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料到俞沧云今晚会来。
茶贩子老巢是她最后的筹码,原本想以此多捞些好处,如今算盘却落空了。
纵是萍水相逢,好歹也算帮过自己,理应顾及她与家人的安危。因此他的决定有利而无弊,她只需照做即可。
“某已知会你携家人速速离开广州,若是担心盘缠不够……”李逸瞥一眼捂住钱袋子的韦城武,“需要多少,尽管给她。”
那张小白脸皱成了苦核桃。
他兜里没钱了,拿什么给人家?不知钱为何物的大爷,真当他有点石成金的神通?
韦城武寻思带俞沧云回去取钱,反正天塌了有李逸顶着,他何必操那份闲心。
话未出口,但见小寡妇面露讥笑,瞧着也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俞沧云往日卖茶,就盼着来个大财主包圆,流水般的铜钱往她头顶上砸。然而关乎身家性命,还有她卑微却珍重的渺小尊严,岂能被几个钱打发了?
何况她煮得一手好茶,无须仰人鼻息!
俞沧云头上的方巾不知落在何处,鬓边青丝凌乱拂面,倒衬出几分楚楚可怜。她杏眸含愠,贝齿咬到唇瓣发白,倏尔提唇轻笑,不卑不亢地挺直腰杆。
“李御史熟读圣贤书,岂不知‘妇人既嫁不逾竟’?您若是贵人多忘事,云娘稍作提醒也未尝不可。此言意即,已婚女子不得随意离开婆家,除了归宁看望父母,或是时逢大故料理丧事,此外都不能擅离本乡。”注①
何足为惧?他乃朝廷命官凌驾于人,身为闾巷小民亦不能任人宰割!
一时懦弱,只会被他看轻,任他捏扁搓圆踩进泥地里践踏,最终却落个卑贱之名。
俞沧云心里攒着火,吐字清晰有力,一步步走到李逸面前。
“李御史有所不知,云娘年幼丧失父母,家里连个兄弟姊妹都不剩了,我还能去投奔谁呢?再者,亡夫早逝,阿娘本就在池家孤苦无依,又岂能离乡背井风餐露宿?”
“您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体恤失子老妪也就罢了,明知与礼不合,却要陷云娘于不仁不义,当真应了那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着实凉薄无情啊!”
俞沧云恰到好处地红了眼圈,声音轻颤夹杂几分哽咽,略一垂首,莹白指尖拭了下眼角。
她撒泼了吗?她分明在讲道理!为官者满嘴礼义廉耻,还不许百姓说理了?
“云娘请慎言,慎言呐……”
小寡妇伶牙俐齿,算是生意人的小聪明,但她还会旁征博引明嘲暗讽,韦城武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读书人都知道,那句诗讽刺了久居高位的权贵,将底层草民视作尘土弃之不顾。
可骂人不揭短,谁都知道李逸铁面无情,你也不能直接骂他脸上啊。这要是在长安,市井妇人胆敢戳皇子的脊梁骨,早就被侍卫们架出去凉快了。
韦城武担心李逸恼羞成怒,指派自己上手撵人,频频朝高律挤眉弄眼,示意他机灵点儿。
高律脸更黑了,手掌磨蹭刀柄都快擦出火花了,也没憋出一句反驳的话。他又没娶过妻,哪知道这些婆媳规矩,更难办的是,他说不过那个寡妇。
这两位左膀右臂爱莫能助,全都低下头看脚尖,使君啊,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林子里弥漫着非同寻常的气息,针尖对麦芒,一触即发。
山坡上木棉花垂枝随风飘摇,荡开如浪起伏的涟漪幽芒。月光下亭亭玉立的清丽女子,好似融入海上烟波的缥缈剪影。
她看似柔弱无依,由内而生的那股气势,却像攀附岩壁的藤蔓虬劲坚韧。何须他人遮风挡雨,她早已深深扎根进这片泥土。
李逸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
俞沧云明眸澄澈,像海面倒映着熠熠繁星,让他想起宝刃出鞘时的锋芒。
李逸面容沉静走上前,她眼神坦荡未有躲闪,韦城武和高律却跟着紧张起来。
小寡妇赶快认个错啊,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他倔起来九匹马都拽不回头,你跟他犟到底还不是自讨苦吃……
“嗤。”韦城武冷不丁瘪嘴偷笑,高律震惊地瞪大双眼。
只见李逸朝俞沧云揖手行礼:“某自知失言,还望掌柜的不予计较。”
俞沧云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显:“您这是高抬贵手,容下云娘在广州城混口饭吃了?”
李逸面色如常:“某与掌柜的素无嫌隙,谈不上通融,池家在此地安居已久,自不畏惧宵小之徒,方才所言是某思量不周。”
原是怕她遭人暗算,又没那闲工夫保护她,才想打发出去免得惹他一身腥?
他以为她是无力自保的累赘,偶然而发一丝善念,擅作主张决定她的去留,还指望她感恩戴德全盘接受!
不过,傲慢如他还是向她低头了。
俞沧云压不住翘起的嘴角,畅快地眉眼带笑:“看在李御史诚心认错的份上,云娘也就不计较了,谁叫我是知书达理宽宏大量的体面人呢,罢了,那就原谅你了。”
李逸也不看她:“承蒙体谅。”
韦城武给高律递个“此女不容小觑”的眼神,以后碰见她绕道走准没错。
月光疏朗,清风惬意,俞沧云挺直的腰杆塌不下去了,以一敌三都不在话下。
“死者为大,如若真是卢中使不幸遇难,念及故人恩惠,云娘愿助李御史一臂之力早擒真凶!”
李逸尊重俞沧云留下的意愿,不等同接受与她为伍,况且,他始终对她有防备。
“此案牵连甚广,某自会逐一查明,不劳掌柜的费心。”莽夫变脸比翻书还快,又摆出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孔。
实则俞沧云也没拿定主意,这是个博取他信任的好时机,却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食得咸鱼抵得渴,她想有所收获,免不了去冒险。
“帮不上忙,云娘自己会走。”俞沧云瞪了眼傻愣着的韦城武,夺走他手里的纱笼走向那具尸体。
“莫怪,莫怪,我知你含冤而死,若有机缘,我帮你抓住凶手……”她挑起纱笼打眼一瞧,羊皮裙甲上的图纹颇为熟悉。
“龙母图腾。”这又是岭南家喻户晓的神话!
“你见过这图腾?”李逸大步追至她身后,高律和韦城武也跟着围过来。
俞沧云点头:“传说岭南程溪有一位温氏女子,某日来到江边浣衣,拾得一枚巨卵带回家中孵化出龙子,温氏知龙子性喜水,便将其放入水中悉心养育,被当地人尊称为龙母。”注②
世人皆知,一国之君乃真龙天子。
凶手在尸身上刺画龙母图腾,这或许象征着某种势力,甚至是异端教众熟知的符号,以示幕后主谋高居当朝圣人之上。
何其阴险的诡计!竟然利用百姓对神灵的敬畏,欲逞颠覆皇权的野心!
虽说印证了李逸之前的猜测,但他想到谋逆罪徒遍布王土,暗地里盘根错节,无以尽数,神情愈发凝重。
他语气冷下来:“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俞沧云急了:“我可没胡诌啊,温氏仙逝之后,龙子伤心悲泣,自断其尾萦浪掘沙为母筑坟,也就是如今的程溪祖庙。每年八月十三龙母得道诞,程溪百姓都要去奉香祭祀呢!”
“既是人尽皆知,随便找个路人都能打听清楚,何须掌柜的多此一举?”李逸并非不信,只是不想与她多言。
“寻常路人岂能与云娘相提并论?李御史可曾听闻,这世间有一门绝技……”俞沧云看向白森森的骷髅头,“称之辨骨塑相,可以复原死者生前样貌。”
“仅凭头骨塑出死者原貌?此言当真?”李逸自恃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等奇事。
俞沧云目光笃定:“绝无虚言。”
若能确定死者正是卢中使,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去查证,即刻传令衙署追捕凶手。但俞沧云步步紧逼,怕是来者不善。
李逸犹豫片刻就妥协了:“愿闻其详。”
奇哉!怪哉!
韦城武脑袋里装满糨糊,都快转不动了。
李逸没把小寡妇赶出广州城,反将她带回了衙署。
市舶使馆位于扶胥埠头东岸,与池记茶肆相隔不远。俞沧云曾来送过几次乳茶,递到门房手里就回去了,从未靠近看过。
夜幕下的门楼巍然屹立,正脊施以游龙、鳌鱼等饰物,木雕封檐板,青砖石脚。门楼正中高悬乌木匾额,篆刻“兴关奉公”鎏金大字。
俞沧云踏上几层台阶推门而入,前堂两侧的碧瓦廊庑贯连东西,后院小径迴游,竹影成壁,池畔柳丝低垂,石山水榭错落有致,拱桥下溪流淙淙。
月夜清幽,俞沧云随李逸步入隐晖堂。
韦城武点起敛口圆碟灯,也不知他添了多少油,火焰猛地窜高,照亮了整间书房。
室内陈设简朴,门厅摆放一张四方桌,靠墙立着几排竹架子,上面堆满了书籍。
四周打扫得细致整洁,门窗纤尘不染,就连案几上那颗骷髅头,残留的血肉也被剔除干净了。
李逸坐在桌前翻阅案卷,眼神示意韦城武前去伺候。他跑前跑后端茶送水,搅和黄泥,逐渐缓和了俞沧云心里的紧张。
她面向骷髅头,凝神分辨片刻,指尖黄泥如生出灵性,一寸寸塑刻出完整的轮廓。
俞沧云放松下来,与韦城武闲话家常:“都说端州石工技艺灵巧如神,犹如脚踏青天割紫云,殊不知我老家凤书陇的捏泥人手艺亦可称绝。”注③
“这捏泥人啊,并非仅靠熟能生巧,须有世代家传的独门绝艺,同行争市方能不落人后。有街坊说了,不就是捏个泥阿福嘛,捏得喜庆圆润即可,还讲究什么研磨功夫?”注④
她自答自话,“有道是千人千面,百态横生,形貌神韵皆不同,若塑人相,必先观其形,辨其骨,洞晓棱角肌理以令传神。”
韦城武听得入迷,连连点头,李逸放下手中茶盏,视线未离卷宗,心却飘到了别处。
又听她自信满满地说道,“我有把握复原死者生前样貌,诀窍就在于辨骨塑相的家传秘技。”
韦城武溜须拍马:“看来,令尊当年在凤书陇也是有口皆碑的名匠。”
俞沧云骄傲地“嗯”了声:“那是自然,阿耶每回在集市出摊,找他捏相的人从街头排到巷尾去,等阿耶收摊回家,其他同行才有生意做。”
“俞家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手艺,日子也能过得和美,你怎就做了池家童养媳?”
“咳咳……”李逸虚拢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韦城武突然想起俞沧云父母早逝,懊恼得绷住嘴不吭声了。
俞沧云晶亮的眼眸黯淡下来,无心闲聊,灵巧指尖如蝶舞花丛,顷刻复原了死者容貌。
她怔忡半霎,起身道:“李御史,塑相已成。”
————————————
注①:出自战国▪榖梁赤《榖梁传》
注②:出自唐•刘恂《岭表录异》
注③:出自唐▪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注④:泥阿福,象征吉祥安康的泥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