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游海市
任纹2025-01-04 09:164,090

  朝廷为了维护坊间安稳,早先颁布过日落闭市的宵禁律令。

  时辰一到,无论是路边摆摊的走贩,还是沿街开铺子的掌柜,都得抓紧打烊各回各家,否则免不了要受罚。

  平民百姓若无公差在身,或未持有出行文牒,一旦被城中巡夜兵抓住,挨顿板子都算是轻的,犯夜者还要被关进大牢。

  但在长安鬼市,却有些夜游者横行无忌,由于地势偏僻鱼龙混杂,不见天日的市易除之不尽,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唐明义仰靠在椅背上,手掌像打鼓轻敲着膝盖:“长安乃天子脚下,众望所归,殊不知广州才是海上桃源,广州城里的蕃坊更是独树一帜!”

  “蕃长不仅是外邦人,还解除了坊市分离的宵禁律令。行商坐贾夜游南海胜地,风流墨客长宿紫洞艇舫,朱翠炫目,丝竹沸耳,明灯照耀如天宫,月下泛舟春水摇,真可谓人间仙境!”

  他留恋过去的风流史,陶醉地啧舌回味,扬手指向身边的美娇娘,“紫洞艇也是唐某与夫人情定终身的福地,贞娘色艺双绝,乃当之无愧的花魁。”

  沈氏顺从地依偎在他身边,双手托起他手掌覆上自己面颊,旁若无人地缠绵相对:“妾身对夫君一见倾心,有幸与夫君相伴终生,此生已别无所求。”

  俞沧云当真不知沈氏出身花舫,倒也没有看轻,只觉得夫妻当众亲昵令人尴尬。

  她侧身偏过头,瞅见韦城武红着脸,双手哆嗦捧起茶杯喝口水压惊。李逸和高律端坐不动,目中无人也算有所长处。

  李逸暗自思量,远在岭南也有与鬼市相提并论的地方,行踪莫测的蛟户应该就藏身其中。

  “依行首所言,夜间从蕃坊行至扶胥埠头,便能寻到灯火如昼的海市?”他边说边看了眼俞沧云,却见她茫然摇头。

  “云娘也有耳闻海市热闹非凡,不过至今还没亲眼见识过。”

  池家母子从小教俞沧云谨遵律令,哪怕茶肆生意再好,夕阳刚至就关张回家去了。除了昨晚帮李逸办差事,她从没触犯过宵禁,又怎敢逛那彻夜喧嚣的海市。

  她记得池晏苏去洛阳之前,四处寻医问药治疗腿疾,还说日后等他站起来了,定要带她去蕃坊玩个通宵。

  可惜这个愿望,再也没机会实现了。

  俞沧云压下心头愁绪,看向李逸的眼神多了一丝恨意,要不是他滥杀无辜,她珍重的家人也不会沉冤海底。

  唐明义察觉到失态,略带歉意地将沈氏推到李逸面前:“李御史独自前往海市多有不便,不若让贞娘为您带路,也好托人打听蛟户的下落。”

  沈氏螓首微垂,羞赧一笑:“妾身愚笨,还望李御史不嫌弃……”

  女子身上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李逸霍然起身,剑眉一挑,明晃晃将“嫌弃”二字刻在脸上。

  他看也没看沈氏,抱拳而退:“今日谢行首解惑,不劳费心,告辞!”

  高律冷哼一声想说几句,还没开口就被韦城武给拽了出去。

  沈氏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不安地回头望向唐明义,他浅笑着朝俞沧云挥手:“回吧,我稍后派人去你家附近守着,尽可放心。”

  “多谢行首关照,云娘和婆母铭记于心。”俞沧云提过昨晚遇贼之事,眼看唐明义记在心里,她感激地躬身拜谢,随后紧追李逸而去。

  偌大的花厅剩下夫妻二人,沈氏绷紧的肩膀轻微颤抖,惴惴不安地看着脸色阴冷的唐明义,迟疑地张了张嘴。

  “他没看上我,再找别的花娘试试?行首,我晚上亲自去海市一趟,今夜拿不下他,还有明晚……”

  唐明义摇了摇头,散漫笑道:“娘子多虑了,我怎么舍得让你去伺候那个刽子手?且看着吧,云娘比你想的更有能耐,她才是我手里一招妙棋!”

  “是,夫君。”沈氏不自在地扯了下嘴角,小鸟依人般伏在他怀里,“妾身都听你吩咐。”

  唐明义抚摸着女子肩背,趁她看不见自己,眼里温和的笑意骤然冰冷。

  李逸等人走出唐宅,高律不耐烦地甩开韦城武,脸色还有些不快。

  “荒谬!使君走南闯北多年,怎就去不得区区一个蕃坊?何须仰仗他家娘子?”

  韦城武劝道:“我估摸行首的意思是,扶胥海市不乏奇人异士,但在紫洞艇那种风月之地消息最是灵通,咱们几个大男人闯进去太显眼,找人打听也问不出实话。”

  “那就直接表明身份,叫管事的来问话……”

  李逸停住脚步,侧眸见俞沧云站在台阶上望过来,她那双杏眼明澈灵动,娇靥鲜妍,身如青蔓生机盎然。

  “俞掌柜。”他隔着数尺之遥,目不转瞬地凝视她,“今晚可有空闲去逛扶胥海市?”

  午后风轻和暖,俞沧云褐瞳里倒映出男子高大身影,迷蒙地眨了下眼睛。

  “轰!”油彩绘面的壮汉口吐火龙,如赤焰繁花点燃了夜空,赢得路人拍掌叫好声。

  俞沧云双耳垂挂流苏面帘,露出满是喜悦的明眸,仰望着头顶盘旋直上的火焰,拍得掌心都发疼了。

  “好厉害啊!”她挤在金发碧眼络腮胡的外邦人群中,显得身形格外娇小,一不留神就快跟丢了。

  李逸推开拥挤的路人,像铜墙铁壁护在她身后,指了下壮汉吐火时手持的铜烛台,面无表情地当场揭秘。

  “吐火术看似奇妙,奥秘在于烛台中事先放置的松香,他对着烛火吹气,实则是吹出松香引燃火焰!”

  俞沧云惊讶地回头瞪一眼,眼看身边人都在仰头观火,手肘用力把他推出人群。

  她不悦地压低声音:“我来蕃坊看秘术就图个惊险新奇,你可以装作不知道,不用大声说出来吗?”

  李逸朝海边抬起下巴,示意她走快些。

  俞沧云走出几步,看见路边有人表演吞刀术,她刚要停下来,耳边又响起冷淡的声音。

  “吞入腹中的刀具多为六段,依次入口迷惑众人,当然,演习者也需练就丹田之气……”

  谁问他了?这莽夫真是扫兴!

  俞沧云没心思看秘术了,她发现沿街商铺售卖的布匹、首饰和香料,与其他坊市也没多大区别,价钱还要略贵一些。

  路边茶肆和小食摊生意倒不错,游人逛乏了,多花几文钱坐下来欣赏海景也值得。

  夜色旖旎,靡靡之音随浪潮飘荡入耳。

  紫洞艇又称花舫,船头彩灯相连,前后分列成行,中间仅留一条水道供船夫渡客。

  俞沧云发现越往海边走,行人越少,船上的娇笑声却此起彼伏,原来他们算是来的晚了。

  等在岸边的船夫看有人来,热情地张罗:“客官几位?坐大通舱还是包小兰舟?”

  李逸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罕见地有些无措。

  俞沧云笑盈盈地走到他身边,跟船夫打趣道:“我陪郎君过来吃杯花酒,图个乐子得了,我可不要什么姐妹抢去风头,给自己添堵呢。”

  她明知李逸带自己来挡桃花,没有犹豫还是跟来了,就当她自不量力,非要查个是非曲直,以慰亡夫在天之灵。

  她妩媚眼神像小钩子挠在李逸身上,看上去关系亲密,但她连挽他的手都不敢,只敢捏着他的衣袖轻晃几下。

  李逸身板微僵,但也没有避开她,两人好像不太熟,恐怕是暗地偷香来的。

  船夫寻思英武郎君和娇俏娘子是一对野鸳鸯,旁边那小白脸和黑脸门神浑身长刺,坚毅的眼神都不像来寻欢,倒像来剿匪的,一看就不是风月中人。

  看在俞沧云份上,船夫好心解释:“大通舱里有华筵佳肴,吃过酒再送你们回来。小兰舟是花娘陪客人留宿的,我看三位郎君都不方便。”

  “那就去大通舱,有劳。”俞沧云满意地给他几文赏钱,船夫这才邀请李逸等人上船。

  韦城武和高律相视无语,都在纳闷怎会被那船夫看穿?幸亏李逸带上了俞沧云,不然他们连花舫都登不上去。

  风吹细浪夜无眠,鱼蹴飞花落羹筵。

  船夫摇起木橹,小船缓缓划向紫洞艇,俞沧云闻到微咸的海风中飘来鱼香,舔了下嘴唇问那是什么菜。

  李逸瞥一眼她的小馋样,默不作声地察看周围停泊的船只,由近及远约有百余艘,蛟户若是藏身其中便于隐匿。

  船夫告诉俞沧云:“紫洞艇以行厨著称,菜式也绝非别处所有。坊间酒楼具大雅之风,紫洞艇却得小巧之趣,一鱼三味是船上招牌菜,与醪糟汤同食堪称人间美味。”

  小船靠上花舫,伟岸男子跨过舢板步入舫中,室内明灯照亮了他的清隽眉眼,风度卓然,不怒自威的气势浑然天成。

  哪像来闲话风月,倒像是上阵杀敌。

  船上虔婆欢喜的笑容僵在嘴角,都不知该怎么招待了,俞沧云问起一鱼三味才替她解了围。

  大通舱里有两桌客人,邻桌那位风流公子左拥右抱,其他男子身边也有花娘相伴。

  李逸察觉到虔婆殷勤的目光,一手攥住俞沧云细腕,将她拽到身边坐下来。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俞沧云眼里只有邻桌那锅鱼头,断不会像花娘对他投怀送抱。

  虔婆也有眼力见儿,出去叫人备菜的时候,送来两名花娘陪着韦城武和高律。

  她们像一对双生女,都穿着绛红纱裙,脸上精心描绘血晕妆,丹紫色胭脂横扫眼尾,点乌唇,八字眉,颓靡柔弱惹人怜。

  高律身边的花娘给他倒杯酒,那声“奴家”含在嘴边被他瞪了回去,委屈地给自己倒酒喝了。

  另一位花娘斜睨韦城武,见他那张脸红到耳根子,捂唇娇笑:“郎君来吃酒怎地这般害羞?瞧你生得眉清目秀,比女子还要俊俏,咱俩这算是谁陪谁呀?”

  韦城武震骇侧目,不敢相信他被花娘调戏了,愣了半晌没憋出一个字,脸更红了。

  李逸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想起俞沧云在马车里对自己言语轻薄,但在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反而像碰见同道中人,与那花娘相谈甚欢。

  她们聊起花舫里的游嬉,说话间小厮端上食盒,高冠饺,酥皮卷,鸭粉肠羹,捞鱼滑……摆了满满一桌子。

  紫洞艇舱内华缛豪侈,乐伎弹拉胡琴,拍打羯鼓,花娘折下发髻那朵粉芍药,笑着抛给俞沧云。

  “娘子会玩传花对韵吗?芍药对芙蕖,妙舞对清歌,以此类推,但凡是船里船外看得到的景物都能对上,对不上的自罚一杯。”

  “好,我先来示范。”邻桌风流公子轻佻地抱住身边花娘,“依玉树,步金莲,香车拥翠钿。”

  他将自己比作玉树,炫耀美人在怀无限风光。

  俞沧云看到窗外雾气氤氲,心有文思:“青山碧,淡雨轻,雪赋杏花天。”

  她将芍药传给李逸,听他说:“三尺剑,五车书,深宵望沙场。”

  船里哪有书和剑?谁想不开半夜回忆沙场啊,他真是来寻欢作乐的吗?

  众人静默,李逸将芍药传给韦城武,他想到传说中鲛人织的薄纱,笑道:“鲛绡帐,兽锦袍,荆土贡菁茅。”

  韦城武又将花传给高律,他想都没想自罚一杯,把芍药甩给了邻桌的风流公子。

  那人句句不离风月:“樊素口,小蛮腰,白缣对红绡。”

  俞沧云回想船夫划桨的夜景:“风吹柳,覆平桥,桂楫对兰桡。”

  李逸心无波动:“金埒马,挽日戈,沧海几扬尘。”

  这叫别人怎么对呢?他不是征战沙场,就是斩空破海,一开口就要打打杀杀!

  虽说这位监察御史暂未公然亮相,俞沧云真怕他今晚身份曝光,传出喝花酒的流言。

  风流公子眉毛都拧成疙瘩了,韦城武身边的花娘大笑起来:“有趣,着实有趣,那我来对一出唐将勇……”

  花娘也有满腔豪情,一来二去彼此都熟悉了,俞沧云趁机找她打听。

  “我家郎君是青州商户,现有两船丝绸想运至海外,我担心海风难料多有艰险,不知哪里有走海的镖人?只要身手了得,重金敦聘!”

  花娘稍作沉吟,邻桌风流公子拍腿笑道:“走海的镖人?那不就是蛟户!”

  人不可貌相啊,沉湎美色的公子哥儿也是浪里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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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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