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月朦胧,风拂梨花荡开片片香雪,空气中弥漫着沁人芬馥。
床前纱幔自耳畔飘扬,像温柔指尖轻掠而过,俞沧云在睡梦中仿佛听到久远的呼唤:“连娣,连娣……”
那年春风和暖,八岁的小姑娘面黄肌瘦,脸蛋儿脏兮兮的,看不清她原本的样貌,惟有那双眼睛清澈无瑕,像映出月光的两泓玉泉。
她身上破衣敝履,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钻出鞋尖的脚趾头沾着泥巴,瘦削脚踝像两截麦秸秆,脆弱到一不小心就能折断。
小姑娘双手倒背在身后,睁大眼睛看向目光忧郁的少年。他清俊脸庞比女子更白净,幽静双眸像冰川覆盖下的琥珀,平淡又疏离地望着她。
小姑娘抿起嘴巴吸溜鼻涕,生怕发出声音惹人厌烦。
婶娘说了,前头几户人家嫌她瘦小,怕养不活都不肯要她。这对姓池的母子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她要是被看中了,将来准能过上好日子。
小姑娘饿得头晕眼花,她不懂何为童养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好日子。
她像个瘦骨嶙峋的流浪幼猫,少年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间的绮念,只是出于同情,救她一命算是行善积德。
“池某身有残障,家无大业仅能温饱有余,你若不嫌弃愿意留下,此生我来护你安稳无忧。”
小姑娘眨着眼睛,听不懂少年郑重的承诺,婶娘急得掐她胳膊一把,这才茫然点头说好。
她觉得小哥哥长得俊,声音温柔,看起来不像坏人。还有他身边方桌上那几盘茶果子,闻着好香啊,馋得她都快流口水了。
少年循着她充满渴望的目光,看到母亲刚为他做好的茶果子,随手端起一盘递给小姑娘,用眼神鼓励她自己来拿。
婶娘早就提醒她了,池公子坐在素舆上行动不便,千万不要过问他的身体,手脚麻利些,多做事,少说话。
小姑娘乖巧地跑到少年面前,抓起瓷盘里的茶果子,一手一个往嘴里猛塞,脸颊撑得鼓鼓的,像偷吃胡桃的小栗鼠。
少年瞧她吃几口咳嗽起来,扬手轻拍她后背:“没人跟你抢,慢些,小心呛着。”
小姑娘感激地看着他,似崇拜,似敬仰,眼睛亮晶晶的恍若月空繁星。
少年眼底的忧郁悄然散去,疏朗浅笑似梨花绽开。像他这种无用之人也能给她呵护,被她需要,心里甚觉欣慰。
几度春秋知冷暖,昔日落魄孤苦的瘦小姑娘,在池家母子的照顾下,出落成聪慧灵动的秀美少女。
天生丽质无需水粉修饰,一身翡色纱裙穿在身上,像池塘里亭亭玉立的青荷。
她眉眼如画,身段窈窕,伶牙俐齿讨街坊喜爱,随池母去茶肆帮手也是面面俱到,已能独挑大梁做营生了。
但她时常留在家中,为自己的夫君奉茶研墨,佩服他博学多才,敬重他高洁品德,心甘情愿与他携手到老。
曾经目光忧郁的少年,在与她朝夕相处中日渐开朗,今时也长成了风度翩翩佳公子。他珍重自己的妻子,发乎情,止乎礼,拜堂之前从未有过逾矩。
他在纸上执笔写下“沧云”二字:“沧海月明,云起远山,连娣,往后你就叫沧云吧,为夫愿你心有所向,皆如所愿。”
“沧云?多谢夫君,我喜欢这个新名字!”俞沧云笑起来眉似银钩,微风吹散她鬓边青丝,杏眸明丽,玉骨冰肌,美好得令人心动。
池晏苏仰头看着她,不知不觉小姑娘又长高了,而他仍坐在素舆上,多年未变。
“晏苏……”俞沧云骤然睁开双眼,扑面袭来的冷风呛进喉咙里,咳到胸腔震动。
梦里残留的景象还很清晰,心底泛起一阵阵抽痛,吸口气都变得极为艰难。
纱幔被夜风裹挟着剧烈抖动,她一手掀开探身看去,临睡前紧闭的窗户大敞着,窗外风声呼啸,婆娑树影在黑夜里颤栗挣扎。
俞沧云惶恐地望向窗外,疑心自己忘了关窗,或是窗棂年久朽坏,虚惊一场。但紧接着,她听见咣啷的声响,像有人逃跑时撞翻了院中的竹躺椅。
隔壁屋里的池母也被惊醒了:“连娣,你没事吧?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阿娘,我起夜不小心碰到脚了,您再睡会儿,无需担心。”俞沧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裹上披风,趿着鞋子开门追出去。
她提起手里的竹灯笼,眼看那把竹躺椅倒在地上砸碎了墙角的花盆,溅出的泥土沾有半枚脚印。
俞沧云辨认不出足迹特征,看脚宽像是成年男子,她屏息凝神地在黑暗中寻找可疑身影,心脏扑通地狂跳着,头皮隐隐发麻。
如若此时在荒郊野外,她决计不敢孤身追踪,哪怕家当被贼人洗劫一空,保命才是头等大事。
但这里是她的家,左邻右舍都是淳朴的老乡亲,向来安逸的城中里巷何时闯过贼呢?
除非,那贼正是冲她来的!
她追到河岸旁,周遭沉寂无声,约摸四更天光景,乡邻们都还在熟睡中。淅沥流水掩盖了细微动静,连个人影都寻不见。
俞沧云恍惚地来回张望,也许是她多心,贼人碰巧闯入家里罢了,等天亮去报官应该不敢再来。
可她方才在梦中险些遇害,若是下回没有及时醒来,贼人越窗入室,她和婆母恐怕都有性命危险。
“阿娘……”俞沧云想到独自在家的婆母,放弃追踪调头往回走,经过附近的巷子,余光瞥见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她猛然回头,捕捉到月光下的阴冷侧脸,高侍卫?是他!
狂乱的心跳瞬间停滞,胸腔像被碎花盆砸穿一道豁口,源源不绝地渗出寒气,蔓延至四肢百骸冷凝成冰。
高律身手极快,眨眼的空隙飞驰而走,等她追上前去,连他一抹衣角都寻不见。
俞沧云望着灰蒙蒙的巷子,踟蹰地迈出脚尖,挪出半步又退了回来。她身单力薄怎是带刀侍卫的对手,贸然追去被灭口都无人得知。
俞沧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脚步越走越快,小跑起来逃回了家里。
她关紧院门,还不放心地拽了两下门闩,侧目看到角落里的碎花盆,以及踩在泥土上的半枚脚印,紧绷的脊背蓦地僵直。
没用的,这道门根本拦不住他。
俞沧云仔细环顾空荡小院,确认高律没有去而复返,纤薄身影像寒风中的落叶,背靠着院门滑坐下来,双手环膝紧紧抱住自己,过度恐惧的泪水决堤而下。
她从未在李逸面前提起亡夫名讳,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怎会记得数百人之中,一个默默无名的茶商?难道,当年李逸下令屠杀“逆贼”,提前收到了所谓的谋逆名单?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缘由,惹来高律翻墙入室意图加害!
现在想来,李逸叮嘱高律送她回家都是刻意为之,从他认出池家茶肆就已有所预谋,唯恐她道出当年那桩冤案。
三年前,洛阳聚贤书院经山长牵头,从五湖四海聚集了众多文人墨客,撰写檄文反对外邦人应试科举,入仕为官。
《唐六典》有言,刑家之子及工商子弟等不符规范者,均不得应试科举。
然而朝廷对外邦人格外优待,允许新罗、波斯等外族士子参加科举,成为宾贡进士,担任蕃官特享高品俸禄。
广州设有蕃坊,外邦人选任蕃长由来已久。但近年来,朝廷又为他们设立了内侍和军职,蕃官陆续遍布长安各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聚贤书院以此召集天下文人,一呼百应,远在广州的池晏苏也资助了两名秀才,随他们同往洛阳助阵。
终生不得入仕,亦是池晏苏的心疾。
他生来四肢健全,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碍于商户身份转读工造等类书籍,草拟造船图样,亲手修建样样精通。
他曾立志造一艘万石巨船,出海远洋傲视番邦,令外族皆以大唐为荣。可惜天不遂人愿,某次他帮长辈修商船,爬上桅杆不慎坠海摔断双腿。
人生志向接连幻灭,意气少年一蹶不振,从此眼中失去了光彩。直到俞沧云出现,他才找回生命的意义,甘于接受平凡。
俞沧云没有他的才华,却能感受到他心有遗憾,因此当他提出想去洛阳看看,她并没有阻止,收拾好行李准备陪他远行。
池晏苏担心途中不便,劝她留下来照看母亲,却不曾想,此去一别竟是永别。
天光破晓,俞沧云泪湿的眼眶早已干涸,她揉着酸麻的双腿站起来,穿透云层的浅金晖芒映入眼瞳,倦容转瞬消散。
她应承过亡夫,照顾好母亲保家安宅。
若有人做那暗夜伥鬼,她便是驱逐邪魅的破空明霞。
俞沧云找去市舶使馆求见李逸,衙役声称监察御史外出巡查,门也不许她进。
双方争执不下,身后传来马车铃铛清脆的声响,俞沧云回头看到李逸乘坐的那辆马车,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拦住去路。
车夫急忙拽紧缰绳,吓得脸色发青,瞪着眼骂她不要命了。
俞沧云距离马头不到一尺,她伸开双臂,面无惧色:“李御史请留步,事关重大,民女有话面禀!”
马车堪堪停稳,男子修长如竹的手指撩起车帘,眉眼冷淡,沉静目光却淬着寒意。
她还是来了,这位池家遗孀进退无依,却是个不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