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言“一尘中有尘数刹”,九天寰宇浩瀚无垠,日月苍穹奥秘万千。世人太过渺小,未曾目睹就当其不存在,只显得愚昧无知。
海里是否有鲛人暂且不论,刘佥事等衙役被赤膊男子恶意砍伤,即使没有足迹可寻,李逸也定要追查下去。
“高律,你抓到的那名犯人仍是拒不招供?”连夜审问一无所获,搜查渔船又被袭击,现在看来倒是轻敌了。
高律气道:“他上岸行凶自知死路一条,那张嘴比铁打的还硬,宁死不肯吐露真相!”
都是血肉之躯,谁能不怕死呢?
俞沧云觉得茶贩子另有所惧:“疍家人历代在海上群居,他们就像碎麻拧成一股绳,同经风雨,生死与共……”
高律冷嗤:“俞掌柜对贱民倒是赞赏,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匪,目无法纪,逞凶斗狠。”
“疍家人大字不识也不懂法,生来就为了一家老小而活。他上岸被抓横竖是个死,但若背叛族人,一大家子恐怕都活不成了。”
李逸听出她话外之意:“那些茶贩不顾自己死活,他们仅有的牵挂是家人,但埠头聚居的渔民多达万众,逐一排查耗时太久。”
俞沧云顾虑更多:“疍家人以捕鱼为生,官府也不能拦着他们出海,拖上十天半月,连口吃的都讨不到吧。”
待到那时,老实本分的渔民也要反天了。
李逸自然不能放任不管,意味深长地望向俞沧云:“俞掌柜有何高见?”
俞沧云大方说道:“广州城里各个行当都有行会,其中由商户推举选出的行首,三教九流都能吃得开。譬如茶商行会的唐行首,曾与疍家人打过不少交道,不如请他帮忙通融一下?”
“俞掌柜所说的唐姓行首,就是本地首屈一指的茶商唐明义?”李逸看她震惊地睁圆眼睛,嘴角微扬,“他名下有两艘千石商船,每年运往海外的茶叶多达万石。卢中使与他私下也有交情,逢年过节还曾相约吃酒。”
“正是。”俞沧云心跳猛地加快,强作笑颜,“不过,李御史刚来不久从何得知?”
完了,李贼调查过本地茶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亡夫就是死于他刀下的池晏苏?
李逸拍了下书桌上高高摞起的通关卷宗:“卢中使担任市舶使多年,有关广州本地的商贾,以及外邦商使都有详细记载,我对此人有些印象罢了。”
俞沧云越听越心惊,李贼刚来才多久,海阳馆这么多年的通关记录,他居然全都看过了?还能记住其中一个茶商的名字?
这莽夫不仅四肢发达,头脑也很灵活,他要是存心翻旧账,她插翅也难逃啊!
茶行会馆位于石塘坊街口,李逸等人步行过去,俞沧云请他稍候片刻,自己先去传句话。
她进门绕过影壁,看到庭院过廊下围坐几人,手里拿着长条纸牌,轮流抛掷骰子玩叶子戏。
对面有位青衣老者看见她叫声“云娘”,俞沧云笑着上前问行首可在。老者还没答话,背对她的尖脸男转过身来,鼠目倒立。
“呦,这不是大忙人俞掌柜么,今儿哪阵邪风把您给吹来了?”
俞沧云眉心微蹙,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又重复一遍:“郭掌柜,我来见行首。”
郭掌柜咧嘴露出黄板牙:“行首前几日骑马摔伤了腰,这要是养不好,日后他家娘子要怪罪他喽。”
他朝牌友挤眉弄眼地邪笑,老者等人看俞沧云在场,面色尴尬谁也没接话。
“行首在家养伤?好,那我去他府上拜访。”俞沧云转过身,又听对方没好气地抱怨:“你这个丧门星,也不怕给人家添晦气,碰见你真是行衰运,玩乜都输……”
俞沧云侧眸看他丢下手里纸牌,杏眼浮上怒意,忽而笑道:“云娘何时得罪过郭掌柜,不妨直说让前辈们评评理,何至于污言秽语犯口业呢。”
老者等人推了下郭掌柜,劝他莫再胡说。郭掌柜竖起小指掏了掏耳朵,满不在乎地站起来走向俞沧云。
“常言道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你一个抛头露面的茶娘,成天跟野汉子眉来眼去,就为了揾几多文,与倚门卖笑的娼妓有何不同?”
俞沧云微眯起眼,脸上笑意未改:“云娘卖茶靠自个儿的手艺,多亏客人捧场每年颇有盈余。如果我没记错,郭掌柜家中女眷都在街头吆喝,难不成,客人光顾你家茶铺都是逛窑子?”
“贱妇,活腻了你!”郭掌柜一手将桌上纸牌横扫下来,暴跳如雷地指着她叫骂。老者等人匆忙拽住他,劝俞沧云快走。
李逸在院外听到吵闹声,跨上台阶步入院中,随手捡起飘落在花瓣上的一张纸牌。他抬眼看到郭掌柜捶胸顿足,像是与俞沧云有杀父之仇。
“丧门星,你在娘家克死了父母,嫁过来克死池家后生,就连你婆母都快咽气了!你这贱命寡妇滚去跳海都遭人嫌,谁见你谁都要翻船啊,行首受伤就是沾了你的晦气……”
“晦气?难道不是郭掌柜匿税被罚,行首被你气到失足落马了?”俞沧云看他气急败坏,眉开眼笑,“你自己被罚也就罢了,倘若连累茶行同仁因你受罚,那你就罪过大啦!”
郭掌柜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的丑事,心想是行首说漏了嘴,或是被她偷听去的。
他那张脸像被俞沧云左右开弓扇得生疼,老者等人怒目相视,谴责他竟敢匿税给行首脸上抹黑,甚至危及到整个茶行。
行会章程规定商户依照法令缴税,若有茶商违反章程,必将遭到同行排斥和唾弃,今后不得从事该行业的营生。
郭掌柜怕惹祸上身,恼怒狡辩:“天宝之乱前,坊间市税三十之一,商户交过税勉强度日。现如今粮价飞涨,市税也涨到二十之一了,谁手里还有余钱交税,自家老小都等着饿肚子吗?”注①
俞沧云没留意李逸近在身后,更没发现他眼神冷下来,毫无遮掩坦荡直言。
“国有危时,百废待兴,民众一心方能共渡难关!云娘不知大唐何时回归盛世,云娘只知,朝廷历经八载平息战乱,圣上带兵剿灭叛军保住大唐疆土,三十万将士战死沙场,保全百姓免于流亡为奴!”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朝廷体恤百姓之苦,减免农户赋税,平价粜粮。市舶使加收外邦关税,百姓休养生息,商户却趁机逐利而行,不愿同舟共济?难怪被世人轻视唯利是图!” 注②
天宝之乱,可谓是君民永难磨灭的伤痛,那些年叛军烧杀掳掠,多少家眷流离失所,骨肉分离,能活下来已是奢望。
斯人已逝,生者但求世间太平,家宅安宁,谁也不愿再回首过去。
郭掌柜憋不出话,其他人相继沉默,李逸凝视着俞沧云端丽背影,柔弱双肩似有千钧之力,不亚于铁骨铮铮的男儿。
“云娘一介妇人,不懂什么朝堂大事,但我身为女子在外从商谋生,自食其力不受歧视。回到家中吃得上热汤饭,陪婆母说几句体己话,日子虽不富裕却也知足。”俞沧云想起池晏苏生前每晚教她习字,心有感伤,不欲多言。
“郭掌柜,你有空在这儿玩叶子戏,倒不如回铺子多卖几壶茶,也不必找借口匿税百般狡辩。”
她转身迎上李逸幽沉目光,脚步顿住,思忖方才是否说错了话。
这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钦差,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哪怕有一丁点儿逆心被他抓住也要遭殃!
郭掌柜讲不来道理,又觉得实在丢人,抄起身边板凳砸向俞沧云。
疾风袭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李逸箭步上前,一手勾住她腰身贴近胸膛,一手握拳将半空的板凳大卸八块。
震碎的木屑像落雨飘零,郭掌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又见李逸轻挥衣袖,指间那枚叶子牌飞旋而来,他慌忙举起双臂挡住脸,手腕忽觉一阵钻心的刺痛,刹那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他疼得嗷呜叫唤,抱住快被切断的手腕,愕然看见纸牌扎进身旁的廊柱,入木三分,如箭矢嗡鸣发颤。
老者等人被溅了一脸血,瞠目结舌全都吓呆了,要知道天宝之乱那几年,战火也没烧到广州城,谁看过这等兵刃见血的场面?何况,他仅用一张纸牌险要人命!
“你、你是何人?”郭掌柜疼得呲牙跳脚,声嘶力竭地嚷着要去报官。
韦城武追进来挡在李逸身前,高律扬起刀柄指着他训斥:“报官?这位是奉圣旨巡查岭南的监察御史!尔等茶商公然匿税、妄议朝纲还有理了,都想造反不成!”
“御、御史明鉴啊……”老者等人惊慌摇头,都跪下来指责郭掌柜说是他的过错,他们对朝廷绝无异心。
郭掌柜吓得脸都白了,顾不得流血的手腕,跑到李逸面前跪地磕头,声称行首替他补过税了,保证今后及时交税,绝不敢再拖延。
他絮絮叨叨地哭着求饶,像一群苍蝇在俞沧云耳边乱飞。
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觉周身陷进热流翻滚的火炉里,那双有力的臂膀禁锢住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她额头像抵在一堵墙上,眼前黑蒙蒙的,有些头晕。男人浑厚稳健的心跳声,如擂鼓一下下震颤耳膜。
李逸抱住她不松手,俞沧云恍然想起上回在街头相遇,被这莽夫当众推到地上。她可不想再摔一次了,双手拍打他硬硕胸膛,使劲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李逸回过神匆促放手,掌心留有女子颈间发梢的淡雅芬芳,指尖犹存怀抱香肌玉骨的柔软触感。
他脸色微僵,耳根浮上淡淡一层红晕,视线稍显无措地移向别处。俞沧云低着头后退两步,飞快拢了下鬓边凌乱的发丝。
两人都像初次见面,生分得很,默契地选择遗忘意外的亲近。
高律把郭掌柜教训一顿,老者等人诚惶诚恐,俞沧云也无意逗留,提裙跑了出去。
李逸负手立于院中,冷声勒令众人:“慎言!”
郭掌柜点头如捣蒜,喘口气都怕犯了错,胆颤心惊地目送李逸走出茶行。
韦城武追上去,小声道:“使君,我错了,云娘之前并非有意针对你,她本就是个有气节的女子,心有一杆秤,对事不对人。”
李逸沉思不语,寒梅傲雪孤芳绝,巾帼气节犹可贵,多面玲珑的俞掌柜,她究竟是哪般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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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唐朝市税参考《旧唐书》
注②:“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出自《孟子·离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