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相隔
任纹2024-12-26 09:013,822

  一个对手真正可怕之处,不在于显而易见的权势,而是他深不可测的才能。

  像是无法窥视的深邃海底,蕴含着难以估摸的神秘力量,教人防不胜防,就连自己兜里有几个子儿,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李逸似有洞悉人心的神通,俞沧云未知深浅多有忌惮,她使尽解数接近他,到头来却变成作茧自缚,可不能做这种赔本买卖!

  但那莽夫戒备心重,身边人嘴又严实,唯有小白脸好通融,兴许能套出几句真话。

  俞沧云故作愁容,齿尖轻咬水润的唇瓣:“韦挽郎,你莫要诓我了!方才云娘怕耽误公差,没敢往深处想,现下稍一琢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委屈得要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云娘位卑言轻,李御史贵为朝廷钦差,我受他欺辱也无处申冤啊!罢了,我今夜莫回婆家了,索性去跳海一了百了……”

  韦城武真被她唬住了,急得语无伦次:“你都明白什么了?算我求你了,咱别去跳海成吗?哎呀,实话告诉你吧,使君自幼研习码踪术,仅凭足印即能分辨男女老少的身形举止,以及他们的性情差异。”

  “码踪术?”俞沧云倒是闻所未闻,“如此说来,李御史追踪茶贩子的足印找去了海神庙?”

  韦城武回想李逸沿着海边,从众多杂乱无序的足迹中,精准分辨出茶贩子的行动路径。他找到海神庙还不算最神的,就连暂未落网的嫌犯特征都能推断出来。

  李逸在夜色中远眺海岸,低沉的声音犹在耳畔。

  “除了伏法受诛的罪徒,其余嫌犯尚有六人,其一年约及冠,身量五尺七寸,腰宽体健,左膝新伤未愈,性情暴躁易怒。其二年近不惑,身量五尺三寸,患有胃疾……”

  诚然,其中细节不便透露给俞沧云,韦城武只拣些能说的复述一遍。

  “使君所言,艇户多曲蹄,他们开船或捕鱼习惯躬着身子,颈骨前倾,岔开双腿,脚趾锚住夹板用力,长年累月以致脚掌宽大,趾骨突出,腰背及腿部关节弯曲变形……”

  俞沧云心知这话不是卖弄玄虚,曲蹄是陆上居民对疍家人的辱称,歧视渔民的脚形像牲畜,多年来口口相传,俨然成了他们的身体特征。

  李逸擅长分辨各种足迹,他找到海神庙就能说得通了。

  韦城武见她听得入神,话匣子也打开了:“怎样,使君这本事够厉害吧?嗐,还不止呢,他依据后脚尖跨至前脚跟的步伐间距,还能推测出具体身量!比方此人步距两尺,身量约五尺有余,再者观察脚趾施力轻重辨别年龄,诸如此类,神乎其技。”

  俞沧云恍然大悟般惊讶称赞:“码踪术果真了得,看来是芸娘多虑了,不知李御史师承何人,习得这门绝学?”

  “咳咳……”言多必失,如果说出李逸在罔极寺修行,有心打听就能得知他的皇子身份。

  韦城武婉转回避,“就像云娘有家传技艺,名师授业亦须讲究机缘,常人强求不来。”

  俞沧云没再多言,小白脸心眼子多如莲蓬,还怕她特意去打听莽夫的底细?莫说自广州去长安山迢水远,就算她身在长安,也犯不着胳膊拗大腿,为难自己。

  欸,李贼此人,真如她知晓的那般残暴吗?她以身入局是否太不自量力?

  身在局中的李逸,压根没把俞沧云视为对手,眼下最迫切的是擒获真凶。

  高律将手中匕首举至烛台前,用火来回烘烤,刀刃上浮现片片油花,凝结成油脂滴落下来,散发出被血腥气掩盖的异味。

  李逸鼻尖轻颤,听高律说道:“使君,刮过尸骨的刀刃上残留油膏,经火炙烤散发出鱼腥味,确认是鱼脂无疑。结合卢中使颈部伤口来看,凶器应是一把长约七寸,宽约三寸的杀鱼刀。”

  渔民受人指使行凶,李逸并不意外:“今晚那些茶贩已被剿灭,其余六名嫌犯惊慌之余,必定向幕后主谋求救,露出马脚。近期加强海岸及埠头巡视,渔民出海需提前报备。”

  高律忙道:“属下谨遵使君的命令,已调集百余人赶往埠头监视渔民,一旦发现那六名嫌犯的踪迹,即刻抓捕,绝不姑息。”

  李逸点下头转身欲走,高律望着他的背影,没忍住问了声:“使君在海边斩杀茶贩子,不留活口,就是为了保护被他们看到真容的茶肆掌柜吧?”

  李逸脚步微顿:“谋害卢中使的罪众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何必牵连无辜。”

  “可她却不领情,反要怪使君仗势欺压孤寡妇人,牙尖嘴利无理争三分,非要使君向她道歉,成何体统!”高律觉得堂堂皇子亏了面子,替他叫屈,李逸本人却不这么认为。

  “俞掌柜和婆母相依为命,这也怪我没体谅她们背井离乡的苦楚。”李逸回头看了眼高律,“我知你对俞掌柜仍有顾虑,无妨,她作不起什么风浪,何况她确有过人之处。至于那几个蟊贼,抓来便是。”

  夤夜静寂,星芒遍洒在繁叶间,月影交错如波光流锦,为青瓦廊檐染上一层银霜,平添了几分落寞凄清。

  韦城武跟俞沧云熟络些了,好奇地问出心中猜疑:“云娘,我看你出口成章,说得头头是道,想必儿时读过不少书吧?”

  回想儿时,俞沧云揪紧的一颗心泛起丝丝暖意,融化了家人罹难的陈年伤痛,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随父亲学艺不曾念过书,八岁那年,凤书陇遭遇了百年未见的大海啸,尸殍遍野,惨绝人寰,俞家只有我活了下来。”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她也是家里珍爱的孩子,父母怎么舍得送她去做童养媳呢。

  “为了讨口饭吃,我被同村婶娘送到池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亡夫,也是他把我留了下来,教我读书认字,煮茶烹餤,靠这双手养活自己……”

  那个坐在素舆上的清俊少年,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像个长辈怜惜地看着她。同情她小小年纪沦为孤儿,长大以后还要嫁给失去双腿,此生再也站不起来的丈夫。

  每当她写下一个字,或是煮好一杯茶,他都会不吝赞美地夸奖,仿佛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但当她不小心跌倒,无论他在哪里,总是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双手拼命转动着木轮朝她奔来。

  那样好的人啊,她却未能与他结为真正的夫妻。

  李逸走到廊檐下,闻声看去。

  在他面前圆滑世故,受点委屈都要据理力争的泼辣掌柜,此刻在月光的呵护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眷恋的温柔神情。

  她白皙面容微微透出红晕,嘴角轻抿,显露出女儿家的娇态,一双明净水眸欲语还休,似有百转柔肠难以倾诉。

  她依然爱慕那位早逝的亡夫,纵使阴阳相隔,仍在默默地思念他。

  这位俞掌柜,是个情深意重的女子。

  俞沧云眉锁哀愁,好似沉浸于伤感的回忆,之前小白脸有所保留,她也没笨到透露老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韦城武看她神色黯然,好心劝道:“莫要难过,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哩!依大唐律法,遗孀为夫守孝三年须得改嫁,你还这么年轻,另觅良婿也未尝不可……”

  俞沧云甩给他一个白眼,装都不装了:“谁说寡妇必须要改嫁?律法之外还有佛法,照本地习俗,如有大善人捐一座庙,便能带发修行免于婚嫁,我是要做大善人的!”

  她都想好了,余生只为自己而活。

  在此之前她发过誓,绝不会让亡夫死得不明不白,定要将三年前那桩祸事查个水落石出!

  韦城武尴尬赔笑:“原来你求财是为了捐庙啊,大善人,怪我又多嘴了,那我去瞧瞧使君忙完了没,早些送你回家。”

  他火烧眉毛似的跳起来,扭头看到李逸如见救星,连忙把棘手的差事推出去。

  “宵禁已至,俞掌柜着急回去侍奉婆母,还请使君派人护送一程。”

  俞沧云回眸迎上李逸的视线,眼底闪过来不及遮掩的憎恶,慌忙低下头去:“有劳李御史。”

  李逸从她脸上移开目光,神色淡然如常。

  “走吧。”他带俞沧云离开市舶使馆,一路上沉默无语。

  青石小径两侧深幽无光,夜风微寒,像初春细雨打湿了衣裳,绵密凉意渗进肌骨令人不禁打个冷颤。

  头顶竹叶瑟瑟作响,耳边回荡着彼此的脚步声。

  俞沧云直视他宽阔后背,发抖的双手攥成拳头,恨不能脱口而出:是你吗,我该怨恨的人就是你吗?

  李逸似有所觉放缓脚步,俞沧云泄了气,随便指个衙役送自己回家。不料李逸眸光微转,吩咐高律亲自护送。

  岭南水乡河道纵横,俞沧云穿梭于连接村落的里巷,瞧见爬满青苔的缓坡驳岸上,堆放着几户人家没收走的木盆。

  她主动聊起驳岸是供居民洗衣裳的,汲水的话要去远一些的水埠,但她煮茶用的都是山泉水,更为甘甜。

  高律无心搭话,俞沧云快步走进巷尾三间两廊的民居,客气地道声谢,也没等人走远,兀自进了屋。

  她摸黑褪下那身疍家女衣衫,重又换上素白襦裙才点了灯。

  隔壁屋里的池母看到灯光,哑声问道:“是连娣吗?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来到池家之前,俞沧云的名字叫连娣,后来改了名,婆母叫习惯了也没改过来。她掀起门帘走进隔壁,给倚坐在床头的婆母倒杯热茶。

  “阿娘,我被官爷叫去问话了,傍晚我回来不是跟您说了不用等我先歇下么。”

  池母捧着茶盏,纳闷官爷有何要事找她,俞沧云只说市舶使追捕茶贩子,一语带过。

  她刚来池家那年,婆母面庞丰润身体健朗,持家经商都是一把好手,惊闻独子遇难的噩耗,短短三年就老得不成样子。

  如今头发花白,脸色蜡黄,枯槁双眼像陷进焦糊烙饼里的风干桃核。

  池母嘱咐她在外做营生务必当心,反复转磨手中的茶盏,斟酌片刻,抬起头望着她苦笑道。

  “连娣呀,你成天早出晚归委实辛苦,为娘的亏欠你太多了。这一晃眼,晏苏都走了三年了,若不是你衣不解带地服侍左右,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埋进黄土了。”

  晏苏,池晏苏!俞沧云念及温润谦和的亡夫,心中酸涩,顷刻红了眼眶。

  池母放下茶盏,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三年孝期已满,我怎么忍心再拖累你啊。连娣,娘的乖孩子,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池家茶肆留给你做嫁妆,再寻个好婆家吧,你若得闲,回来看一眼就好……”

  俞沧云哽咽地打断道:“阿娘,我不会抛下您去改嫁!就算您撵我走,我这辈子也都是池家人,决不离家独活!”

  池母颇为动容,哆嗦着嘴唇落下泪来:“你这傻孩子,你不改嫁,莫非要像娘一样吗?可我当年没了夫君还有晏苏,你膝下却没有儿女相伴,如何过得了下半辈子?”

  “过得了!阿娘不用替我担忧,您只管养好身子,多过几年舒心日子!”俞沧云也曾埋怨命运不公,一场海啸夺走了家人,但她有幸遇见池家母子,也算上天对她怜悯。

  她至今都没找到亡夫的遗骨,只能为他立一座衣冠冢,教她怎能安心离家改嫁。

  况且,再也遇不到比池晏苏待她更好的人了。

   

  

继续阅读:第八章 寻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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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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