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赋予黄泥鲜活的生命,岁月长流在指间复苏,唤醒了尘封已久的回忆。
泥塑头像在灯光的映照下,默然诉说着经年沧桑,仿佛跨越生与死的距离,将时光倒流至那年寒冬,长安城飘雪之时。
巍峨城墙下,回荡着车轱辘寂寥的声响,青衣宦官们在冰天雪地中低首前行,纷踏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宫门大开,车队迎面驶来一辆回宫的马车,顶盖高悬丧幡垂至轮毂,门帘挂着孝帛,车夫和两名随从皆着素缟。
车队停在路边避让,一名绯衣宦官从马车下来,快步行上前去,隔着孝帛向车里贵人请安。
小皇子李逸母妃去世,圣人悲痛不已,在长安罔极寺立牌超度,每逢斋日,孝子都将前往寺中供奉诵经。
随从掀开马车孝帛,头戴孝巾的小皇子神色哀伤,白净脸庞清透如霁月,一双似水明眸与故去的母妃极为相像。
李逸像往常那样称呼他“卢公公”,转瞬想起父皇已经下旨任命他为广州市舶使,又改口“卢中使”,并祝他前路顺遂无虞。
卢中使见李逸小小年纪,经历过丧母之痛,一夜之间似长成了大人,也学会了宫里的人情世故。
他感慨良多悲从心来,郑重地跪拜李逸:“老奴以后伺候不了殿下了,还望殿下千万保重。老奴此去广州,定当不负皇恩,兴关奉公,壮哉大唐!”
长街覆雪,车队浩荡复又前行。
李逸迎着风雪步入皇城,少年身段修长,已显出几分挺拔之姿,他回头遥望远去的车队,泪湿的双眼隐现微光。
卢中使此行长途跋涉,舟车相继需二十余日,快马加鞭亦需六七日,他想象不出沿途路遥海阔的山河壮景。
到底有多远呢?等他长大了,也要去亲眼目睹大唐的南海之滨,广州。
露往霜来,物转星移几度秋。
李逸履行了少年时的心愿,昔年在皇城外辞别的旧相识,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
案几上的头像栩栩如生,黄泥塑刻出细腻的棱角肌理,时光凝固在雪飘临别时。
“兴关奉公,壮哉大唐!”李逸情不自禁伸手想去触摸,“卢中使,勿再牵挂,汝之使命未敢遗忘,某定要抓住真凶为汝偿命!”
他眼眶泛红,胸怀悲怆,即将碰到头像的手指,却被刮黄泥的小竹板拨了回去。
“李御史,看看就好,小心碰坏了。”俞沧云收起五寸长的刮泥板,丢进水盆里涮了涮,这是韦城武临时打磨的,还算称手。
她看了眼头像,心里也不是滋味,“街坊都说卢中使是个好官,他来埠头多年亲力亲为,每逢有船出关或入关,无论酷暑严寒,都是他带衙役上船搜检。”
“虽说不是云娘亲眼所见,老百姓的眼睛都亮着呢。卢中使秉公无私,对待使节或蕃商都一视同仁,那就是按照大唐的规矩来,谁也不许逾矩,否则就被逐出关外。”
“卢中使精勤不怠从无怨言,仅有的消遣就是贪口乳茶,早知今日,云娘多送他几壶茶又何妨。”
李逸那双拳头都快攥碎了,恨不能立刻将残害卢中使的凶手正法:“卢中使多年来效忠朝廷,未曾欺上瞒下,圣人知他勤俭劳苦感念在心,得知卢中使失踪,龙颜震怒下旨彻查,可惜……”
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
韦城武看过卢中使的画像,与泥塑头像有些相似,若论神韵却相差甚远,他不确定能否证实死者的身份。
“使君,云娘为卢中使捏塑的头像,与他本人容貌可有差别?”
李逸尚未开口,亲眼见过卢中使的高律指着头像,当面“拆穿”俞沧云的小伎俩。
“掌柜的,你见过卢中使,塑相之时想到他生前样貌,捏塑的头像与本人一致又有何难?什么独门绝技,夸大其词罢了!”
韦城武尴尬地打圆场:“高侍卫,此言差矣,云娘的泥塑手艺确实传神,你这不是也承认了,头像就是卢中使本人?”
高律嗤之以鼻:“韦挽郎,你在皇陵唱挽歌在行,验尸查案可不是你专长!事关死者真实身份,吾等务必严谨,你不必再费力气袒护沽名钓誉之辈!”
“哎,我袒护谁了?高侍卫,你这话从何说起啊……”韦城武心虚地瞟一眼李逸,拿不准这位爷的心思,也就不敢再啰嗦了。
他知道高律瞧不起自己,出身名门却没有真才实学,蒙受祖荫混了个挽郎的差事。
仗着他为李逸母妃唱过挽歌的交情,还在长安就是李逸的跟屁虫,这又打着编撰著经的幌子追来广州。
韦城武人前吃瘪,俞沧云却直言不讳:“高侍卫,你可以说我云娘贪财,但你不配诋毁我俞家的手艺!”
术业有专攻,一个不懂皮毛的门外汉,也配质疑她的家传手艺?黑脸门神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故意找茬儿!
她柳眉一挑,正要继续反驳,忽而想到这厮说话不中听,却也有他的道理。
毕竟素昧平生,从前都没打过交道,更没见识过辨骨塑相的神奇之处,怀疑她吹嘘作假也是人之常情。
那好,她非要叫他心服口服!
俞沧云双手执起灯台置于头像右侧,指着死者耳廓上方豆粒大小的凹处,平心静气地说道。
“方才云娘为头骨塑相,发现死者右耳骨廓略有内陷,据我推测,应是多年前受过重击或是坠马所致。虽然云娘见过卢中使几次,但未察觉他耳力不济,想来右耳聋聩并不严重,仅靠左耳也能听清他人言语。”
“卢中使过去受伤之事,熟悉他的友人应该有所耳闻。李御史和高侍卫对死者身份若有疑虑,尽可找他们去查证,耽误不了多少时日。”
卢中使右耳有疾,这倒是闻所未闻。
高律曾与他短暂交谈过,丝毫未觉他耳力有异。
俞沧云这话说得在理,但卢中使的近身侍从全都遇害,他在广州常年孤身一人,这等隐私也不足为外人道。
韦城武提议:“不如飞书一封回长安,拜托宫里的公公们打听一下?”
他和高律难得有回默契,双双看向李逸征询他的意见,却见李逸垂目注视着泥塑头像。
“不必查了,死者确是卢中使无疑。”
俞沧云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李御史知晓卢中使的隐私?倘若曾有听闻,还请当众说个明白。”
李逸神情凝重地望向窗外,眼前仿佛出现了血海尸山,耳边回荡着战马嘶鸣,刀剑铿锵。黑夜里电闪雷击地动山摇,战场上万千将士冲锋厮杀,无数生命在箭雨中陨落。
“宝应元年,圣人统帅河东、朔方等十余万兵力,出征洛阳与叛军决战横水,斩获大捷,收复多处失地。叛军首领史朝义向北溃逃途中自尽,圣人终于平定了八年之久的天宝之乱。”
“此役打得民心大振,战况也极其惨烈,为了保护圣人,卢中使曾在驾前坠马受伤,所幸当时并无大碍,他也因此成为圣人身边的亲信,翌年被钦封为广州市舶使,担负兴关重任,殚精竭虑,以身报国。”
凭李逸对卢中使的了解,高律放下了心中疑问,惊奇天底下真有“白骨复生”的绝技。
他承认对俞沧云有偏见,但也不可否认她巧手如神,想到自己片刻前的质疑,那张像被焊死的黑脸窘迫裂开,烫嘴似的匆促致歉。
“掌柜的手艺巧夺天工,高某佩服!”他连个正眼都没瞧她,语气有些不情不愿,豁达气度远比不上李逸。
但也算是为人磊落,给了她应有的尊重。
俞沧云顿觉神清气爽:“云娘虽没有治国齐家的才能,但论煮茶和塑相的本事,若无十足把握又岂敢出手献丑?云娘理解诸位破案心切,谨慎起见,多有质疑辨明道理也是对的。现有李御史亲自解惑,高侍卫心里可服气了?”
“服、气。”这女子得理不饶人,往后须谨记避而远之。
俞沧云心里舒坦了,放他一马。
高律别扭地面向李逸叉手禀报:“下官清理卢中使遗体有新发现,还请使君移步察看。”
李逸临走交代韦城武款待俞沧云:“掌柜的稍事歇息,至于酬劳,尽可随意。”
他指的是塑相的报酬,俞沧云当然不会跟他客气,分文不取反要被怀疑别有居心。
韦城武送来的钱袋子份量不轻,俞沧云掂了掂很满意,起身告辞听到钟鼓声响,方知已过宵禁时辰。
俞沧云疾步到廊檐下:“这可如何是好?阿娘还在家中等我回去。”
韦城武安慰道:“云娘莫着急,不若等使君派人送你归家。”
对啊,她迟归也是为了办公差嘛。
既然一时走不了,何不打探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俞沧云回过头,在月光下嫣然笑道:“韦挽郎满腹经纶,见闻广博,云娘心中有个疑惑,可否请韦挽郎为我解说?”
韦城武被她夸得飘飘然:“云娘见外了,韦某知无不言。”
俞沧云眸光灵动,一开口却哀怨自艾:“李御史怎知云娘身有宿疾?简直羞煞我也!呜,寡妇门前是非多,旁人若听去一言半语,辱骂云娘行为不检,那我只能去投海殉节了……”
她想问李逸如何找到了海神庙,但若直说,势必将引起韦城武警觉。
果然,韦城武想起李逸那句“女子右臂有陈年折疡”,小白脸唰地红透到耳根子。
他急于解释:“误会啊!使君绝非登徒浪子,我敢替他作保,有生以来从未偷窥过女子更衣。使君之所以言之凿凿,只因他有明察秋毫的惊世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