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间月
任纹2024-10-25 16:173,336

  细皮嫩肉的韦城武,做梦都没想到他习武多年,还是别人眼中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他听到街头巷尾的谈论,只觉有趣,凑到车帘旁边低声禀报:“殿下……”

  完犊子了,真不长记性,一开口就暴露了贵人身份。

  此番皇子李逸以监察御史之名,亲赴广州密查卢中使失踪一案,就连赵刺史都未知真身,他可不能自露马脚。

  韦城武心虚地来回张望,确定没人听见他的口误,清了清嗓子,又道:“李御史,池记茶肆的掌柜云娘,说她知道卢中使失踪前的去处,不如属下去问问她?”

  坊间流言八九不离十,车里这位直脾气皇子,初来乍到就跟地方官闹个不欢而散。

  没有官署从旁协助,他们只能从坊间寻找线索,打探卢中使失踪的缘由。

  韦城武迟迟没等到吩咐,还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正要开口再禀报一次,忽闻车帘后传来冷泉般的低沉声音。

  “招揽生意的小伎俩,无须理会,走吧。”

  俞沧云话说一半,这比递到嘴边的乳茶全洒了更郁闷,茶客们不满起哄。

  “云娘,你这茶肆消息最是灵通,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枉负你百事通的名号啊!”

  “若能找到卢中使的下落,你也算是为赵刺史立了大功,看那个嚣张御史还敢不敢扇人巴掌……”

  俞沧云无奈摇头:“诸位抬举了,我一介女流,只知煮茶赚点果腹钱,哪有本事为官府立功呢。”

  人群里有个小胖墩呷一口乳茶,撇嘴抱怨:“果腹钱?哼,我看你是赚昧心钱!这一盏乳茶往日卖十文钱,现今涨到了十五文,老子都快吃不起了。”

  这话戳人心窝子,饶是俞沧云默念一百遍和气生财,她也装不下去了。

  更令她焦灼的是,对面那辆马车复又前行,压根没有停留的打算。

  等不及了,俞沧云拎着茶勺冲出去堵住马车的去路,一手叉腰,当街诉苦。

  “自去岁起,朝廷将茶税涨了两成,茶叶从各地运至广州,途经官仓还得另收一份塌地钱。我起早贪黑勉强维持生计,还被人冤枉赚昧心钱,呜呜……”注①

  她以袖掩面,抹去脸上不存在的泪水,“苍天在上,可怜我家郎君走得早,家中只有我和阿娘相依为命,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啊。”

  俞沧云“哭”得伤心欲绝,街坊都知道她自幼是池家童养媳,还没拜堂就死了丈夫,辛苦多年为夫家操持生意,也是坎坷多磨。

  众男子看她那张俏脸,忍不住怜香惜玉,小胖墩尴尬地摸摸鼻子,还在嘴硬。

  “我又没说错,蕃坊那边的乳茶还是十文钱一盏,不信你们都去买……”

  俞沧云猛地上前揪住他衣领:“好啊,你是蕃坊请来的托吧,故意来石塘坊闹事!我倒要看看谁家赔本做买卖,私贩茶叶还敢招摇过市,我去告官,一告一个准!”

  围观众人反应过来,闹了半天,敢情是对家来砸场子的。外来户欺负本地人,街坊邻居谁都忍不了,纷纷加入声讨。

  “云娘说的没错,贩茶逃税自然便宜了,番邦人罔顾我朝王法,就该把你们通通抓进大牢。”

  “私贩茶叶者,按律以重罪论处,但凡私贩茶叶超过三石,更将处以死罪。”

  小胖墩哪见过这场面,他慌乱摊开双手,手里茶碗都快端不住了:“我不是番邦人,也不是茶贩子啊,云娘,你要害死我了,你快跟他们说实话吧……”

  说什么实话!戏都演到这份上了,还能自己拆台不成!

  俞沧云一不做二不休,无视小胖墩求救的眼神,挥起茶勺打翻他手里那盏乳茶。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茶碗抛至半空旋又飞落,准确无误地砸向马车帘子。顺利的话,乳茶泼那男子一身,让他不得不现出原形。

  人算不如天算,俞沧云挥出茶勺用力过猛,脚尖被裙边绊住,身如落花踉跄撞上马车,半空那盏茶似要从她头顶浇下来。

  歹势,算计不成反遭殃,莫非上天要她知难而退?

  俞沧云忽觉一道劲风袭面,依稀看见车帘起落之间,衣袂翻飞,从逆光处现出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掌。

  紧接着她后腰微沉,落入宽阔坚实的胸膛,光影交错间,那张俊朗脸庞由暗转明。

  他眉宇峰棱透出肃杀威势,冷冽目光如淬染寒霜,化出万千冰针刺穿她肌骨,将藏于内心的秘密暴露无遗。

  俞沧云顿觉无处遁形,她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哪怕有违天意,也要迎难而上。

  “郎君……”她应该说些什么,道谢也好,致歉也罢,总不能让机会白白溜走。

  可他那双眼太凌厉,比盛夏烈日更为刺目,她嗓子也像被炽焰烤化了,黏成一团发不出声音。

  “住口!”李逸低声呵斥,敛眉打量怀中女子,柔若无骨,酥声腻人,是他最头疼的弱质美娇娘。

  掌心触碰到那截香软细腰,也如烫手山芋,他不假思索当即甩出去。虽是未施半分力,但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仿若被千斤巨锤碾过腰背。

  俞沧云猝不及防被李逸甩飞,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眼前一片花白,脑子里嗡鸣作响,五脏六腑都像错了位。

  她懵怔片刻才感到膝肘剧痛,鼻尖发酸,双手颤巍巍撑在地上,眼泪唰一下打湿脸颊。

  呸,粗蛮莽夫,丢下她还敢叫她住口!

  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就是这般灭绝良知,毫无人性!

  “当心……”李逸并非有意伤人,否则之前也不会扶她一把。

  但见周围路人瞠目结舌,齐刷刷盯着他左手捧起的茶碗,这才发觉碗中乳茶滴水未漏。

  众人惊叹他好身手,李逸俊脸微僵,随手将茶碗递给身后的韦城武。

  两位阿婆搀扶起俞沧云,看她哭得满脸泪痕,白皙手背上有几道擦伤,打抱不平数落起李逸。

  “堂堂七尺男子汉,竟然殴打一个手无寸铁的寡妇,你简直给儿郎蒙羞啊。”

  “可不是么,我看他起初把云娘扶住了,后来又把人推到地上,也不知是何居心。”

  李逸欲辩无词,韦城武赔笑脸说是误会。

  茶肆熟客却不买账,追问他们是哪里人,懂不懂教养礼数,严厉要求李逸向俞沧云赔礼道歉。

  俞沧云缓过劲儿,身上已经不觉得疼了,心知这莽夫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原是有求于他,若能反过来朝她低个头,占点上风,那就更好不过了。

  俞沧云没打算为李逸解围,李逸也没想过逃避责任。

  他面向俞沧云拱手道:“某途径此地多有冒犯,掌柜的若无大碍,请恕某无心之过。”

  哼,这莽夫不通人情,她也无需跟他客气,非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俞沧云眼梢含泪,蹙起眉头貌若痛楚,朝李逸福身回礼:“郎君大度,云娘本无意多言,可惜不慎摔伤了手腕,十天半月怕是煮不了茶了,家中吃穿用度恐难维系,郎君若有诚意,不妨赔偿我些许损失。”

  李逸冷扫她晧腕,细不堪折,在他手里顷刻寸断成灰,也能一眼知晓是否完好。

  “那依你之意,某当如何赔偿?”李逸无意与市侩妇人争辩,韦城武闻言却倒吸口凉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敲竹杠?

  女掌柜好大的胆子啊,她知不知道讹钱是犯罪,而且还讹到了当朝皇子头上!

  俞沧云当真回铺子拿纸笔算起来,少顷,她抬起头嫣然一笑,伸出手张开五指。

  “粗略一算,郎君暂且赔我五千钱吧,不够我再去找你要。”

  韦城武看她狮子大开口,忍无可忍:“五千钱?买下你这间茶肆都绰绰有余……”

  “给她。”李逸急于脱身,他没工夫耗在这里,转身走向马车。

  韦城武唉声叹气掏出几张飞钱(注②),俞沧云笑着接过来,小跑出去追上李逸。

  “郎君,日后钱花完了,我该去哪里找你要……”

  话音未落,候在马车后方的黑衣男子,身形迅疾如电,从天而降拔刀架在俞沧云脖子上,威胁她与李逸拉开距离。

  “放肆!贵人在上,还不速速退后!”

  这下子真把俞沧云震住了,她从始至终都没发现另有人在,就像大白天撞到鬼,差点吓破胆,惊出一身冷汗。

  如若对方真要取她性命,只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高律,收起刀!”李逸急声呵斥还是晚了一步,路人围过来指责他们滥用兵器。

  高律面皮紧绷,眼神阴冷如寒刃,活像个黑脸门神,迅速收刀退至李逸身后。

  俞沧云看这家伙不好惹,识相地闭上嘴,好在她狠敲了莽夫一笔,也算有来往了。

  路人眼看李逸腰系蹀躞带,墨发束以银丝冠,穿着霁青色竹叶纹圆领袍衫,一身贵气像是世家公子,都说他管教不力,纵容手下作恶。

  李逸面露不耐,高律见状怒斥众人。

  “放肆!监察御史巡查如圣驾亲临,尔等岂敢造次!”

  “御、御史?他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众人立马觉得脸皮生疼,好像传说中的大嘴巴子都扇到了自己脸上。

  既已表明身份,韦城武也不藏着掖着了:“不错,李御史近日莅临广州视察,诸位理应多加敬重才是,有关卢中使的下落,若有耳闻者也该主动告知。”

  言罢,他刻意看了俞沧云一眼,“常言道以茶会友,掌柜的视财待客,有失妥当。”

  按理说换个上道的敞亮人,都该把讹的钱还回来了,俞沧云却捂住钱袋子不松手。

  她还振振有词:“出家人尚须衣食卧具供养,我等凡夫俗子不求财,难道求喝西北风吗?”

  “不过嘛,李御史……”俞沧云话锋一转,灵动美眸掠过李逸深邃眉眼,“我云娘好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包打听,您这五千钱不白花。”

  彼此视线交汇,如云间明珠映照烟墨曜石,各自生辉,互不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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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塌地钱:唐朝地方官府额外收取的茶叶存储费用。

  注②飞钱:唐朝汇兑券,类似银票。

  

  

继续阅读:第三章 渔舟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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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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