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唐宅的路上,俞沧云主动说起唐明义家中的情况。
唐家祖上是茶都潮州人,唐明义在广州趸售茶叶已有二十余载,元配夫人早年病逝,膝下无子,他将妾室沈氏扶正为接脚夫人,多年来也无所出。
除了人丁冷清,唐家的日子过得和美顺遂,唐明义在本地也颇有声望。
不多时来到唐宅,俞沧云托家丁先将李逸请进花厅小坐,独自前去向行首告罪。
之前茶行聚会,她无意中听到郭掌柜哀求唐明义,千万别把自己匿税的罪行说出去。唐明义看在郭家人份上,答应补税了事,若敢再犯决不轻饶。
行会章程不外乎人情,俞沧云也没有宣扬此事,今日她气不过,在李逸面前捅了篓子,万一有损茶行的声誉,祸及同行,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
后院厢房中,唐明义穿着靛青祥云纹圆领袍,腰间未系玉带,衣衫松垮懒洋洋地躺在罗汉榻上。沈氏身披水红薄纱香肩半露,坐在旁边为他按揉伤处,端茶送水服侍周全。
妙龄妇人美艳明丽,一颦一笑都叫人酥进骨子里,举手投足皆是万般风情。她柔声唤“夫君”,唐明义深情款款握住那双皙白柔荑,按在胸口上叫她“贞娘”。
俞沧云随家丁走向门厅,听到内室传出暧昧笑声,俏脸通红,站在窗边等待通传。
案几上的鎏金莲花卧龟熏炉里燃着苏合香,袅袅青烟飘散出微苦气息,回味清凉,逐渐抚平了心底的躁动。
好不容易,她把李逸带到了这里,但她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呢?倘若真是李逸下令杀了池晏苏,她有本事亲手替亡夫报仇吗?
如若不是,她能否放下心底的恨意,不再追究亡夫真正的死因?
须臾,唐明义请俞沧云进内室说话,得知来意后,他答应去见李逸,也没怪她泄露茶行中人匿税的隐私。
“云娘,不妨事,税钱补上就好,官府没闲心去追究。况且这位李御史另有要事,他又怎会跟茶行计较,你不必放在心上了。”
唐明义神态慵懒,说话慢悠悠的,带着雨膏烟腻的江南气息,嘴角两撇八字胡略微翘起,像在烟波浩渺的湖面泛起轻舟。
他眼角堆起涟漪般的细纹,说笑之间,依稀可见少壮时的风流倜傥。
池晏苏去世后,唐明义对俞沧云和池母多有照拂。茶肆以前有地痞来闹事,他一句话就打发了,家里偶尔遇到些麻烦,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在俞沧云心目中,他更像是和蔼可亲的长辈,宽容大度地扶弱助人。
沈氏身姿婀娜地送上茶水,招呼她坐下来:“云娘,我煮茶的手艺比不上你,将就润下喉吧。”
俞沧云恭敬地称声“夫人”,行礼后微笑坐下,她看了眼唐明义,碍于沈氏在场有些拘束。
唐明义挥手笑道:“但说无妨,我平日对夫人知无不言,她懂得比我还多呢。”
俞沧云眼里笑意淡去,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行首,三年前在洛阳聚贤书院,就是李御史罔顾无辜性命,下令屠杀逆贼毁尸灭迹,将亡夫……”
她停顿一下,艰涩地吸口气,“将他们的尸体沉入海底?”
唐明义半闭着眼,大手揉了揉摔伤的膝盖:“我念你与晏苏夫妻情深,到处托人打听当年之事,时隔已久,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就像海底的冤魂无处可寻。”
“前几日听闻李御史来广州巡查,我才想起他也曾参与洛阳谋逆案,至于当初是谁下令,又是谁动手处置,我又如何得知呢?”
“云娘,我告诉你也是为了劝你放下,圣上体恤百姓不假,然官与民之间隔着天堑,生来不在朝堂,死后也越不过去!吾等草民衣食无忧就该谢天谢地了,执着怨恨苦的是自己啊,晏苏在天有灵,也不忍心看你为他伤怀!”
俞沧云红着眼眶忍住泪水:“云娘自知卑微,但身为草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吗?晏苏何其无辜,为何落到枉死异乡的下场!”
“多说无益,你还是自己想明白吧。”唐明义怅然摇头,叫来家丁把他抬去花厅,临走交代沈氏安慰俞沧云。
“云娘,想开些吧,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沈氏拎起茶壶往她杯中添水,手腕一抖,茶水泼了出去,“瞧我笨手笨脚的,对不住啊,烫到你了吗?我找身衣裳给你换上吧。”
茶水不烫,俞沧云也没那么讲究,但她看到胸前湿了一片,这样出门着实不雅。沈氏打开黄花梨木衣橱,里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华美衣裙。
俞沧云走过去看了眼:“难怪茶行里那些女眷,都羡慕行首对夫人宠爱有加呢,夫人这些衣裳真好看,只是不太适合我……”
她摸着手里水一样的料子,光滑丝柔,从前见都没见过,更别提穿上身了。
沈氏不许俞沧云推拒:“你不肯挑,我给你挑一件。”
她取下那件柳青色襦裙,衬得俞沧云肌肤胜雪甚是娇艳,“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未施粉黛已是极美,你与夫君原本情投意合,晏苏还在的话,你们才是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俞沧云眼角酸涩,却见沈氏笑着落下泪来,不知所措地上前扶住她。沈氏那双手却像被雷劈到,猛地一缩,拉扯间袖子堆了上去。
她手臂上遍布淤青,俞沧云惊讶道:“夫人,你受伤了?”
沈氏含泪哽咽:“你真以为,行首待我宠爱有加?”
“什么?”俞沧云没听清,沈氏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双目惊恐地瞪着她背后,喉咙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断脖颈,碎骨混着血沫子张嘴就要吐出来。
俞沧云端起桌下的盘口唾壶,沈氏惨白着脸吐出胃里涌上来的茶水。
“夫人可好些了?”俞沧云拍着后背帮她顺气,沈氏的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通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俞沧云身后。
如同万千蚁虫爬上了脊背,俞沧云顿觉后颈发麻,像有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随时扑上来将她吞噬殆尽。
她故作镇静地回头看去,床边翠色纱幔如水波浮动,窗前摆着两扇仙鹤图紫檀木绣屏,赤红火玉点睛,细捻银丝缀鹤羽。
许是错觉,她看到那枚火玉鹤目闪动幽光,鹤羽翩翩欲飞,像从屏风上活了过来。
她心下猛坠,甩了甩头定睛看去,仙鹤仍是画上的姿态,那枚火玉鹤目柔光润泽,一如平常。
室内并无异样,沈氏为何惊惧至此?
“难道,窗外有人?”俞沧云看她眼神飘忽,牙齿上下打着颤,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虽说有点邪乎,俞沧云暗自着急顾不上害怕,几步走到屏风后面,推开窗户往外看去。院子里阳光明媚,绿荫如织,微风轻拂枝头,也不忍扰乱这片宁静。
她心里纳闷,转身看见沈氏目光平静,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方才突发癔症,吓到你了吧?”
俞沧云不知沈氏患有癔症,随即冷静下来:“夫人请郎中瞧过了?”
沈氏伤感轻叹:“远近闻名的郎中、方士都请遍了,药石无医。好在行首不嫌弃,得过且过吧。”
她拿起桌上的柳青色襦裙,把俞沧云推进湢室去换上,刚掩上门,沈氏眼底重又现出惧色,绝望地看向绣屏上的仙鹤图。
那枚火玉鹤目如有灵性,忽然掠过一层赤芒,妖魅诡异。
沈氏陪俞沧云赶去花厅,唐明义刚与李逸寒暄过,被家丁搀扶靠坐在椅子上。
李逸等人分别落座,门外那道柳青色倩影映入眼帘,他不禁多看了两眼,遂又视线下移,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说起官差在海边遇袭的奇事。
唐明义仔细听着,斟酌地开了口:“唐某早年也听过鲛人传说,原话是扶胥海岸以南有座箕尾山,山对岸有条丽麂河,遍地奇花异草如入仙境,琳琅满目天籁不绝,那里正是鲛人的栖息之地。”
“箕尾山?丽麂河?”韦城武猛地拍手,“这不就是《山海经•南山经》里的记载!我就说吧,这世上有鲛人!”
李逸默不作声,俞沧云也没想到一岸之隔另有仙境?
韦城武双眼放光,迫不及待想去看个究竟,就算从海里游过去也没人能拦住他。
不料,唐明义抚须笑道:“既然是传说,免不了夸大其词,将某些奇人异士神话了。唐某并不认为扶胥海里有鲛人,不然我在埠头奔波多年,好歹也能见一眼吧。”
韦城武失望地耷拉下嘴角,李逸精准地抓住要点:“不知行首在埠头见过哪些奇人异士?”
对啊,行首话里有话,李逸不单独拎出来,差点就忽略过去了。俞沧云坐在沈氏身边,好奇地看向唐明义,见他望着李逸佩服地笑了笑。
“乘风踏海,行水几十里不遭风浪的奇人,唐某倒是有幸见过。”
李逸追问:“那是何人?”
“渔民中千里挑一的蛟户,绣面纹身,背部刺有蛟龙图案。出海若遇风浪,有蛟户就不怕迷失方向,若遇漩涡也能顺利化解。总之,疍家人把他们当成祖宗供着,久而久之都成传说了。”
看来,在海中袭击刘佥事的凶犯,极有可能就是蛟户之一。按理说绣面纹身的渔民,找起来比追踪足迹更容易,但李逸和属下都没见过他们。
俞沧云也有相似的疑惑:“行首,云娘在埠头卖茶多年,从未听客人提起过蛟户。如其不在海岸群居,又该去何处找到他们?”
唐明义来回打量她和李逸,神秘地笑道:“长安鬼市奇人云集,若说玄妙之处,扶胥海市亦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