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坊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的秘密像封闭在瓦罐里,半丝风声都透不出去,身入其中方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逸端起酒杯的手指微滞,若有所思地看向风流公子。韦城武倒吸一口凉气,推开往他身边靠近的花娘,神色紧张地看着李逸。高律目光阴沉,搭在膝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俞沧云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客气恭维风流公子:“这位郎君见多识广,实在令人佩服,小女子孤陋寡闻,竟不知何为蛟户,说来惹人发笑呢。”
她崇拜的目光取悦了对方,口无遮拦地卖弄自己的见闻。
“小娘子听说过疍家人吗?”风流公子看她乖巧点头,美眸清凌凌地望着自己,脑子更晕乎了。
“贱民而已,不提也罢,蛟户就是贱民之中有些本领的人……”他的说法和唐明义大同小异,可见扶胥海市确有蛟户存在,而非传说中的鲛人。
风流公子说起蛟户在海上逐风驭浪,语气轻蔑,“赚几个卖命钱都砸进了温柔乡,我过去有个相好陪过蛟户,大言不惭地夸他异常勇猛……”
风流公子想起那段屈辱,恨意未消,“贱妇!蛟户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玩我碰过的女人?疍家人不得擅自离岸,不知死活的蛟户竟敢来紫洞艇寻欢。我一纸诉状将他告到衙门,花舫虔婆却说从没见过蛟户,最后将那贱妇发卖了事。近来蛟户都不敢冒头,定是怕了本公子,哈哈……”
俞沧云气得咬牙,这个水鱼拌饭的蠢货,啰嗦半天原是他把蛟户赶跑了,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就此中断。
她也不想多费唇舌:“既然蛟户不得上岸,改日我找疍家人问问吧。”
风流公子劝她不要理会那些贱民,韦城武身边的花娘撇嘴冷笑:“同样是人,何来贵贱之说?据我所知蛟户出趟海,那可是千金难求!”
俞沧云心头一亮,转眸看向花娘:“你也见过蛟户?”
那花娘独饮杯中酒,敷衍带过:“略有耳闻。”
俞沧云正要追问,花舫猛地晃动起来,像海上忽然刮过一阵飓风,掀起的浪头波及而至。
船上桌几倾斜,酒壶和瓷碟摔碎在甲板上,花娘们经过风浪也不惊慌,像往常那样躲进客人怀里撒娇。
“莫怕,起风而已。”风流公子只当是情趣,抱着怀里的花娘调笑,“今晚吓到了爷的美人儿,回头叫老虔婆把酒钱免了,爷带你们去小兰舟上快活。”
话音未落,舱外银光一闪,风流公子脸上还带着笑,双手保持着环抱花娘的动作,后背却像被旋风裹进黑洞,整个人从椅子上弹飞出去,脑袋撞碎舱门摇曳的珠帘,下一瞬就坠进海里,再也没浮上来。
“郎君……”花娘们恐慌尖叫,谁也不敢跑出去看他是死是活。这哪里是意外,海风也不能拐着弯儿把人拽水里呀。
俞沧云惊骇失声,看到风流公子的尸体在海面上缓慢转动,身下的海水蔓延开层层血色。有人遇害了,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她却没看清凶手从哪儿冒出来的!
“娘子,快逃啊。”韦城武身边的花娘冲过来,一手推着她往外走,一手探进腰间摸出匕首。
俞沧云未有所觉,韦城武跟在花娘身后,看到她手里闪过的寒光,扑过来大叫:“使君,小心!”
但那花娘与李逸近在咫尺,匕首刺得又准又狠,哪里还像卖笑的柔弱女子,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她手里匕首刺向李逸的胸膛,俞沧云闻声看到这一幕面无血色。
却见李逸眸光幽暗,似是早有防备轻巧侧身,刀刃从他胸前衣襟险险擦过,那花娘一击不中,反手又朝他喉间刺去。
恰在此时,海里有五名蒙面黑衣人跳上甲板冲进船舱,李逸用食指和中指扣住花娘的手腕,顺势将她抛出舱外,匕首狠狠刺入其中一人的心口。
那人还没叫出声,身子后仰掉落进海里,当场被取了性命,其余四人愣在原地。
花娘与李逸交手落了下风,矮身捡起甲板上的木桨,撑着漂浮在海面上的两具尸体,借力将花舫划了出去。
她自知打不过李逸,无心恋战,划桨往船上泼溅起漫天飞雨,趁乱跃向几步远的小兰舟。舱内有个光膀子客人裹着缎被跑出来,瞪眼刚要开骂,被那花娘一脚踹进海里。
“想逃?”李逸冷眼扫向追至身后的高律,不待他发话,高律跳上兰舟与那花娘过招。
俞沧云所在的花舫飘离海岸,她看到李逸立于甲板上被黑衣人包围,头一次希望他平安无事。
她没想到那花娘也是刺客,高律已追去另一艘船,她和韦城武自身难保,船上其他花娘和乐伎都吓得昏过去了。
眼下想活下来,唯有仰仗李逸。
“使君,我来助你……”韦城武双腿发抖,抓起掉在脚边的那把胡琴要去助阵。
俞沧云一把抓住他:“回来,你别去添乱!”
她见识过李逸的厉害,以一敌多也未必会输,但甲板狭窄不利于施展,他既要迎敌又要救人,那就有些悬了。
韦城武急得团团转,回头看到兰舟上的高律和那花娘打得难分高下,目光焦灼地紧盯李逸背影。
他攥住那把胡琴犹豫不决,临上阵方恨武功不济,懊恼自己是个无用的书生。
“退后!”海面那片血光映出李逸冷峻侧颜,他被四名刺客持刀包围,面容沉静如常,寒眸犀利淬骨。
“五尺七寸,腰宽体健,左膝新伤未愈,性情暴躁易怒……”他环视那些刺客,冷漠说出每个人的身体特征,刺客们大眼瞪小眼,额头冷汗直流,都像在乱葬岗见到鬼。
这回怕是真要栽跟头了!
李逸将他们畏惧的神色尽收眼底,勾唇轻笑,“海边拒捕的茶贩子都被我杀了,在逃的同伙共计六人,昨晚活捉一人,适才落水一人,加上你们四个,正好!”
海风呼啸,浪涛起伏,四名刺客握刀的手都在发抖,往后退半步就要落海,却也不敢与李逸硬拼。
想到同伙横尸海边的惨状,谁能不怕?他们的底细都被扒光了,在李逸面前无处遁形,怎么可能逃得掉!
“现在知道怕了?刺杀失败,你们都将被贼首灭口吧?”李逸步步紧逼看着他们崩溃,垂眸瞥向平静的海面,“贼首是他吗?潜在水下的蛟户!”
这声“蛟户”犹如天降惊雷,刺客们都被劈醒了,蛟户是疍家全族的希望,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他落到官府手上。
李逸已有所料,茶贩子知道自己夜游海市,埋伏于水下伺机行刺,显然是身份暴露了。
那位幕后主谋,想必已与他见过面。
李逸脑海里掠过唐明义的身影,身为茶商却在私下贩茶,罪不可恕。
“尔等可认罪?”李逸未携佩刀,对付这些小喽啰也无需大动干戈,他只对海里的蛟户感兴趣。
对面四人互相递个眼色,如今无路可逃,唯有拖住他以便蛟户偷袭。
海风卷落香蕊飘在李逸肩头,他见对方抬手,忽以电闪之势夺刀挥去,那四人还没来得及躲避,脖颈划开的刀口渗出殷红血丝。
他们捂着脖子没有求饶,全都拥上前堵住李逸,回头大叫一声:“走啊,快走!”
李逸耳根轻颤,听到水下有异动,迅速锁定了蛟户的大致方位。
“贼者,罔顾王法,凡涉罪一律诛杀!”李逸振臂将对方四人震飞出去,趁他们落海之际,找到水中异样的波动,掷刀刺了下去。
从俞沧云的位置望去,李逸像要跳船,可她分明看见刺客都被打下海了,难道那蛟户就藏在水下?
她不敢贸然去送死,韦城武不顾安危冲出去,扶起单膝跪在甲板上的李逸:“使君,你受伤了?”
俞沧云没看见水下有人,仗着胆子从船舱里走出来,不远处的小兰舟上,高律制伏了那花娘,勒令船夫把船划过来。
她总算松口气,朝那船夫挥手:“再快些,我家郎君受伤了。”
“我家郎君”?她叫得倒顺口,李逸记得自己受伤时,她躲在里面都不敢露面。
“使君,先上岸疗伤吧。”韦城武劝他回去,李逸忍住左肩的刺痛,吩咐道:“船夫跟我走,那蛟户被刀刺伤了,他逃不远,现在还能追上。”
高律带船夫等人刚跳上花舫,李逸跃至轻便的小兰舟,转身朝船夫伸出手:“过来。”
俞沧云以为他要回岸上,心想小兰舟坐不下几个人,唯恐李逸把自己落下,探身上前牢牢握住他的手,脚下使力跳了过去。
她脚踝不小心绊到船檐,慌乱蹬腿把木桨踹了下去,趴在甲板上缓口气爬起来,不满地瞪了李逸一眼。
“看什么看!”这莽夫诧异地盯着她,也不知道拉一把,害她没站稳差点掉水里去。
李逸无奈的目光越过她头顶,落在远处的花舫上。船夫夹在韦城武和高律中间,左右为难地扯高嗓门叫喊:“我的桨嘞?”
花舫上那支桨早已掉落海里,船夫唯一可用的木桨,也在片刻前被俞沧云踹入水中。
小兰舟在海面上飘荡远去,俞沧云明白过来,李逸不是要回岸,而是要追拿刺客。
她百般不情愿:“调头!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