眼底腾然窜起戒备与厌恶,像是一具僵尸被邪祟附体,鬼魅之气令人胆寒。
俞沧云在史复燕眼中见过相似的神色,那是一种漠视生命的冷酷,唯我独尊,压根没把旁人当成活物。
对方眼里像爬出一条毒蛇,钻进俞沧云胸口绞缠住心脏。她强忍住心中恐惧,大方地回以微笑,平静得挑不出一丝纰漏。
对峙片刻,对方默默移开了视线,短短几息之间,像历经了几场浩劫。
俞沧云后背渗出的冷汗浸湿衣衫,她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吧?如果被他发现李逸早已识破偷钟贼的阴谋,那将功败垂成。
李逸与锡兰王子谈笑风生,目光飘向俞沧云,敏锐地察觉到她掩饰的不安。
李逸冷扫那个络腮胡大汉,直接道出对方身份:“有关海神庙里波罗树的来历,还请蕃长为王子伉俪讲说。”
他侧身挡住俞沧云,直视着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俞沧云心道难怪了,她没有看错人,一脸贼相的家伙就是最有嫌疑的蕃长。
蕃长随即低下头,右手覆上左胸前的腰刀,以示对大唐官员的顺从:“尊敬的李御史,感谢您和王子殿下对哈桑的信任,这是鄙人无上的荣幸。”
口蜜腹剑,他对一个女吏满眼不屑,在李逸面前装得像孙子一样。俞沧云可不信他对大唐有忠诚可言。
蕃长脸上的胡子都笑开了花,和声细语地为王子伉俪讲解:“王子殿下,这还要从天竺的使节达奚司空说起,当年是他在庙里亲手栽下这两棵波罗树……”
一行人上过香离开海神庙,李逸和锡兰王子走在最前头,蕃长和外邦使节紧随其后,依次是女吏、衙役和王室随从。
围观百姓分列在道路两旁,配合侍卫们的调度,远远地目送贵客身影。
俞沧云在队伍里不时往前看,蕃长擅长装老好人,他对枝头的麻雀都是和颜悦色,那双贼眼却令人心有余悸。
藏在海底的仙藤古钟,像随时将被引爆的暗雷,偷钟贼必定会大做文章。他们打算何时动手呢,能否证实蕃长就是贼头子?
或许蕃长有所怀疑,临时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既如此,倒也免去了一场风波,过后将仙藤古钟归还原处,此事就算作罢。
眼看王子伉俪即将乘上马车,人群中突然传来阵阵骚动,惊讶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快看,海面上飘着什么东西?好像一口大钟啊……”岸边百姓齐刷刷看过去,李逸等人也停下了脚步。
该来的躲不过,息事宁人是行不通的。
俞沧云密切留意蕃长的举动,见他回过头看向海面,眼里没有多少诧异,反而带着点幸灾乐祸。狐狸总算露出尾巴了,真是他暗中搞鬼,派人偷走古钟散播图谶谣言!
锡兰王子问李逸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百姓怎会如此激动,李逸安慰他不必担忧,叫来侍卫们保护王子伉俪。
有几个眼尖的后生仔,指着海浪里漂浮的大钟,高喊“神钟升天,扶胥大难临头”。
众人面面惊骇,原来那就是丢失的仙藤古钟,难道图谶的预言都是真的?大事不好啊,海难不断的诅咒恐怕也将成真!
“快去把仙藤古钟捞上来!求海神大发慈悲,保佑扶胥风平浪静!”众人的想法很简单,他们以为留住古钟,就能留住安稳日子。人群逐渐失控,侍卫们根本就拦不住,闹下去将不可收场。
“站住!”李逸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震慑住众人的脚步,走到百姓面前安抚他们,“稍安勿躁,贸然下海有危险,倘若仙藤古钟被人丢进海里,某将派侍卫打捞上来。”
俞沧云和同僚们好言相劝,众人冷静下来,退回到岸边等待打捞,心里却琢磨着李逸那句话。
原来古钟是被人偷走的吗,不然怎会被丢进海里?假如图谶的预言不是天意,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闹得老百姓人心惶惶,究竟是谁如此歹毒?
偷钟贼祸乱民心,真是个挨千刀的混账玩意儿!众人恨得磨牙,都等着看古钟的下落,到底是天谴还是人祸。
李逸指挥侍卫下海打捞,交代蕃长陪同锡兰王子,蕃长藏起眼里的阴险,声情并茂地讲述仙藤古钟的传说。
锡兰王子得知古钟是五羊仙人赐福,扶胥百姓都视为神物,理解了他们的激动之情,也跟着祈祷古钟安然无恙。
俞沧云见过古钟被捆绑巨石沉入海底,如今当着外邦贵宾和扶胥百姓的面,丢失多日的古钟漂浮到海面上,压重的巨石却不见了。
可能在他们欣赏醒狮表演的时候,偷钟贼潜入海底解开巨石,古钟随着海浪漂浮起来。也许偷钟贼还混进人群里,故意叫喊引起众人注意。
不管怎样,偷钟贼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蕃长心里估计偷着乐,巴不得百姓看到钟壁上那个“丧”字,叫苦连天地哀叹国之将亡。
失去民心乃国之大忌,绝非一场浴日奇观就能弥补。锡兰王子兴冲冲赶来朝拜大唐,刚下船就撞上这般晦气,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了。
但最受打击的还是李逸,剿灭景元教的功劳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万众瞩目之下敲响大唐的丧钟,无疑是笼罩在扶胥上空的阴影,随着百姓的恐慌不断加深,坊间对朝廷的信任也将面临崩塌。
李逸站在海岸边,沉着地吩咐韦城武拽住铁链,将飘远的仙藤古钟拉回岸上。俞沧云故作镇静地安抚众人,也没错过蕃长脸上的细微表情。
他和周围百姓一样,迫切地盼着古钟完整如初,但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剔红的丧字。
众人屏息凝神地杵在原地,韦城武拖动手里那根铁链,几名侍卫冲进海里,小心翼翼地托起仙藤古钟。
围观百姓看到它完好无损,全都松了口气,热泪盈眶地感激海神开恩。
“真是万幸,仙藤古钟失而复得,图谶的可怕预言就不会应验了吧?”
“咦,你们看啊,钟壁上怎么还有字呢?像是个合体字,到底写的是什么呀?”
听说古钟上有刻字,众人不禁想起预言里的神谕,哪个字都好,定然是上天传达的旨意。他们将古钟围得水泄不通,睁大眼睛分辨上面的字迹。
蕃长看热闹不嫌事大,邀请锡兰王子一同见证神谕诞生的时刻。李逸没有派人阻拦,他也阻止不了,俊朗的脸庞不复意气风发,神色变得凝重。
蕃长按捺住心中狂喜,竭力压下翘起的嘴角,装作好奇地到处打听:“古钟上有什么神谕,快念出来给王子殿下听听。”
没人搭理他,一双双眼睛紧盯钟壁上的剔红字迹,等表面那层水渍慢慢风干,清楚地显露出繁复的笔画。
俞沧云扫一眼就放心了,还好,这些日子浸泡在海水里,钟壁上的朱漆也没褪色,将那个丧字都遮住了。
虽说蕃长考过科举目中识丁,但她写的合体字极具扶胥特色,外邦人瞪掉眼珠子都认不出来。
俞沧云瞧那蕃长皱眉蹙眼一脸懵的样子,想笑又忍住不敢笑,紧抿着红唇抬起头,撞见李逸投来的目光,见他也忍得辛苦,水凌凌的眸子盈满笑意。
蕃长那双眼睛都快挤成斗鸡眼了,纳闷丧字是这么写的吗,怎么那些人都没有反应?他急得百爪挠心之时,扶胥本地的百姓拍着大腿欢笑出声。
“好啊,这可太好了,上天有神谕‘五谷丰登’,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喜讯口口相传,那些没挤进来的人们,闻言也跟着眉开眼笑,都打消了心里的顾虑。
“五谷丰登?”蕃长脸色煞白,却又不得不挤出笑颜,“古钟上面的神谕是吉祥语,这可真是天降祥瑞啊!”
他暗骂那些偷钟的废物,不认字就算了,花钱请来的匠人都不会刻那个丧字吗?他白费劲给李逸找晦气,反而事与愿违,帮他在百姓心目中树立威望了!
锡兰王子等各国使节排着队向李逸道贺,当地百姓沉浸在好年景的喜悦中,都要把仙藤古钟送回庙里,方便众人去看吉祥语。
“且慢!”李逸也想让他们高兴下去,但真相不能被朱漆掩盖,外邦贼子的野心也不能轻易放过。
他指着从沙滩延伸至树林里的脚印,给俞沧云递个眼色,见她转身奔向树林,当众揭开偷钟贼的阴谋,“仙藤古钟落入海中并非天意,贼人多日前偷走古钟藏于海底,他们在钟壁上刻的字也不是五谷丰登。”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逸,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阴谋。蕃长脸上的笑容僵硬,阴冷的灰褐色眼珠滴溜乱转,后知后觉被李逸骗了。
韦城武拎起事先备好的一桶松香水,连舀两勺泼在朱漆字迹上,“五谷丰登”在众人眼前渐渐消融,露出一个模糊的“丧”字。
众人大骇,这要是被视为神谕,那也太晦气了!
李逸又道:“偷钟贼的本意,是在贵客到来之时敲响大唐的丧钟,应验图谶编造的谣言,挑拨离间使朝廷失信于民,百姓人心惶惶,危害扶胥海埠的安宁。”
他停顿下来,韦城武又舀出两勺松香水泼到钟壁上,那个丧字很快也消失了。
李逸环视脸色各异的众人,“妖言惑众,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扶胥多年来五谷丰登,靠的是百姓辛勤劳作,脚踏实地,无愧青天,又何惧歪理邪说!”
人们受到鼓舞,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李逸欣慰道,“善念存心,自得天佑,望诸位共勉!”
百姓心中激荡着暖流,无不动容,图谶带来的阴影烟消云散。
“李御史说的是啊,扶胥历来是福地,咱们齐心协力一定有好收成。”
“散播谣言的人居心不良,快把他揪出来,绝不能姑息养奸……”
众人义愤填膺,攥紧拳头要把偷钟贼抓出来狠揍一顿。蕃长的脸色更难看了,恨不能装晕被人抬走,也好过等着被李逸抓住把柄。
“偷钟贼在此!”俞沧云清亮的声音如当头棒喝,抡得蕃长眼冒金星,头痛欲裂。
她带领衙役押来几个五花大绑的贼人,身边还有个疍家女,头戴蓝黑相间的方巾,穿着靛蓝阔袖大襟衫,长及脚踝的宽腿裤,脚踩葛麻履。
众人讶异地看向俞沧云,疍家人不得离海上岸,她怎会与渔家女在一起?还有那四个偷钟贼,看那高鼻深目的长相,居然都是外邦人?
俞沧云是怎么抓住他们的,偷钟贼究竟受何人指使,偏要做这种危害扶胥的缺德事?
苍天在上,谁敢在大唐的地界上作乱,扶胥百姓都不能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