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歌声随着水流飘远,俞沧云清醒过来,双手撑着竹榻侧身看去。竹林中升腾起紫焰华光,焕放出令人惊叹的灼目异彩。
她未曾见过如此绚丽的景色,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只记得坠海之前,自己站在船头眺望月光下的箕尾山。
莫非,她被蛟户劫持到了山里?
俞沧云从竹榻上坐起来,双手环臂抱紧打着冷颤的身体,她瓷白小脸上挂满冰凉的水珠,发青的嘴唇血色褪尽,惊魂未定地环视空荡荡的竹屋。
“这就是蛟户的藏身之处?他把我掳来究竟要做什么?”俞沧云在海里挣扎的时候,没看清蛟户的样貌,但在混乱中感觉到对方手掌宽大,身形矫健,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后来的事她记不清了,但那蛟户有心杀人,在水里就能取她性命,何苦费力把她带回老巢?
俞沧云想不通,如果说蛟户是唐明义的爪牙,李逸都不再相信她了,她对唐明义毫无用处,为什么还要留个活口?
当然,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趁这工夫逃生。
俞沧云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寻着竹林中那片紫光往外走,刚到门口,她被脚边的板凳绊住,膝盖发软跪在了地上。
她捂住嘴不敢发出声响,摸到那个板凳想爬起来,但手里的凳子湿漉漉的,两侧各有一个木轮,中间连接着一根轮轴。
这根本就不是板凳,像是借助水流转动轮轴上下舂米的水碓,只是改成了袖珍模样,她一手都能拎起来。
在林中紫光的照射下,她好奇地低头看去,这一眼却让她脑子发懵,头颅里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来回翻搅,激发出突如其来的刺痛。
她见过这东西,就在池晏苏的书房。
当年池晏苏用桯具凿刻水碓的齿轮,还是她在旁边扯着麻绳帮他拉动磨轮。那时他说,想给家里装一个小型水碓,引出井水驱动两侧木轮,只需踩踏中间的轮轴,便能施力捣碎粮食、香料和药物,总之大有用处。
池晏苏去世后,他亲手做的水碓也没用上,至今还堆放在书房里。但在蛟户的藏身之处,怎会有一模一样的水碓,这种东西对蛟户有什么用处?
俞沧云稍作犹豫,提起那个水碓跑进竹林里,虽说这东西未必出自池晏苏之手,只是凑巧也有人会做罢了,但她还是想带回去比较一下。
林中异香馥郁,她追着紫色华光来到河岸,只见河水蜿蜒清澈,烟云飘渺,对岸崖谷遍布鲜花芳草,峰巅响起清亮的鸣叫,她仰头看到鸾鹤飞翔,震惊得合不拢嘴。
难道这世间真有仙山?若不是那蛟户作恶多端,她真以为对方是传说中的鲛人。
月朗风清,吟唱声悠,俞沧云愣怔之际,又一艘竹筏载着欢声笑语的渔民漂流而来。
竹筏上摆着一张方桌,前头贴上“平安富贵”的云纹红纸,四周桌角各挂一个龙头葫芦。
身穿海蓝色宽袖衫裤的男女,头系五彩额巾围坐在桌旁,男人们饮酒打拍子,女人拉着手唱起姑妹歌。
“有情阿妹,头桨好划二桨好罩呀,丢低两桨共妹倾谈情,姑妹……”
“有情阿哥,有情有义唱得姑妹开喉,马蹄批皮还有蒂呀,哥哥留义妹妹留情……”注①
歌声越来越欢快,众人身边飞舞着发光的彩蝶,翅翼灵动,大如飞燕。
船上的孩子们身穿红绸褂,男童背上绣着“金”字,女童背上绣着“娣”字,手腕和脚腕都戴着系铃铛的银镯子。
爹娘唱歌的时候,孩子们手舞足蹈,叮咚脆响甚是动听。歌舞方歇,众人张罗着吃涮鱼,打糖梅,喜气洋溢令人动容。
俞沧云被这热闹的氛围感染,驻足河边观望,早有听闻疍家渔民粗犷豪爽,重情重义。水上人的婚娶以歌为媒,婚宴都在船上进行,陪同新娘出嫁的兄弟姐妹,呼朋唤友前来助兴,迎亲队伍多达数十艘船。
与世隔绝的箕尾山,如今是疍家人的栖息之地。他们在这里不受歧视,没有贵贱之分,齐心协力过上好日子。
但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族人在陆上为非作歹,赚来的的钱沾满血腥?他们只知道被世人孤立,固守自己的小天地,不受世间道德的约束,无底线地包庇族人!
也许,那蛟户此时就在竹筏上饮酒欢唱。
俞沧云收起好奇心,退回到幽暗的竹林里。在她昏迷期间,市舶使的官船应该靠岸了吧?李逸发现她不见了吗,若是当她死了,倒也不会影响他抓捕蛟户。
现在下山,找到李逸就能平安回去,若想立功再给他指条路,从此这案子就与她无关了。
俞沧云想着尽早逃脱,却忍不住回头张望,那就是与箕尾山齐名的丽麂河吧。河面上紫光漫天,彩蝶环绕,相继驶过多艘竹筏,每个人都沉浸在纯粹的喜悦里。
她再也见不到这番奇景了,分不清仙境还是真实,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幻迷离。
哗啦,俞沧云不慎踩进泥坑里,双手下意识寻找支撑,不小心丢掉了水碓。竹林里光线稍暗,也看不清水碓落在何处。
她看着河面上那艘竹筏,新郎在族人的欢呼声中抱起新娘摇晃着颠船。他们饮过酒面露微醺,应该不会发现岸边的外来者。
俞沧云弯下腰在林中穿行,一步步沿途找过去,总算看见掉在草丛里的水碓。她看了眼划远的竹筏,飞快地伸出手抓住水碓,好在不重,拎起来就往回跑。
“咦,岸上有人!”坐在竹筏尾部玩水的男童,指着俞沧云的身影大叫起来,“她是谁呀?我没见过这个阿姐!”
小孩子一句话,让众人酒醒了大半,划桨的渔民膀大腰圆,忙将竹筏靠向岸边,瞠目看到那抹白色身影。
“好像是个陆上的女人!她也修行仙法?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众人丢下酒杯,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听人说海市有个花娘,到处打听族长的下落。有一次,她还独自划船找到了仙山,族长及时发现掀翻了那艘船,没想到她还没死!”
“怎么办呀?族长在最前头的筏子上,等我们找过去,那娘们都逃走了!”
箕尾山是水上人的秘密据点,绝不能被陆上人发现,否则惊动官府来抓捕族长,他们都得遭殃。
“抓住她!不能让她跑了!”
有人大喝一声,几个壮汉跳上岸追了出去,妇人们拽回孩子待在竹筏上。新郎放下怀里的新娘,扯掉身上的喜服塞给她:“拿着,我也去帮忙。”
新娘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担忧地望着自己的新郎,也跟着褪下喜服追到岸边。
俞沧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抱紧了手里的水碓,慌不择路地往山下跑去。
她不后悔自己逃出来,若是被他们抓回去才危险。那蛟户暂时没杀她,指不定憋什么坏水,还不如去找李逸求救。
那些渔民都容不下她,怪她打破了山里的祥和,一个陆上的陌生女人,就是他们眼中的异类。陆上人和水上人互不信任,仅凭她一己之力,难以打破数百年来的偏见。
“站住,不许跑!再跑把你腿打断!”壮汉凶巴巴地追上吼叫,俞沧云更是不敢松懈拼命逃,山路崎岖不平,脚踝被身后射来的石子打中,眼前一黑栽进路边的土坑里。
她心慌惊悸不觉得痛,爬起来又要往外跑。黑暗之中,有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是女子的声音,那手软绵绵的没用力气,对方并不想伤她,只是想阻止她发出声音。俞沧云听到喊打喊杀的壮汉从头顶跑过去,有几个人停下来往坑里看了眼。
“慢着,这边有点动静,你们跳下去看看……”
俞沧云抿着唇不敢吭声,身边那女子笑着抬起头:“阿哥,是我呀,蚬妹。我看见那女人往岸边跑去了,你们快去追吧。”
头顶那几个男人继续往前跑,渐渐地周围安静下来。
名叫蚬妹的女子松开手,胆怯又不安地看着俞沧云:“你就是跟踪族长的花娘?为什么要欺负水上人,非要把我们逼到无路可退才肯罢休?你到底要怎样,想去报官把我们赶出仙山,夺走水上人最后一片净土?”
“花娘?”俞沧云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聂采荷,眼下也没时间解释,“你说的族长就是行水几十里不遭风浪,乘风踏海的蛟户?你们全族千里挑一,引以为傲的奇人?”
俞沧云看不清她的表情,隐约听见她倒吸一口气,又道,”我知道水上人大多都是善良的,不然你也不会赶来救我。蚬妹,你不忍心看我被族人欺负对吗?将心比心,我也不希望你被族长蒙骗,沦为他的帮凶!他在陆上参与贩私、杀害朝廷官员,已经将你们全族置于危难……”
俞沧云将卢中使遇害和李逸遇刺的案子,简单地跟她说了遍,让她认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蚬妹伤心悲泣:“这不可能,族长不会是凶手!还说你没有看轻水上人?你就是对我们有偏见!”
俞沧云还没插上话,又听她自言自语,“我有一次偷听到族长要去杀人,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她急切地抓住俞沧云的手,“我放你走,你能答应我别去报官吗?在我和阿哥大喜的日子,我不想看到族长再犯杀孽,但我更不能背叛他和族人,求你答应我好吗?”
俞沧云沉默,她给不了这样的承诺,也没资格替死者宽恕凶手。
蚬妹的哭声可怜无助,俞沧云想到竹筏上的妇人和孩童,向她保证:“我只能答应你,尽我所能为无辜的族人澄清,你们没有犯错,不该被族长连累……”
她额头忽然落下一滴水,喉咙紧涩地说不出话,睁圆了惊恐的双眼,慢慢仰起头,对上那双鬼魅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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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疍家人定情的咸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