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家人世代傍海而居,以舟为家,他们分明也是扶胥百姓,却总是低人一等。
逢年过节或是举城欢庆的时候,他们就像见不得光的寄居蟹,躲在陆上人看不到的地方,等到人潮散去,乘着月光偷偷溜上岸看一眼陆地的风景。
疍家人出海捕鱼归家之时,也是趁夜来海神庙祭拜,常年恪守着那道无形的界限。如同白日与黑夜泾渭分明,陆地与海洋永无交集。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疍家女堂而皇之地走到人前。
俞沧云一路上握着她的手,像从泥淖里把她拉上岸。蚬妹看到她鼓励的目光,直起略微佝偻的脊背,勇敢面对众人的端量。
衙役们押着那几个偷钟贼,从身后狠踹小腿,迫使他们跪下认罪。
俞沧云有条不紊地向李逸禀报,也是为众人解释来龙去脉:“使君,仙藤古钟浮出水面之前,我看到岸边有人跑进树林。”
她指向岸边偏僻的密林,“那边离海神庙较远,也不是人群聚集之处,我觉得有可疑,就带侍卫过去看一眼。这一看可不得了,偷钟贼和疍家渔民扭打在一起,仗着水上人不敢当众露面,叫嚣着要杀了他们……”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众人听得投入,拳头都攥得嘎巴直响。虽说疍家渔民是水上人,但好歹也是大唐子民,怎能任由外邦蛮子欺负,何况还是作乱逃匿的偷钟贼。
俞沧云不便明说,蚬妹受她所托提前埋伏在海边,等到偷钟贼现身将他们拿下。眼看众人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她卖力渲染偷钟贼的可恶,烘托疍家渔民的勇敢。
李逸听她说完,看向旁边的蚬妹:“你何时发现可疑贼人,并将他们在林中抓获?”
蚬妹无视那些复杂的目光,从容应对:“民女听到海神庙锣鼓震天,划船过来想看热闹,见到有人落水赶去搭救,却见他们潜入海底,解开绑在铁链上的巨石,托起仙藤古钟漂浮上来。前些日子,民女也曾听说古钟遗失的传闻,疑心是这伙人偷走古钟,就问他们从哪里来的……”
蚬妹看上去毫不怯场,颤抖的尾音却难掩紧张,捏住衣角的手指汗津津的,生怕被别人听出自己的供词真假参半。
她松开衣角,指着跪在地上的偷钟贼,“他们听见我问话非但不理会,撒腿就往林子里逃走。我见他们行为鬼祟,岂敢掉以轻心,立马划船追过去,幸亏我的族人都在附近,一拥而上抓住偷钟贼。他们还用胡语叫骂恐吓,有个人还对我动刀子了。”
蚬妹掀开左手的袖子,众人看到她手背上被刀尖划破的血痕,伤口不深,但也足见当时的惊险。
蚬妹这话没撒谎,她和族人事先有埋伏,却遭到了贼人激烈的反抗。若不是老蛟户以一敌多,俞沧云及时带侍卫赶来,她还真治不住那伙贼人。
俞沧云感动附和:“蚬妹,多谢你和族人见义勇为,不然偷钟贼趁乱逃走,仙藤古钟失窃的真相就无人知晓了。”
说着,她又替蚬妹求情,“疍家人冒险追捕偷钟贼,事出有因,顾不得规矩私自上岸,使君能否念及他们深明大义,不予追究?”
李逸浅笑颔首:“疍家人情急之下上岸缉凶,情有可原,免于责罚,某将酌情给予奖励。”
众人也觉得处置合理,疍家人这回立了功,将功抵过也不该追究。
但也有人提出异议,当面质疑蚬妹:“你怎能断定他们就是偷钟贼?语言不通,可能是你听错了呢,你追着人家不放,兴许他们也以为遇到贼了,慌乱反击也是人之常情。”
“对呀,这也太凑巧了,巧得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人群中出现不同的声音,蕃长惨白的脸色稍有缓和,他走到李逸身边,扬起双手安抚众人,字斟句酌地为偷钟贼开脱。
“尊敬的李御史,您看啊,此事既然存在误会,不如将他们交给蕃坊审问。若是查明偷窃、散播谣言等罪名,鄙人将按照蕃坊的律法加以严惩,绝不姑息!”
贼头子出面求情,懊恼被抓现行的贼人如见救星,叫嚷着蹩脚的粤语,哭着为自己喊冤枉。
李逸不置可否,站在蕃长的立场,他当然希望把贼人带走私下解决,免得暴露自己就是幕后主谋。
蕃长看他犹豫不决,以为还有机会,继续狡辩,“这几个嫌犯虽然来自蕃坊,但他们偷窃古钟的动机尚未明确,仅凭疍家女的片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经他提点,偷钟贼现场编瞎话,谎称同伴在海边失足落水,他们跳海去营救,无意中碰到铁链引起误会,看到蚬妹等人紧追不放,害怕遇到劫匪才动刀子反击。
同为外邦人,又有蕃长亲自做担保,各国的使节也跟着求情,恳请李逸将嫌犯交由蕃坊处置。
场面混乱不堪,众人的心思也摇摆不定。偷钟贼固然可恶,但蕃长保证严查到底,碍于锡兰王子在场,李御史应该会妥协吧。
蚬妹没指望要奖赏,只怕给俞沧云添乱。她的确没问出有利的供词,当时看见人跳进海里,她想都没想划船追过去,混乱中扭打到林子里,也没抓住什么证据。
俞沧云轻拍蚬妹后背,安慰她不要乱想。恶人从不肯承认自己有罪,善人却总是容易自责,蕃长背地里可劲使坏,表面上当然要极力狡辩,无理争三分也不肯认输。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逸不慌不忙地说:“依照唐律,外邦人涉及犯罪,一概由蕃长定罪处罚。若说公事公办,蕃长所言也算有章可循……”
蕃长皮笑肉不笑,正要把人带走,却听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条律法还有个前提,当地官府有权监督,若有争议提交御史台裁决。”
李逸不仅是暂代市舶使,他本身就来自御史台,“因此,某将行监察御史之职,即刻关押偷盗仙藤古钟的嫌犯,无需移交蕃坊审问。来人,把他们带下去!”
韦城武高声领命,斜眼瞥蕃长的小表情甭提多得意了。
蕃长嘴角一抽,脸上的落腮胡随之抖动,苦笑着附和道:“既有律法作为依据,自然要听从李御史的命令。”
他指着那几个手下,阴冷的眼神狠毒到能杀人,“你们切记如实招供,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莫因个人的罪过,连累整个蕃坊。”
这摆明了敲打他们,嘴巴严实点儿,若敢把主子交代出去,他们全家都别想好过。
李逸把偷钟贼扣押下来,看似赢了蕃长,但那些人都被封了口,交代不出幕后指使者,案子查下去也没多大进展。
就算李逸凭他们的脚印,能找出偷钟贼与蕃长的日常行动交集,查证起来也得耗费不少时日。
眼下急需一个证据,当场就能定罪的证据。
俞沧云看着那些贼人被韦城武拎起来,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抵抗。他们都穿着暗色的粗布长袍,裹着灰黑头巾,看模样打扮都是大食贱民,身份太过低微,生死也无人在意。
“等一下!”俞沧云盯着其中一人的衣袍,看出异样追了上去。
之前他们身上都湿透了,布料的颜色差异不明显。这会儿衣服风干大半,长袍边角显出几处指腹大小的红印。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就是能当场定罪的证据。韦城武叫他们停下,俞沧云带侍卫把那人的衣袍掀起来,以便众人看到那几处印记。
“奇怪,他衣服上沾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掉进海里都没泡掉?”
“这是朱漆,剔红刻字用的特殊颜料,沾在衣物上很难洗净。”俞沧云话音刚落,那人脸色大变,他自己都没发现衣服沾上朱漆,否则再不舍得,也要把衣服丢掉。
李逸冷睨鼻头冒汗的蕃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朱漆容易辨别,却也极难清理,必须用松香水浸泡才能使其褪色。至于剔红匠人,广州城里为数也不多,全都带过来逐一盘问,偷钟贼究竟是何人,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俞沧云与他一唱一和:“剔红朱漆是漆树的树汁加入熟桐油调制而成,独一无二,除了往钟壁上刻字的偷钟贼,其他人想沾都沾不上。”
俞沧云拎来那桶剩下的松香水,递给侍卫,“想要证明谁是偷钟贼,倒也不难,清理他身上衣袍的朱漆印记,若能被松香水溶解,那就确认无疑!”
那个大汉被衙役们摁在地上,吓得嚎啕大哭,以为大唐官吏找到证据,立刻将他就地正法:“不要杀我,是瓦伊勒管事叫我偷走古钟,找来剔红匠人在钟壁刻上‘丧’字,我是他的奴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此事与我无关啊!还有,他们都是我的同伙,你不信去问他们……”
另外三个贼人也被他拉下水,撇开蕃长不提,出卖管事就能换来活路,他们几乎没有犹豫就招供了。
“瓦伊勒管事?”李逸意味深长地看向蕃长,“听起来似曾相识,莫非是蕃长府上的人?”
他冷笑了声,环顾蕃长身后的各国使节,“诸位是否也有印象,或者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
使节们时常去拜访蕃长,怎会不知瓦伊勒是他最器重的管事。
“李御史说的不错,瓦伊勒正是蕃长府上的管事。”那些使节不敢正视李逸,既懊悔又尴尬,悔不该帮蕃长求情,落个里外不是人。
阴谋败露,蕃长反倒不挣扎了,舍弃一个管事而已,与他何干!
“瓦伊勒是我的家奴,他们犯了错,我可以用家法处置。”蕃长大步冲上前,夺过衙役手里的木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咬牙切齿地暴揍最先招供的偷钟贼。
他一棍子砸下去,打得那人头破血流,鲜血飞溅在他脸上,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低级的奴隶,在他眼里不过是几条卑贱的家犬。他就像个气急败坏的无赖,看不住狗咬伤了人,担不起责任打狗出气。
混账又无耻的做派,也叫众人都开了眼。
“蕃长原来是这种人,太野蛮了,家法处置就是滥用私刑啊。”
“他都快把那个家奴打死了,我怎么瞧着像是杀人灭口?瓦伊勒是他家里的管事,说不定也是受他指使偷走古钟散播谣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廷就是太惯着他们了。照我说啊,还不如罢黜蕃长,派遣大唐官员接管蕃坊。”
韦城武反应过来,忙将蕃长给拽到旁边,打狗也要看场合,大庭广众之下,他逞什么威风。
“都还愣着作甚,快把嫌犯带走!”韦城武叫侍卫抬走不停哀嚎的偷钟贼,恼怒地瞪着蕃长,直呼其名,“哈桑,你是一家之主,也是蕃坊的蕃长,做事注意分寸!你家那个瓦伊勒管事,我这就去把他押来审问,你休想逃避责任!”
蕃长丢下溅满鲜血的木棍,平心静气地保证不会徇私枉法。他在人前丢了颜面,也失去了民心,各国使节都觉得有失体统,锡兰王子也不稀罕他作陪了。
李逸打发他先回蕃坊,配合韦城武接受调查。蕃长像个被斗败的丧家犬,临走前狠狠地怒视俞沧云,猩红眼底涨满暴戾的怒火。
俞沧云看他血迹斑斑的那张脸,大方回以微笑,像不久前无意间的那次对视。
韦城武押走蕃长等人,蚬妹扯了下俞沧云的衣袖,小声提醒她:“阿姐,我看那个蕃长满脸凶相,他好像记恨上你了,你以后要当心啊。”
俞沧云才不怕他,谢过蚬妹和老蛟户相助,答应忙完这阵子去看他们。
蚬妹还不晓得,这场风波只是个开始,真正的较量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