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弥漫,像在海面上打翻了墨盘,将无垠天际晕染成烟。
混沌间,依稀可见船头微光随浪飘摇,空中回荡起老者沧桑的唱声,如同从幽冥中传来哀吟。
“天黑海暗心惊慌,我地疍家人,日漂夜流,几多凄凉。一家老嫩在艇上,求神拜佛保平安,返港企定啊,放落心肠……”注①
海雾氤氲淡去,身披蓑衣的老渔民看清前方埠头,更为卖力地摇橹划桨,黝黑脸庞笑开了花。
临到岸边,另一艘奀棚船摇摇晃晃靠过来,老渔民扭头朝后生仔招手。
“大吉大利,咱们平安归来多亏海神庇佑啊,回头都去海神庙拜一拜……”
“海、海神?”后生仔脸色煞白,惊恐目光越过老渔民,落在他身后的埠头,“老天爷,海神显灵了,海神显灵了!”
后生仔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浑身抖如筛糠跪在船头,脑门咚咚地磕在船板上。
老渔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海神显灵,他愕然转身看向那座埠头,霎时头皮发麻,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夜风吹散笼罩半空的雾气,隐约现出一具诡异轮廓。
高约九尺的船杆上方,悬吊着遍身赤羽的鸟怪,它体型庞大,像是个人,白森森的骷髅头骨,倏然在暗夜里冒出惨绿鬼火。
“不、不是……”老渔民喉咙里仿佛灌满淤泥,咯吱咯吱泛起腐败的血腥气。
他说不出那是何等怪物,但绝不是护佑疍家渔民的海神,糟了,今晚准是撞邪了!
老渔民正要开口念句佛号,忽闻耳边冽风呼啸,眼前的骷髅头骨似有灵识,那对黑窟窿死死地盯着他。
屏息对峙时,骷髅头里钻出一条鬼火缠身的碧蛇,如离弦之箭飞射而来,张口吐出猩红色的信子,烙印在他瞳孔里。
老渔民眉心鲜血四溅,目眦欲裂,直挺挺往后仰栽进海里。
后生仔听到噗通落水声,抬起头刚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额头随之爆裂而亡,死不瞑目倒在船板上。
两艘奀棚船如浮萍漂泊离岸,埠头重又堕入黑暗。烟雾缭绕下的骷髅头骨,是人是怪终将成谜。
铿锵,铿隆锵……
乌面獠牙的傩戏壮汉手舞足蹈,他们身穿花衣扮猛将,烈焰赤眉高翘,手持金戟钺斧,迎着旭日祈愿神明涉海降妖,保佑港埠太平,消灾纳吉。
傩声方去疫,酒色已迎春。
埠头附近的石塘坊人声鼎沸,白髯半仙右手悬幡,左手掐指一算,道出迷途人命中劫数,授予锦囊结缘化解。
身穿窄袖香衫的妙龄胡姬,红纱遮面,银蔓垂带覆纤腰,在酒馆前轻歌曼舞,媚眼迷乱过路客,热情相邀欢酌畅饮。
恰在此时,坊间传来女子清脆的叫卖声。
“浮生半日闲,乳茶暖心田,池记茶肆围炉三沸,吃茶喽……”
如同响起集结的号子,一只脚踏进酒馆的客人摆手推开胡姬,无论街边男女老少,抑或长须碧眼的番邦商旅,全都兴冲冲地赶去吃茶。
眨眼工夫,池记茶肆门口排起了长龙,纷纷围观女掌柜素手煮茶。
俞沧云头梳惊鹄髻,鬓边簪一朵木梨花,柳眉纤长,额前点兰花翠钿,那双明净眼眸如花瓣上的晨露,灵动柔美。
因着为夫守孝,她常年素白衫裙打扮,别有一番清丽韵致。
“……吃茶喽!”俞沧云重复着叫卖声,玲珑妙目环视四周,估算着茶客比往日较多,兴许能引来那个人留意。
“敝店煮茶皆取用山泉水,煮至气泡如鱼目,稍有微声为一沸,即可以盐调味。”注②
她声音婉转悦耳,细白手指纷飞如拨弦,炙茶、碾茶、煮茶等动作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她夹起茶饼放进鎏金镂空银丝笼子,在炭炉上用慢火烤炙半晌,熏出松烟香气。
待茶饼烤出隆起的蛤蟆背,拿小锤子敲成几块,再倒进茶碾子磨成碎末,放进茶罗子上层,拉开下层筛子筛出细腻茶粉。
炉火正旺,瓦釜里山泉水已沸腾,火候掌握得刚好。
俞沧云加入少许盐巴调味,将初沸之水取出备用,又待片刻再度沸腾,将筛过的茶粉倒进瓦釜里。
“涌泉连珠,此为二沸,投以茶粉、乳酥、桂皮、枸杞等调味共煮。各位客官有何偏好告知云娘,待三沸后可再添些小料。”
醇厚香气渐渐蔓延开来,众人忍不住吞咽口水,云娘长云娘短地叮嘱另加米果。
俞沧云逐一应下,将初沸取出来的盐水倒进瓦釜,手执茶勺耐心搅拌。
“腾波鼓浪为三沸,投水育华品醇香,客官们静待片刻,便可享用乳茶了。”
秀色可餐,茶亦醉人。
熟客们惦记着这一口,当下偏又急不得,闲聊几句打发肚子里的馋虫。
有人指向街尾那处官署:“嗳,你们听说了吗?市舶使馆的卢中使失踪多日,赵刺史至今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上奏朝廷被圣人骂个狗血淋头,险些丢了乌纱帽。”
其他人踮脚张望,七嘴八舌附和。
“这可是广州城里的头等大事,谁人不知啊,你说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莫不是夜深雾重,卢中使失足掉海里了吧?”
“荒谬,谁没事大半夜跑海边挨冷受冻?人家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疍家贱民!要我说啊,卢中使八成是被贼人所害……”
“无甚可能!卢中使是圣人派来的宦官,坐镇扶胥埠头征收海舶赋税,一切事宜直达天听,广州都督府都不得越级干涉。赵刺史到他面前恭敬有加,更何况是宵小之辈!”
众人议论纷纷,俞沧云垂眸搅动着瓦瓮里的乳茶,面无波澜,仿佛置身事外。
这时,埠头方向驶来一辆青蓬马车。
车檐四周悬挂着铜铃铛,以粗布车帘略作遮掩,看上去与寻常人家无异。
铜铃伴着马蹄声叮咚作响,俞沧云抬眼看去,手腕蓦地一抖,指尖攥紧茶勺。
她注视着马车外那名白衣随从,平静如水的双眸轻泛涟漪,转瞬又消逝无痕。
茶香四溢,俞沧云心里也像揣着个瓦瓮,汩汩地翻滚着沸腾热气。
她等的那个人,终于要来了吗?
茶客们聊得口沫横飞,谁也没留意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有个农夫模样的男子东张西望,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近日朝廷奉圣人旨意,派来了一位监察御史彻查此案。据说那位御史走马上任当天,眼看赵刺史一问三不知,气得一巴掌扇下去,要不是被随从及时拦住,赵刺史就被他打成猪头了。”
众人难以想象刺史变猪头的样子,赶紧围聚在农夫身边听热闹。
“两位官爷都闹个大红脸,那群属下哪个敢吭声!只见那御史指着赵刺史的鼻子,怒目声称要把广州城翻个底朝天,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卢中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农夫像个说书先生讲得头头是道,有人越听越入迷,也有人将信将疑。
“这位兄台是何方高人?赵刺史差点挨巴掌的糗事都被你瞧见了?”
农夫讪笑道:“嗐,我就是给都督府后厨送菜的,耳闻而已。”
那辆青蓬马车缓缓停下,身材清瘦的白衣随从好奇看过来,眼睛睁得圆圆的,抿起嘴忍住笑意,斯文模样像个书生。
俞沧云不着痕迹地瞥一眼,车帘随风拂动,隐约可见车内男子挺拔肩背,气宇轩昂,如峰峦巍峨。
她心跳陡然加快,即使事先推演过多遍,真到了碰面的时候,仍没有太大把握。
然前有险阻,后绝退路,她已别无选择。
俞沧云拿起秘色花口瓷碗,逐一盛满茶递给客人:“乳茶煮好了,客官们请慢用。”
大伙遂将卢中使失踪案抛于脑后,接过茶碗先吮去厚厚一层沫饽,无不发出满足的赞叹,有老者竖起大拇指夸赞。
“云娘煮茶的手艺真乃一绝,老夫吃不着这口茶,日日寝食难安啊。”
俞沧云微笑躬身向老者回礼,她像没看到那辆马车,故作漫不经心地闲聊:“方才听闻卢中使失踪多日,若说他之前常去的地方,云娘倒是略知一二。”
有人边吃茶边问她从何得知,俞沧云看一眼停在对面的马车,犹如吞下了定心丸。
“诸位有所不知,卢中使也是茶道中人,只是平日忙于公务,闲暇时差人来点几盏乳茶,交代伙计送去市舶使馆。我有空也去送过几回,就在卢中使失踪前一天啊,他还亲口告诉我……”
众人好奇卢中使的去处,放下手中茶碗,目不转睛盯着俞沧云。她却忽然收住话头,明眸流转,抬手轻拍自己嘴巴一下。
“哎呀,罢了,卢中使如今下落不明,我又何苦招惹口舌之祸。”
说着,她双手合十拜天,语气虔诚,“吉人自有天相,云娘惟愿卢中使平安无事。”
俞沧云偷瞟路边那辆马车,暗呼稀罕。
倘若车里那位正是她要等的人,怎会如此沉得住气,还不快来追问卢中使的下落?
莫非是她看走眼了?
不会,瞧那细皮嫩肉的白衣随从,明显是没吹过海风的异乡客,他脚上穿的乌皮六合靴,那也是长安男子时兴的样式。
一个随从尚且如此讲究,马车里那男子必然大有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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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疍家渔民咸水歌
注②:出自唐▪陆羽著《茶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