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渔舟谜
任纹2024-10-25 16:174,105

  池记茶肆楼上雅间里,李逸等人端坐在桌前,俞沧云笑盈盈为他们奉上乳茶。

  韦城武早就看馋了,端起茶碗埋头吃起来,含糊夸赞:“妙哉,妙哉,没承想在这边陲之地,还有不输长安的茶珍美味……”

  高律双臂环胸,怒其不争瞪那吃货一眼,决计不肯尝一口,鼻孔冷哧出声。

  俞沧云懒得理他,殷勤奉承李逸:“李御史且安心,云娘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只是那处游居之地极其偏远,您独自前往怕有危险,还是由我来带路吧。”

  “掌柜的多虑了,某乃朝廷御史,凡大唐王土无不能往。”李逸声沉如钟,掷地有声,堵得俞沧云哑口无言。

  他修长指节摩挲润瓷茶碗,碧色茶汤如玉净澈,笼在心头的迷雾却越发深重。

  眼前这位云娘,究竟对他有何所求?

  今日路遇看似偶然,现在想来却像是刻意为之,难不成,此女与卢中使失踪有关?

  他此次初赴广州,沿海几处埠头尚未摸清,何况是那处偏远之地。实际上,他需要当地人带路,但更不愿受制于人。

  特别是这个市侩且狡黠的池家遗孀。

  “掌柜的若无其他交代,吾等告辞。”李逸撩袍要走,韦城武和高律霍然起身追随。

  俞沧云没料到这莽夫也会激将法,一时没了主意,杏眸圆睁撂下狠话:“李御史出了我这门,倘若空手而返,改日再来求我相助,云娘可就不奉陪了。”

  闻言,李逸沉下脸冷睨相向,抿直的薄唇锋利如出鞘之刃。

  韦城武被乳茶呛到咳嗽几声,捂住嘴掩饰惊慌。好家伙,小寡妇不要命了,她敲竹杠在先,一言不合竟敢给殿下甩脸子?

  高律气头上欲呵斥,俞沧云抢在他发难前摆手道:“好好,我放肆,你坐下吧。”

  没法子了,她深吸口气交出老底,“李御史,实不相瞒,云娘想和你做笔交易……”

  这话听来可笑,李逸面无表情听她说下去,眼底却露出几分赞赏之色。

  海天落日霞满空,渔舟归港伴歌游。

  那辆青蓬马车沿着堤岸前行,高律收紧缰绳“吁”了声,马蹄哒哒慢下来。

  一双粉白玉手掀开车帘,露出清丽明媚芙蓉面,瑰红霞光落入她眼中,似有万紫千妍馥郁绽放。

  俞沧云指着不远处的岸边茅棚,轻柔莺声如珠玉落盘:“李御史,那便是疍家人的游居之地,他们以舟为室,视水为陆,一家老小都住在船上,捕鱼为生,世代相传。”

  她鬓间木梨花的清幽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狭小车厢里,像儿时记忆里的饴糖那般甜。

  李逸目不斜视,端正坐姿稳如磐石,心无旁骛地看向海岸。

  密密麻麻的小船遍布岸边,出海渔船呈雁尾状相连,住人的船屋多达千百艘,每十余艘纵横并列,像一个个豆腐块依次排开,远看像海面上的方格田。

  有几名老者头戴海笠,光膀子穿短裤坐在船檐上抽旱烟,双手麻利地编织竹篾条。

  船屋上空炊烟袅袅,身穿蓝色大襟衫的妇人忙着生火煮粥,她们将番薯、饼碎、鱼生片等吃食倒进陶罐里,不多时就飘出饭香。

  兴许是饿了,俞沧云轻抿朱唇,在李逸耳边轻声说道。

  “您看,那老丈用竹篾条织出拱形船瓦,编成三四片够搭一个船蓬,再漆以桐油防水遮阳,他们就能出海捕鱼了。还有阿婆煮的艇仔粥,鲜美软糯,酒楼卖的粥根本没法比,闻着味儿我都想去讨一碗吃了。”

  她回想尝过的那口鲜味,探出半边身子往外看,眼睛亮晶晶的,鼻尖像贪吃的猫儿吸了吸。

  李逸从岸边收回视线,见她流露出不同茶肆掌柜的少女稚气,与片刻前简直判若两人。

  妙龄女子成了寡妇,靠煮茶供养家中婆母,背后的辛酸可想而知。

  但他没心思深究陌生人的苦楚,世间万众,各有宿劫,全凭个人修行。

  “卢中使失踪前当真来过此处?你听旁人说起,还是亲眼目睹?”李逸也不管她饥饱,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俞沧云郑重答道:“云娘未曾目睹,但闻卢中使亲口所言,外邦蕃船在扶胥埠头过关时,按例搜查发现茶叶数目不对,却又苦无罪证。直至不久前卢中使在蕃坊打探到,有人利用疍家渔船绕过埠头贩茶,方才寻到此处。”

  李逸颇觉意外:“如此说来,卢中使对你确是知无不言。”

  不怪他多心,毕竟市舶使馆都没收到这种消息,一个茶肆掌柜居然了若指掌。

  可卢中使近身侍卫全都下落不明,也不排除知情者都被灭口的可能。

  或许卢中使早已察觉身边混入细作,私下追查蕃坊从未声张,以至于行踪成谜。

  转瞬间,李逸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掌柜涉入案中,今日又在坊间闹到人尽皆知,只怕已将自身置于险境。

  俞沧云瞧李逸脸色凝重,还以为他不相信,却不知自己小命难保。

  “咳,将心比心,我劝说疍家人给卢中使行个方便,卢中使信任我也是人之常情。”

  李逸思路被打断,倍觉诧异:“疍家人经你游说,自愿供出他们的族人?”

  俞沧云当这是夸自己,垂首一笑:“这天下间,哪里都有好人和恶人。渔民在海上九死一生讨生活,岂能容得下害群之马?我帮卢中使拨乱反正,又能还疍家人清净,两全其美,何不为之?”

  眼看李逸面色有缓和,她顺势吹捧几句,“赵刺史无视私贩茶叶罪行,也未尽力襄助卢中使,可见他疏于职守,难堪朝廷重用。幸好李御史明察秋毫,惩奸除恶重现朗朗青天,护佑百姓远离贼难之苦,云娘心中感激不尽呢。”

  这话说得极大胆,也极为中听。

  李逸心情舒畅,难得地展颜轻笑:“你有此见识,言之甚善。”

  俞沧云微怔,这莽夫没嫌她太谄媚,反而还夸她说的好?

  “哈,哈哈,都是云娘肺腑之言……”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像一对情投意合的知己共叙佳话。

  韦城武听到笑声,揉了揉眼睛看过来,不敢相信冷面罗刹也会笑。

  李逸脸上那抹笑很淡,却已足够惊悚。怪哉,小寡妇还有这本事?真是不能小觑了她!

  想到自己身上的差事,韦城武跑到马车前恭敬禀报。

  “李御史,此地距离扶胥埠头七十里,约有千众白水郎夷户散居海上。”注①

  “疍民皆为贱籍,在陆上没有室庐和田地,不事耕凿,不得读书求学赴试科举,也不得与坊间百姓通婚,终身漂泊海上以捕鱼为生……”

  “知道了。”李逸扬手给他指了一处茅棚,“云娘说,私贩茶叶者通常聚集在那处,你去探探口风,见机行事。”

  呦,云娘都叫上了?灌了多少迷魂汤啊!

  韦城武一脸遭雷劈的表情,想不通相识几年的狠人,怎会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变化如此之大。

  春分时节,海风凉意甚寒,坐在茅棚里的男子不是光膀子就是仅着汗衫。

  韦城武看一眼都觉得冷,硬着头皮走进去,用蹩脚的疍家话跟他们寒暄,比手划脚半天,双方干瞪眼谁都听不懂。

  好在韦城武乔装成外邦人,裹着头巾,在嘴边贴上八字胡,又会说一口流利的波斯语,暂未引起怀疑。

  他发觉这些渔民戒备心很重,每次提起茶叶都闪烁其词,然而若要治贩私罪,银货两讫才能成为罪证,茶叶数目更是量刑的重要依据。

  但他现下连一钱茶叶都撬不出来。

  韦城武心如火焚,他死乞白赖缠着李逸来查案,连个顺带的小差事都办不成,合该被撵回长安守皇陵。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一狠心,掏出自己讨婆娘的老本,真把对方给唬住了。

  那几个渔民互相递个眼色,好容易碰见个冤大头,多赚一笔是一笔。但因顾忌上家,担心以后没法子交差,寻思少挪些茶叶出来也不会被发现。

  财壮人胆,他们收下冤大头的婆娘本,叮嘱他去岸边等着。

  “劳驾好汉帮我送上车,不远,就在那儿。”韦城武按捺心中窃喜,拽着波斯味的疍家话,指向岸边那辆马车。

  为首的吊梢眼点下头,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先走。韦城武只得照做,也不知那些茶叶藏在哪艘船上。

  俞沧云和李逸挨着肩膀,挑开帘子一角往外看。

  那一排排密集的船屋难辨踪影,四周晾晒着衣裳和被褥,掩盖了真正的贩私老巢。

  但不打紧,拔出萝卜连着坑,人赃并获之后,幕后主谋也难逃法网。

  车帘被海风卷起轻微声响,车厢里的两个人越靠越近。

  那片霞光落在俞沧云身上,将李逸隐没在阴影下,晦暗不明间添出几分暧昧。

  她手臂抵在他肩头,像揽住他脖颈亲密依偎,她耳边垂落的长发划过他脸颊,好似微凉雨丝流淌入心房。

  “来了,有人送茶叶来了。”俞沧云小声提醒,保持别扭的姿势趴在车窗上,渐渐地腿发麻,弯起的腰身也开始轻颤,却也不敢放松分毫。

  眼下抓人要紧,顾不得男女大防。

  一个寡妇尚且不在意,大男人扭捏起来成何体统。

  李逸搭在膝头的双手攥紧成拳,不由自主绷直了后背。

  他无法忽视靠近的体温,阵阵甜香往他鼻子里钻,发梢时轻时重挠着凸起的喉结,让他呼吸越发低沉。

  “蟊贼磨磨蹭蹭,着实恼人!”李逸咬紧牙关,微乱气息让俞沧云察觉到不对劲。

  她又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些,但见他绷着脸实在好笑,又起了捉弄的心思。

  “李御史,你的脸好红啊,莫要紧张,有我云娘护着你……”

  她唇边扬起讥诮的笑意,李逸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那股火直冲头顶,握拳砸到了车窗上。

  “咔嚓”一声,两块木板从中折断,俞沧云身子失重没站稳,弱柳扶风般栽下来,双臂抱住始作俑者撞个满怀。

  李逸那张脸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就没碰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碍于车厢狭窄再三隐忍,这满嘴诳语的小寡妇竟敢调戏他!

  李逸猛地扯下帘子,纵身跃出马车,一脚踹翻为首的吊梢眼,韦城武和高律趁势围拥而上。

  “糟了,中埋伏了,杀啊。”茅棚里的同伙挥舞刀枪杀过来,李逸从容避过,反手夺刀抹了对方的脖子。

  鲜血溅到俞沧云脸上,烫得像着了火,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她慌忙躲到马车后面,惊魂未定望着杀气腾腾的李逸,既后怕又懊恼。

  这莽汉如杀神降临,她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怎么敢去戏弄他啊。

  一盏茶功夫,李逸剿灭了贩私者的老巢。

  韦城武和高律搜出十余筐茶叶,粗略估算远超过三石,按律应处以极刑。

  但这些不过是虾兵蟹将,都未必见过卢中使,更说不出他的下落。

  李逸拎来奄奄一息的吊梢眼,丢到俞沧云面前让她辨认:“曾在石塘坊跟踪卢中使的人,是不是他?”

  俞沧云认清他相貌,忙道:“正是此人。”

  李逸轻嗤:“疍家人不得离族上岸,他却无视法规,死不足惜!”

  “请郎中,快请郎中啊,他死了,就没人知道卢中使在哪儿了。”俞沧云想叫他留个活口,不料那吊梢眼出气多进气少,已是无力回天。

  李逸从袖中取出天青色罗帕,漠然擦去手上的血迹,将脏了的帕子丢在那人脸上。

  “无妨,他生前去过的每一处地方,都不再是秘密。”

  俞沧云没听明白,却见李逸冷睨她一眼:“我给你留一晚的时间,带上你的家人离开此地,永不踏足广州城。”

  远离灾祸,他能帮她的仅此而已。

  夜色吞没了晚霞,俞沧云看着李逸转身步入黑暗,又一次尝到心如死灰的绝望。

  天大地大,何方才是她的容身之处?

  不,这里是她的家,咬碎牙根和血吞方能立足的家,打断她的脊梁都不能离开!

  河还没过去,他就急着拆桥了,未免太瞧不起人。

  俞沧云倔强地抹去脸上泪痕,狰红双眼瞪着远去的背影,再不屑掩饰哀怨与愤恨。

  “李贼,我处心积虑接近你,又岂止是为了抓几个茶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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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白水郎,唐朝对疍家渔民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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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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