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幽怨的回声被海浪拍碎,一尾鱼儿欢快地跃出水面,搅乱了月晖粼粼的涟波,转瞬又投身大海消失无影。
俞沧云站在来回颠簸的甲板上,身后那艘花舫悬挂的灯笼光影迷离,像天边星辰可望不可及。
夜幕下海面静谧无垠,海底深渊却密布暗涌,就算是蛟户也不敢轻易冒险。可她独自面对李逸,就像迷路的羔羊闯入虎穴,稍有不慎就变成了盘中餐。
呸,谁是羔羊还不一定呢。
俞沧云跳船时折腾得不轻,面帘掉海里了,头顶鬓乱钗斜,流苏牵连着几缕碎发,像得罪了正头娘子,刚被教训过的卑微姨娘。
但她愣是端出傲气姿态,色厉内荏地反将一军:“李御史带我上船作甚?我只答应陪你逛海市,可没应承过要去捉贼,你快想法子送我回岸上,婆母还在家里等我呢!”
李逸不得不提醒她:“方才是你抓住我的手不放。”
舱内一灯如豆,四周海面微波荡漾,潜于水下的刺客已无迹可寻。他转身走进船舱,受伤的左肩流血不止,好似没有痛觉淡然处之。
俞沧云不太服气:“我抓住你的手不放,那还不是因为……作戏也要装样子吗?”
谁叫他事先没说清楚,那种情形之下该往哪儿逃,当然是保命要紧先走为妙。
舱内灯光笼上李逸宽阔后背,左肩那处血迹浸透了衣衫,洇开令人眩晕的刺目猩红。原以为他受点磕碰小伤,没想到伤势这么重,这莽夫竟能忍住一声不吭?
俞沧云快步追进去,扶着他坐在案几旁,李逸身形顿住,默然看了她一眼,撩袍坐下,染血的脊背依然挺拔如松。
“李御史需要云娘帮你包扎伤口吗?”俞沧云见他受伤只觉解气,但若是当面表现出来,那就要露馅了。
“不必。”李逸不领情地望向窗外,“那蛟户被我刺伤,今晚不会再来了。高律应该很快就会赶来,届时我先让他们送你回去。”
“好吧,我也怕手拙伤到你了。”谁稀罕帮你包扎呀,身强体壮流点血不碍事,伤到肩膀又死不了人。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俞沧云撇开他衣袖,抬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她看到桌上有客人吃剩的鱼羹,酒壶里还剩下半壶酒。
几步开外的月洞门挂着桃红纱幔,床榻上被褥散乱,衣裳和鞋子横七竖八丢在脚踏上,原先的花娘和客人都在混乱中被赶下船了。
没来由地,俞沧云想起被刺客一脚踹海里的倒霉汉子,紧抿的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她觉得好笑又有些后怕,居然有刺客假扮花娘?怪不得她们画着相同的妆容,乍看上去像双生女,实则是掩饰真面目。
在花舫上,她和那刺客谈天说地,幸亏对方明辨善恶,没往她背后捅刀子!
奇怪,李逸初来海市怎就遇刺了呢?难道他早被蛟户盯上了,跟踪过来先下手为强?虽说茶贩子都不是好人,卢中使遇害委实冤枉,但李逸也绝非善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俞沧云此刻与恶人共处一室,顾及面子功夫还要说几句好听的:“李御史,那蛟户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身手却远不及你,今晚他侥幸逃走,断然不敢再来冒犯。好在刺客被高侍卫抓住了,若能查出幕后指使者,也算咱们今晚没白来。”
女刺客身手敏捷不输男子,要不是对上李逸和高律,凭她那身功夫准能逃走。可惜了,偏要与茶贩子为伍。
李逸没听出她暗自惋惜,却从这段话捕捉到其他讯息:“幕后指使者?俞掌柜伶俐过人,想来已经发现此案背后的蛛丝马迹,不妨大胆直言,李某洗耳恭听。”
这是夸她聪明还是骂她胆大包天?夸就甭想了,十有八九是挖坑给她跳!
俞沧云才不上当:“云娘若有明察秋毫的本领,又怎会以卖茶维生呢。李御史不记得了?是你说始作俑者布局缜密,那些渔民不过是受人指使的杀手。”
“我何时与你说过?”李逸一本正经地追问,俞沧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就、就是你在海神庙那晚,我在旁边偷听到的。”
是啊,这女子偷听监视,无所不用其极,她在街头制造偶遇都是刻意为之。
她又是受谁指使,唐明义吗?除了伪装成花娘的刺客,她也想谋他性命?
但她不会武功,动起手来无力自保,她精于茶艺擅长做营生,亲手重塑卢中使被毁坏的头骨,这都作不了假。
李逸直视眼前充满矛盾的女子,像要从她每一个细微神态,剥离出真实的原貌。
俞沧云被他看得汗毛直竖,转而盯着他那处伤口,皱眉道:“你瞧,还在流血,你又不是铁打的,岂能置之不理。”
她拿出帕子帮他擦拭,自己都觉得肉疼,抬眼看他紧绷着一张脸,未曾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但他额头和鼻尖渗出了冷汗,不用问也知道强忍着的。
如果李逸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俞沧云难免要发一回善心,但他是个灭绝人性的刽子手,她有什么资格同情他呢。
都是血肉之躯,他也尝到疼痛的滋味了,天道有轮回,报应不爽啊。
她心怀怨气,手下不觉施了力,疼得李逸闷哼一声。
俞沧云心虚地松开手,拎起桌上那半壶酒:“听说酒能止血,我先简单处理一下,等高侍卫来了再给你上药包扎。”
李逸紧咬牙关点下头,俞沧云将酒水倒在帕子上,手法轻柔地清理伤口:“那蛟户在水下被刺伤,同时用暗器袭击了你,功力不容小觑。李御史急于告破此案,但也要当心身体……”
话一出口,她发觉自己演过头了,这莽夫不就是个朝廷钦差,她何至于谄媚至此。
俞沧云懊恼地闭上嘴,决定不再和他说一句话。但她眼尖地发现,那枚暗器尾端连着一根细线,指尖捏起线头从伤口里扯出来,一寸寸延伸至李逸眼前。
“这是何等暗器?”俞沧云纯粹好奇,但见李逸脸色骤变,苍白的嘴唇隐隐发抖:“拔出来!”
“可是,伤口会裂开的……”
李逸凶狠的眼神像要吃人,厉声道:“我叫你把暗器拔出来!”
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敢对她吆五喝六?拔就拔,疼就自己受着,这可怨不得她!
俞沧云拽住那根细线,扯了两下没扯动,血淋淋的伤口皮肉绽裂,夹杂着暗器剐刮骨头的刺耳声响。
“要不,你还是等高侍卫……”俞沧云一双巧手能重塑白骨,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被血肉模糊的伤口瘆得手打哆嗦。
李逸拽住她手中细线,闷声不吭自己拔了出来,将那暗器摊开在掌心里。
俞沧云凑过去看有点眼熟,却叫不上名来:“这是捕鱼的刀具?”
她留意到镖头的倒刺布满骨缝裂痕,惊讶道,“怎么是骨头打磨出来的?”
“骨鱼镖!”李逸逐字吐出,平静无澜的眼眸涌动起澎湃浪潮,仿佛从幽深海底爆发出万丈岩浆,将积蓄多年的怒火猛烈燃烧。
他额角涨起蜿蜒青筋,俊朗面容因蚀骨恨意倍显狰狞,眼底弥散开蛛网般的血丝。
俞沧云被那枚暗器吸引了注意,没发现他脸色骇人:“何为骨鱼镖?我在埠头多年都没见过,李御史却能一眼认出来?”
顾名思义,骨鱼镖与捕鱼有关,他才来几天啊,比她懂得都多。
李逸紧紧攥住那枚暗器,任由刺尖扎进手掌,加剧割裂皮肉的痛感,清晰地感受到埋葬在回忆里的恐惧。
他强行压抑紊乱的气息:“骨鱼镖是一种古老的捕鱼器具,通常渔民取野兽胫骨,将前端打磨成倒刺形状,尾端则磨出帽状凸节,系上绳子插在木柄顶部的銎孔中。”
“当渔民手持木柄扎入水中刺鱼,骨鱼镖前端刺进鱼腹,鱼被刺中挣扎时甩开镖头,渔民收起木柄顶部的绳索即可将鱼拎上来。”
俞沧云了然:“如此说来,这根细绳就是系在骨鱼镖尾端的鱼线。”
李逸闭了下眼睛,语速加快:“藤麻细丝绞成的鱼线韧性极强,一旦被刺中极难挣脱。”
蛟户偷袭之时,俞沧云未见水面浮出木柄,蛟户可能把鱼线系在指根处,潜伏在海里袭击目标。
如果李逸防备不及被他拽下水,瞬间就将被抹了脖子,弃尸海底。
蛟户手段阴狠,却也符合捕鱼的习性。现在想来,风流公子就是被骨鱼镖拽入海里当场毙命。
“好险,蛟户功力稍逊未能得逞,可万一他在镖头涂了毒……”那么,李逸也是凶多吉少。
俞沧云看着他左肩伤口心绪复杂,渔民私贩茶叶罪证确凿,李逸屠杀书生却是道听途说。
他刚从鬼门关逃出来,她幸灾乐祸巴不得他出事,怎么看都不磊落。
耳畔海风狂啸,一个浪头打过来,小兰舟剧烈颠簸,李逸身形摇晃靠在俞沧云肩头。
他半阖着眼,恍惚神情像是在梦游,难得一见的脆弱纵容了无边的猜疑,俞沧云在心里问过千百遍的话脱口而出:“是你吗……”
李逸蓦地垂首,像一堵墙轰然倾轧下来,俞沧云不知所措地抱住他,胸腔里的力气都被他挤空了,那句未说完的话随风而逝。
三年前,洛阳聚贤书院残害书生的刽子手是你吗?
无人回应,也许她永远等不到回应。
俞沧云快要喘不过气了,羞恼地拍打他后背:“起来!你敢装死我就把你丢海里喂鱼……”
李逸似乎失去了知觉,萦绕在她耳边的呼吸越来越轻。
“李、李御史,你别吓我啊,你快起来……”俞沧云真的慌了,这艘船不知将飘往何处,朝廷官员惨死在她面前,岂不是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