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船舱像沸水上的蒸笼不断升温,男人清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密不透风地将她完全禁锢。
俞沧云侧耳紧贴他的胸膛,心跳声都快听不清了,顾不上羞恼用力抱紧他,连拖带拽挪到床榻上。
李逸比她高大许多,几步路累得她快虚脱了,趴在床边好半晌没缓过劲,坐在脚踏上看他紧闭双眼,呼吸微弱陷入了昏迷。
她不懂医术,也不敢确定镖头是否有毒,糟了,该不会真被她乌鸦嘴说中了吧。
“李御史,快醒醒,你武功盖世位高权重,死在花船上不怕有损清誉?你不要名声,别连累我被人戳脊梁骨啊……”俞沧云抓住他手臂摇晃几下,感觉他的身体逐渐僵硬,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窗外月夜明净,海风和缓,船儿都不再颠簸了,高律他们怎么还没赶来?她多希望有救兵从天而降,但漂泊在海面上的小兰舟,就像被这个世界隔绝了。
没法子了,她只能靠自己。
俞沧云抹去脸上的泪水,恶向胆边生,卷起袖子朝李逸脸上狠扇一巴掌:“李贼,你给我起来!聚贤书院那事儿你还没说清楚,死了都算便宜你了!”
李逸平躺在床榻上,左脸被她打歪过去,面颊留下几道赭红指印,但他还是没醒。
“嘶,好疼……”俞沧云甩了下酸麻的手掌,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抽得手都疼了。她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左右对称,不偏不颇,又把他的脸打正回来了。
“李贼,你还记得池晏苏吗?他根本就不是书生,却被你按上谋逆的罪名,身死异乡,尸骨无存,我和阿娘都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俞沧云从救人变成了泄愤,扬起的手不断颤抖着,却再也打不下去了,颓丧地坐回到脚踏上。
她双手趴在床边,埋首痛哭起来。上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天底下不幸的事情都让她摊上了?难道她真是不祥人,父母、夫君,对她好的人都要弃她而去?
如果背上谋害钦差的罪名,赔上自己的命就算了,若是害了阿娘,她死不瞑目啊。俞沧云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恨不能被搅进漩涡,连人带船葬身海底,来个死无对证。
她悲怆的哭声像从遥远虚空传来,模糊飘入李逸耳中,悄然揭开封存的沉痛回忆。
那年白雪皑皑,母妃葬礼上也充斥着这般哭声。
少年李逸身着重孝,冷漠双眸像覆上一层薄冰,没有泪水,不见哀伤,毫无情绪地看着跪在棺椁前的那群奴仆。
有人哀叹前途未卜,有人疲于应付,愁眉苦脸挤不出一滴眼泪。更多人随波逐流,将哭丧当成例行的差事。
没有人真心为母妃落泪,身为母妃的独子,他也没指望奴仆们有真心。
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亲人离世的剜心之痛,外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他是宫里年纪最小的皇子,母妃在世时都未得圣宠,父皇颁诏立下太子后,皇子们的命运已然注定。
若无意外,他们将来大多是闲散王爷,身有一技之长,尚能为朝廷所用,碌碌无为也能富贵无忧。
他的人生不会偏离预定的轨迹,前路一眼望到头,谁也无需卖力讨好。
母妃过世百天,奴仆对他的敷衍摆到明面上了。他每日前往罔极寺诵经祈福,茶凉了没人添,时常吃到冷掉的斋饭。
修行需静心,他都忍了下来。
某日下山,他发现车夫不知所踪,沿途寻找被埋伏在山林的回纥细作挟持,当作人质威胁父皇索取一万匹战马。
天宝之乱年间,回纥可汗派兵助大唐收复了长安和洛阳,两国之间多有交好,但回纥边境常有叛军作乱,残害大唐使节和民众,破坏丝绸之路的绢马贾贸。
李逸年纪虽小,却以熟知多种外邦语言,听到自己落入回纥叛军手中,宁死也不肯为父皇添忧。
马车行至回纥边境,他趁细作们醉酒酣睡,跳下马车逃了出来,跋山涉水爬过两座山头,遥望着大唐边塞的城墙,一刻都不敢停歇,拼尽所有力气狂奔而去。
少年跑到城墙下朝士兵挥手呼救,还没被人发现,后背肩胛骨突遭重击,疼得他当场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他又回到了那辆马车上,后背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浑身高热不退,挣扎几下又陷入晕迷。
昼夜更替,血流不止,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残留一口气被关进牢房。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逃跑,却被后背那条锁链死死地钉在墙上,烙印下他此生难忘的耻辱。
父皇不会来救他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如何抵得上一万匹战马?可他不想死在回纥,大唐子民死后也要回归故土!
父皇慈悯,若能满足他最后的心愿,可否把他的尸骨埋在母妃身边?也许下辈子,还能有缘做一对母子。
他像行尸走肉浑噩度日,给自己掐算死期的时候,却等来了前来营救的大唐使节。
父皇派人来救他了?父皇还是喜爱他的!
少年喜极而泣却又深感不安,一万匹战马将给朝廷带来多大的损失,如果他能靠自己逃出来,父皇也不必因此为难。
在他的追问下,使节说出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父皇为了救他,将花容月貌的皇姐嫁给了年迈的回纥可汗,大婚前夕剿灭了叛军余党。使节以皇子受伤为由,婉拒了可汗的邀请,没有带他出席迎娶公主的喜筵。
回长安的路上,李逸哭着睡着了,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断送了皇姐的好姻缘,他还不如死在牢里。
宫中御医救回了奄奄一息的小皇子,从他后背肩胛骨取下束缚多日的“锁链”。
他第一次看清楚,那根系在倒刺镖头上的鱼线,后来有人告诉他,这是骨鱼镖,一种古老的捕鱼利器。
李逸忘不了那段伤痛,他随罔极寺的法师苦学码踪术,勤练筋骨,期盼有朝一日保卫大唐,而不是靠女子和亲维系太平。
多年以来,他都不曾淡忘自己的信念。但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又是一枚骨鱼镖,毫无预兆地击碎了他的傲骨。
如今的他足以挣脱那条“锁链”,却无力摆脱刻入骨髓的耻辱。
思及远在回纥的皇姐,这枚骨鱼镖将前尘后事串联起来,当年挟持他的回纥叛军细作,莫非就是谋害卢中使的幕后真凶?
“呜呜,你不能死啊,你说过要送我回去的……”这女子哭声聒噪,来人,快把她拉出去。
李逸在昏睡中眉心微皱,俞沧云哭得眼睛都肿成桃了,也没瞧见他有了反应,情急之下,双手抓住他的衣襟摇晃。
“我不是吓唬你哦,你再不起来,我把你扔进海里毁尸灭迹,就说你被刺客拽下海了……”
“放肆!”李逸胸口堵着一团闷气,赫然睁开双眸怒斥道,“大胆刁奴,还不放手!”
李逸挥手把她推出去,收拢半敞的衣领坐起来,眼神警惕地环视周遭。
“你醒啦!”俞沧云念了声菩萨保佑,又觉得不对劲儿,“你骂谁刁奴呢?要不是我帮你止血包扎,你早就被骨鱼镖刺死了!”
俞沧云看他胸前大片血迹,那张俊脸上遍布指痕,渐渐没了底气,“算了,我不与你计较,人没事就好……”
这刁奴竟也知道骨鱼镖?李逸感觉到船身晃动,看了眼舱外的漆黑海面,心中不安又不敢表露出来,防贼似的盯着俞沧云。
“这是何处?为何船上无人服侍?”
俞沧云看他紧张到快炸毛了,却在强逞威风,有种小孩装大人的怪异感觉。
“我不是人吗?嗳,是你非要抓住我的手不放,带我上船去追拿刺客。”她把原话还回去,看他作何反应。
李逸不记得自己乘船追拿刺客,但他确定从没见过这刁奴,更不可能抓住她不放。
“一派胡言!尔等奴婢欺我丧母,都敢爬到主子头上去了?”他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指着俞沧云的鼻尖训斥。
“听好了,我虽是幼学之年,却已随内傅熟读六书九数,骑射亦是不在话下,再过几年待我及冠,定将在朝堂担当重任,为我大唐建功立勋……”
他喋喋不休夸自己多厉害,倒像个空心瓤子给自己壮胆量。
俞沧云看他肩宽如山,腰似劲竹的健硕体格,居然自称是幼学之年,一时分不清谁在作戏。
幼学之年,不就是刚满十岁的黄毛小儿?莫非,失血过多也能使人失忆?李逸当下的记忆停留在了幼年时期!
俞沧云讶异极了,深吸几口气才冷静下来。
看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原来母亲早逝后,家里的奴仆多有怠慢,甚至敢欺负他。
坊间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儿,幼学之年便去书院师从外傅,登门授课的内傅却不是平民请得起的,钟鼎之家才能够到门槛。
这莽夫身为官宦子弟,下得了苦功夫,难怪年纪轻轻就成了朝廷钦差。儿时的志向都被他实现了,也算是个狠人。
“是,你说的都对,哪个刁奴不长眼敢欺负自家主子?”俞沧云拿起那块沾血的帕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我不是你家奴婢,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看,是我帮你清理伤口,不离不弃地照顾你呢。”
李逸将信将疑地瞥她一眼,俞沧云哭笑不得,“我真想害你早就下手了,还等你醒过来大发脾气?高侍卫赶来之前,你还是躺下歇会儿吧。”
这家伙睡迷糊了,脑子还没清醒。
李逸不记得什么高侍卫,但他寻思眼前这女子不足为惧,目光转至桌上吃剩的那盘鱼羹,脸色又冷下来。
“我不喜鱼腥味,素来不食鱼羹,你竟不知主子有何忌口,贪图口腹之欲吃独食,还敢说自己不是刁奴?”
“啊?那鱼羹不是我吃的,你要我怎么说才肯信……”俞沧云长嘴也说不清,后悔自己把这傲娇小儿给摇醒了,还不如他长大以后好伺候。
李逸还要训她几句,船身忽地猛震,船尾甲板传来一声巨响,像被刀剑等利器劈成碎片。
俞沧云暗呼衰运,不是吧,救兵还没到,刺客又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