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煦阳斜照进书房,花格窗上竹影轻盈,与弱柳扶风般的女子相映成景。
柔暖光尘在她眼前漂浮,纤长鸦睫像羽扇上下扑闪,眼神飘忽无措,仿若尚未挣脱梦魇的束缚。
“李御史,那贼人三更天翻墙入室,欲对我和婆母行凶,若不是云娘浅眠易醒,恐怕就要招致他的毒手……”
俞沧云捏着帕子抹了下眼角,全然不似拦车时那般强势,那张俏脸如落雨芙蓉,身上白裙单薄飘逸,整个人像冰雕的仙子,日头升起来就要融化了。
哭诉过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画纸,放在书桌上给李逸过目。
“贼人逃走时踩碎了花盆,这是我从泥土上描摹下来的半枚足印,恳请李御史帮云娘查明恶徒身份,尽快将他抓来审问,以免他贼心不死再次行凶。”
李逸坐在书桌对面,面无波澜地垂眸看去,墨笔勾勒出精细印记,确有几分功底。
一个街头茶肆的女掌柜,读过圣贤书,绘习丹青艺,可见那位亡夫对她甚是看重,生前待她也是极为爱护。
李逸眸色深沉,未曾流泻出丝毫心绪,俞沧云趁抹泪的工夫,偷看一眼他身后的高律。果然,黑脸门神看到那枚脚印,脸都阴成焦炭了。
她心下骤沉,本该松口气却越发忐忑。
李逸来到广州之前,她就听闻此人权欲熏心,以伐逆为名酿下书院惨案,踩着血流成河的尸山登上高位。宁可错杀万众,绝不放过一个谋逆之徒。
那些书生或许被有心人利用了,然而朝廷也默许了他的暴行,漠视无辜。
谋逆是株连重罪,俞沧云也不敢公然鸣冤,她把话挑明了只会死得更快,装糊涂扮可怜尚有一线生机。
“云娘在天水巷住了多年,家中从未进过贼人,怎么偏巧出一趟公差,就被贼给盯上了呢?李御史身为百姓父母官,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任由云娘被贼人所害呀!”
美人轻声呜咽的模样我见犹怜,李逸和高律却不为所动,一对铁石心肠。
韦城武看不下去了:“云娘莫怕,使君他不会置之不理……”
李逸未置可否,高律忽然冷哼一声:“俞掌柜仅凭他人胡诌几句,随便画个足印来叨扰使君,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韦城武转眼变成“他人”,面子上挂不住,想争几句又怕李逸怪他多嘴,将码踪术的底细透露给俞沧云。
他瘪着嘴没吭声,俞沧云却在等高律这句话。
“高侍卫此言何意?卢中使以身殉职,含恨而终,李御史誓要缉凶安抚亡魂!云娘若真是被凶手盯上了,顺藤摸瓜说不定能告破此案,高侍卫却不把凶手放在眼里,实在是令人费解呢!”
呸,死鸭子嘴硬,看你犟到何时。
高律干瞪眼反驳不了,李逸唇边飘出一声轻笑,指尖在纸上轻叩两下。
“俞掌柜不必惊慌,依我看,足印正是高侍卫留下的。”他抬眸直视着她,幽深目光像海面升腾起浓雾将她笼罩。
李贼居然承认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俞沧云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适从,如有一道冷刃斩碎雾气剜刮心脏,血淋淋剖开她藏在深处的隐秘往事。
眼前棱角分明的脸庞出现重影,恍惚看见李逸残酷狞笑,五指像铁刺凿进池晏苏的头颅,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高侍卫!”俞沧云崩溃前强迫自己别过脸,“云娘感谢你昨晚送我回家,但你何故等到半夜撬窗入室……”
“休得胡言!”他才没有偷窥寡妇睡觉的怪癖,这不是侮辱人么!
“我若要杀你,路上有无数次机会对你动手,怎么可能半夜闯入女子房中……自毁清誉?”
俞沧云没想到他在乎清誉,却也只能揪住他不放:“听你所言,那是李御史平白无故冤枉你了?”
“那是因为……”高律头顶火冒三丈,频频看向李逸,“使君怕你受惊,不许我道出实情。”
李逸朗声开口:“无妨,告诉她吧。”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处心积虑地编瞎话,都是为她着想似的。
韦城武搬张椅子劝她坐下:“云娘,你有所不知,昨晚的确是高侍卫救了你。”
“莫非真是云娘错怪了高侍卫?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俞沧云扯起帕子遮住半张脸,继续扮她的小可怜。
高律不情不愿地回想昨晚,他送俞沧云回家途中,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唯恐打草惊蛇故而没有声张。
俞沧云进屋阖上门,高律回头发现了躲进巷子的黑衣人。他佯作离开走出几步,藏身在河岸旁的石桥下,蹲守半夜看到对方跃上屋顶,像一只蝙蝠落入池家院内。
黑衣人飞檐走壁的功夫了得,高律也不敢掉以轻心,追去看到那人破窗硬闯,当即翻墙进去阻止,不慎踩碎了地上花盆。
对方听到动静飞身逃走,高律借力上墙踩翻了竹躺椅。
“事实便是如此,我和那人在屋顶上交过手,他被我打落下来,追了两条巷子才把他抓住。俞掌柜,若不是你来胡搅蛮缠,我这会儿都把他的同伙抓回来了。”
俞沧云怔住:“他是什么人,为何非要害我?”
李逸替高律答道:“疍家人,参与贩茶的嫌犯之一,昨晚他可能躲在船上看到了你。”
“原是出于报复。”俞沧云语气低落,像在忧心自身安危,“还好他已被捕,其余同伙应该也快落网了。”
又是她想错了?李贼不记得当年的刀下亡魂,也没认出她的亡夫曾经参与“谋逆”!
李逸不打算透露更多细节:“俞掌柜不必忧虑,我已派人去搜查可疑船只,也为你另寻了一处住所,稍后你和婆母就搬去吧。”
他往旁边看了眼,韦城武乐呵呵跑过来,热情张罗带俞沧云去新住处。她若还不罢休,怎么看都有些不识抬举,昨晚那贼人已被抓捕,难道还要去大牢当面对质吗?
她俗眼凡人辨不清恩怨是非,既然李贼没对她动杀心,不妨静观其变。
俞沧云起身婉拒:“云娘多谢李御史好意,不过迁居一事,还需跟婆母商量再做决定。”
且不说他有何居心,婆母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突然告诉她有危险住不得了,老人家只怕会受到惊吓。再不济搬去茶肆小住几日,何必接受外人的施舍。
李逸也不勉强随她去了,韦城武送她出门迎面撞见多名负伤衙役,身上都有深浅不一的血口子。
“刘佥事!”韦城武认出中间那名头破血流的官差,大惊失色,“你、你们是被何人所伤?”
俞沧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打量众人。
有几个衙役看着眼熟,平日都随卢中使去过埠头搜捡船只。那位刘佥事相貌斯文,下颌山羊须修剪齐整,像是在海阳馆取办通关文牒的官爷。
市舶使馆在坊间也被称为海阳馆,每有海内商船出关,或是外邦番舶入关,都须在广州海埠通关放行。
广州至波斯的通海夷道贯行多年,舟舶继路,商使交属。(注①)
商船从扶胥埠头起航,经柘林、厦岭、徐闻、白沙湖等地出海,运送茶叶、彩陶、玉器和丝绸等宝物数不胜数。(注②)
相应而言,都元、黄支、大食等海外番舶,装载犀象珠玑,玳瑁诸香等奇物亦是源源而来。(注③)
卢中使曾对俞沧云说过,海阳馆公务繁忙,幸亏有刘佥事等人帮他分担,不然他连吃茶的空闲都没有。
俞沧云记得卢中使甫一失踪,也是刘佥事为其奔走,都督府方才将此事上奏朝廷。
刘斟急于追捕凶手,搜船时不慎遭遇了埋伏,嫌犯没抓回来,自己人却伤得不轻。
他惭愧地跪在地上,额头的血流进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在李逸书房门前俯首谢罪:“卑职有负使君所托,非但没能抓获贩私狂徒,反被他们逞凶逃脱。卑职自知失职,跪求使君重罚,以儆效尤!”
李逸在海边辨别足迹锁定六名嫌犯,其中一人昨晚被高律抓获,其余五人被上百名衙役围捕,逃出生天不说,更是嚣张到袭击官差。
韦城武厘清了前因后果,正要回去汇报,李逸大步从书房走出来,看一眼众人的伤势,吩咐高律速去请医。
高律从俞沧云面前经过,厌烦地皱起眉:“你满意了?我原本能抓住逃犯,刘佥事他们却因你拖累身受重伤!”
俞沧云看着受伤的那些人,自觉理亏没有还嘴,可李逸也没说要去抓贼,她事先知道了,又怎会去拦他的马车?
刘佥事身担要职,茶贩子敢打他,不啻于当面打了李贼的脸,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李贼岂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韦城武扶起刘斟,李逸问他在何处受袭,刘斟说在疍家渔民的聚居海岸,有几艘渔船不顾阻拦冲关出海。
双方刚交起手,海面上骤然掀起狂风骇浪,飞沙走石像一道屏障挡在海边,阻止他们靠近渔船。
刘佥事眼看渔船驶离海岸,顶着狂风追到岸边,只见有个赤膊男子立于海面上,体格健硕,比李逸还要高出半头。
男子看到官差追来,乘风踏浪如履平地,拔刀砍伤众人后扬长而去,一瞬千里,消失于汪洋大海。
刘佥事直言被吓懵了,眼睁睁看着那几艘渔船随之而去,错过了抓捕的时机。
韦城武不可思议地追问:“你说那男子身量高过使君?还能在海里来去自如?”
刘佥事用力点头,其他衙役也纷纷附和,高律带来医者听到这话直呼不可能。李逸身形魁梧,走在人群中如山巅雪松,比他高大的男子实属罕见。
“使君根据足印推测出多名逃犯特征,他们都是五尺左右身量,我昨晚抓到的那个犯人,与使君描述的分毫不差。”高律跟在李逸身边多年,对码踪术的精准深信不疑,反倒怀疑刘佥事被人打傻了。
刘佥事当时没看清船上有几名逃犯,讷讷收声。李逸挥手示意众人回去养伤,转身瞥见躲在树后竖起耳朵的俞沧云。
他敛眉看去:“俞掌柜,你还没走?”
俞沧云尬笑两声,走上前指了指刘佥事等人的背影:“云娘觉得他们所言过分玄虚,就算疍家渔民擅长凫水,也不可能像传说中的鲛人栖息海中……”
韦城武激动地叫道:“《山海经》记载的鲛人确有其事!凶手常年在海中从未上岸,他又怎会留下足印被使君发现呢?”
杀害卢中使的凶手是鲛人?当真如此,李贼抓个犯人岂不是要上天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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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南朝梁·沈约著《宋书》
注②:柘林:唐朝时期潮州古港,厦岭:广东汕头古称,徐闻:湛江,白沙湖:汕尾
注③:都元:马来半岛古国,黄支:印度附近古国,大食:中古时期阿拉伯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