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降仙怨
任纹2024-11-27 19:023,968

  清宵绵长,月华皜洁,海神庙外千枝万条朱华开,簇英飘荡如珊瑚琅玕。

  木棉花暖三月天,寒辰霜雪不再来。

  海风拂起,丹蕊垂落染波欲红,映衬得佳人赭面秀丽,不似平日里白妆素容。

  俞沧云气喘吁吁登上山门,粉颊不知不觉染上红晕。她换了身蓝色阔袖大襟衫,宽短裤脚卷至足踝,脚踩葛麻履,头系蓝黑相间的方形毡布,乍看上去像个疍家女。

  每年除却海祭的日子,坊间民众鲜少来海神庙走动,唯有渔民出海或归岸,必来此地祭拜以示虔诚。

  茶贩子正是利用了这份虔诚,混迹庙宇牟取暴利,即使卢中使屡次清查,大有亡命之徒挺而走险。

  她寻思啊,这其中也有赵刺史不作为的缘故,说不定都是一丘之貉。

  幸亏碰到了硬茬子,那巴掌挨得真不冤!

  俞沧云刚觉得解气,转念想到硬茬子对谁都是冷面无情,甩甩头啐了声:“呸,就是个粗鲁莽夫!”

  但愿那李贼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然她今晚就要扑空了。

  迎面碰见下山的渔民们,俞沧云微颔首加快脚步,生怕被怀疑冒充疍家女,哪知道压根没人在意她。

  那些渔民激动得合掌拜天,滔滔不绝。

  “我活到这把年纪,果真见着了海神现身!神灵在上,保佑咱们明日出海风平浪静,满载而归!”

  “快去叫叔伯来供奉香烛,还有那帮小子们,都带过来拜一拜,求个长命平安。”

  “说的是啊,此乃世间罕见的祥瑞之兆,百年难遇……”

  那几人脚底生风奔走相告,俞沧云回过头纳闷地看了眼,轻攒眉心。

  海神庙不是茶贩子的老巢么,原来真有神明显灵啊?稀奇,这坊间里巷的,还有她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

  难不成,那些唯利是图的蟊贼遭神谴了?

  实在太好奇了,她懒得想那莽夫能否找来,先去看会儿热闹再说。

  俞沧云循着渔民下山的方向,步入葱茏掩映的密林,临近扶胥埠头,海浪声声拍打着堤岸,依稀可闻同仇敌忾的吵嚷声。

  “这里是疍家人的地盘,你们打哪儿来的啊,岂敢擅自靠近海神圣像!”

  “呦,你还敢在海神庙前舞刀弄剑,还不快放下家伙式儿,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俞沧云听到“海神”的字眼,心想没错啊,这里就是神明显灵的地方,可他们到底在吵什么,莫不是茶贩子负隅顽抗?

  她三步并作两步拾级而上,急得心脏怦怦跳,扶着路边木棉树喘口气,抬眼一瞧,发抖的膝盖倏然打晃,差点给眼前那人跪下了。

  李贼?怎会是他!

  这家伙在海边撇下她,眨眼工夫就找到茶贩子老巢,而且先她一步上了山!

  俞沧云拒绝相信他有这本事,但面若寒霜的莽夫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那张脸冷得直掉冰碴子,旁人伪装不来。

  不对啊,假如他早有所察,又怎会有求于她?或者他也是来凑热闹的,瞎猫逮着个死耗子?

  俞沧云百思不得其解,只见几个渔民和黑脸门神推搡起来,那文弱书生打又打不过,讲道理也没人听,苦着脸叫喊“别打了”。

  倒是那李贼,稳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仰头望向半空,目不转瞬如老僧入定。

  他在看什么呢?

  俞沧云好奇地抬头望去,空中雾蒙蒙的黑影模糊难辨,她用力眨下眼睛,还没看出个子丑寅卯,耳畔冽风惊起,飞沙走石席卷落叶呼啸袭来。

  渔民们闹得不可开交,忽然被沙石迷了眼,一个个恍惚无措,李逸腾空跃起身若游龙,脚尖如飞燕掠水越过他们肩头。

  唰唰,叶片飘落回旋,高律忽觉腰间骤轻,回过神发现佩刀已被李逸拔出,雪亮寒光破月碎星,手起刀落将入地三尺的船杆横空斩断。

  高律反应比韦城武略快,飞步上前接住半截斩落的船杆,与李逸一前一后平稳落地,将那插在杆头的“海神圣像”示于人前。

  渔民们面色惶恐,闭目齐呼“罪过”,嘴里念叨冒犯海神为大不敬,打雷的时候千万劈准了,可别误劈到他们。

  李逸接过韦城武递上的纱笼,照亮了那团黑影。俞沧云睁大眼睛,悄摸溜到渔民们身后,借着昏黄烛光屏息看去。

  这一眼险些送她上西天!

  俞沧云慌忙捂住嘴,咽下脱口而出的惊呼,直勾勾地紧盯惨白骷髅头,惊恐看着青竹蛇在孔洞中诡异穿梭。

  那条蛇大张血口吐信子,幽黑竖瞳阴光恻恻,正欲扬起蛇头,下一瞬就被利刃砍成两截。

  李逸用刀尖挑起软绵绵的蛇身,丢到渔民们面前:“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尔等拜的是神还是鬼!”

  有人看见滚到脚边的蛇头,吓得一跳三尺高,鬼哭狼嚎地逃下山去。

  对当地渔民来说,蛇也是他们敬畏的灵物,李逸此举与魔头无异,谁还敢看“海神圣像”是何模样。

  渔民们你推我搡踉跄逃离,俞沧云躲避在石柱后面,胃里阵阵翻滚,像要把隔夜饭吐出来,狂跳的心脏涌到了嗓子眼儿。

  那一幕太可怕了,远远超出她能承受的极限,她也想逃,却又像雷击般缩回脚,稍作犹豫滑坐在石阶上。

  俞沧云告诫自己冷静,缓了几口气,混乱的脑袋重又活络过来。

  没有海神显灵,也不是鬼怪作祟,船杆上的黑影更像一具尸体,对,就是尸体!

  那么,死者又是何人?俞沧云心里隐约有个答案,但她无法想象失踪不过月余,死者头颅怎会变成白骨。

  几步之遥,身兼多职的高律手脚麻利地验起尸。

  “死者面部被刮成白骨毁去原貌,双肩脱臼,两肋有多处骨折,生前曾被捆绑虐打多日,最终被割首而亡。”

  他指向死者颈部深可见骨的刀伤,示意李逸,“使君,请看,此乃致命伤,切口整齐利落,未见停挫,可见杀手身强力壮胜于常人。”

  随后他解开死者的氅衣领口看了眼,“时逢初春,伤处却未见蛆卵,腹部亦未有膨隆,下官推断死期应为前晚。”

  “前晚?”韦城武捂住眼睛不敢看尸体,却有满肚子话憋不住,“那不就是我们初来广州之时?”

  他心有惴惴看向李逸,“死者是卢中使吗?倘若是他,这怕是凶手针对使君的挑衅!”

  官船甫一靠岸,凶手就给监察御史使了个下马威,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俞沧云巴不得李逸栽个大跟头,但卢中使何其无辜,死状如此惨烈,凶手也是心狠手辣之辈。

  有道是暗箭难防,高律和韦城武替他捏把冷汗,李逸却不屑背后耍阴谋,他偏要迎难直上。

  “死者肩披乌羽氅袍,内着素绫中衣,腰部至脚踝裹系羊皮扎成的裙甲,远看像凌空驾羊而来,近观皮面上刺刻着赤色图腾……”

  李逸暂作停顿,他从没见过这种图腾。

  从鳞片和爪纹来看像是龙图腾,然龙首却被替换成人面,且清晰刻印出妇人发髻。

  俞沧云察觉到他在沉思,慢慢站起来偷看尸体,唉,还是好吓人,她多希望死者不是卢中使。

  惋惜片刻,她眯眼打量羊皮上的赤色图腾,离得太远了,看不清。

  李逸压下心头疑惑,看向死者被麻绳捆绑在腰腹的双手,“手背僵直,皮肉未腐,掌心持有五束谷穗……”

  谷穗,为何是谷穗?这又是何含义?

  他掀开尸体腰部以下的羊皮裙甲,眉头紧锁,“死者腹腔被削尖的船杆从中贯穿,伤处血肉模糊,假若是阉人也无从分辨。”

  仅是听闻,高律和韦城武都头皮发麻,石柱后面的俞沧云捂住嘴又想吐了。

  李逸放下裙甲,不忍细看。

  熟读奇闻异录的韦城武按捺不住惊奇,凑过来瞟了眼尸体:“身披乌羽,人首鹏身,这是《山海经》里记载的海神禺虢!渔民对海神有天生的敬畏心,即便目睹也不敢与之正视,纵有他人无意中发现,观其异状视为骑羊仙人,俯首膜拜犹恐不及,又怎敢去府衙报案!”

  李逸想起这个典故:“传说周夷王时,有五仙人骑五色羊负五谷而来,各将手中谷穗留与州人,且祝曰‘愿此阛阓,永无荒饥’,言毕腾空而去,羊化为石。”注①

  略作沉吟,竟被气到失笑,“雕虫小技,自作聪明。”

  韦城武不解:“使君此言何意?”

  俞沧云也听过这个岭南神话,原以为他有何高见,不料又卖起关子了。

  李逸一针见血地指出要害:“装神弄鬼震慑百姓是假,藏私立威是真,诸如造妖书妖言,为教众宣扬异端邪说,妄图煽动百姓颠覆大唐皇权!如若今晚未能找到尸体,渔民们口口相传海神显灵,不消几日,广州城内流言将层出不穷!”

  身为皇子,自幼生长于深宫之中,见惯了人心叵测朝堂变幻,这话听起来振聋发聩,倒也未必是捕风捉影。

  韦城武没想到此案涉及谋逆,后怕不已:“这般筹谋绝非寻常渔民所为,想必背后另有主谋。”

  高律神情严肃:“主谋身在暗处,也不知对方是何人。”

  李逸犀利目光似能穿透那张羊皮:“谜底就藏于图腾之中。”

  韦城武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其中来历,像是在山海经上见过,却又道不明白。

  “什么图腾?”俞沧云急得百爪挠心,虽说她接近李逸别有用意,但也没胆量摊上朝堂大事,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走……

  她小心翼翼从石柱后面探出半张脸,望向那片晦暗烛光,可惜还是没看清,只得作罢。

  俞沧云不敢撞刀刃上,偷摸侧过身踮起脚溜走,一不留神踩断了枯枝。林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这轻微声响尤为刺耳,背后那几道目光像箭雨射过来。

  打不过就跑啊,她索性把心一横,跟着感觉往山下奔去,也不知被树根还是藤条绊住了,身形东摇西晃地消失在夜幕里。

  “人不见了?”高律追出几步没追上,还往堤旁看了眼,“跳海逃遁了?”

  韦城武提着纱笼跟过来,照出泥地里七扭八歪的足印:“估计是那些渔民,不服气回来偷看又怕被发现,这才逃了。”

  高律担心走漏风声:“我去岸边找找……”

  “不必了。”李逸慢悠悠走过来微垂眼眸,“偷听者是名女子,身量约五尺,瘦骨伶仃,右臂有陈年折疡,肩不能挑重物,平日做些轻活谋生,另有雀目,夜间视物不清容易摔跤。”

  此时,俞沧云趴在土坑里竖起耳朵,越听越心惊。

  她右臂折疡是儿时受的伤,虽不影响煮茶烧饭,却也难担重物,相识多年的街坊都没发觉,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每到晚上视物有碍,原来不怪天太黑,怪她先天雀目?也对,她要是眼神好,还能一头栽坑里去?

  李贼到底是何方神圣,怎有如此眼耳通天的本领!

  俞沧云大气都不敢喘,听他继而说道,“此女性情刁钻,惯会撒泼,你若是找上门去,当心又被她讹诈五千钱,倒不如视而不见,避而远之。”

  “五千钱?”韦城武听懂了,“使君所言,偷听者正是池记茶肆的掌柜云娘!”

  背后道人是非,也不怕闪了舌头!

  俞沧云缓慢吐出一口浊气,头顶斜插几根枯草棒爬出土坑,云淡风轻地拍去手上尘土。

  “果真是她。”高律侧目视之,韦城武慌张得嘴打瓢:“大娘、不,云娘,你不是跑了吗,怎么掉坑里了?”

  李逸略微蹙眉扫一眼,旋即移开目光。

  俞沧云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轻蔑,就像她每回煮茶时,厌恶那些围着瓦瓮打转的苍蝇,却连拍死它们都嫌脏了手。

  呵,瞧不起谁呢!

  俞沧云神气自若,浅笑道:“李御史稍安勿躁,云娘特地来解您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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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出自晋•裴渊《广州记》,唐•郑熊《番禺杂记》。

  

继续阅读:第五章 塑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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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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