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渗水恐将沉船，李逸起身想去看一眼，俞沧云大步冲到窗前上了闩，又火速关闭舱门。
“回去！”她像保护雏鸟的大雁伸开双臂，背对着李逸交代道，“刺客潜伏在海里，你不要靠近海面，否则会被偷袭！”
受伤了还不老实，刺客若看清他伤势硬闯上来，她也要跟着陪葬！
李逸顺从地坐回去，茫然望着俞沧云的背影，她在舍命维护他吗？
这女子相貌虽美，衣着寒酸，言语粗鄙，举止轻浮不似宫中贵女，想必是新来服侍的奴婢。尽管她品性刁钻，但看在她勇于护主的份上，之前的不敬都可以原谅。
从眼前的险情来看，叛贼余孽死灰复燃，出于报复对他欲行加害。
醒来那一刻，他被熟悉的刺痛拽回黑暗牢笼，他绝望到想哭，想要呐喊，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却让自己忘却了恐惧。
“今晚若能平安回去，我会论功赏你的。”身边本就没几个忠仆，又何必苛求于她。
俞沧云没想到小莽夫虽说傲气，却也知道认错低头，看来本性还不算太坏。
“那你打算怎么赏我？”她感觉船身晃悠打转继续漂浮，疑心那不是遇刺，而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好歹救你一命，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俞沧云借闲聊转移焦虑，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眼，海面上浮出龟背似的礁石，原是船身撞上去发生震动。
不知甲板有没有渗水，这艘船一定要撑下去啊！
俞沧云将赏金抛之脑后，跑过去打开舱门等救兵，海面上弥漫着浓郁的花木香气，眼前烟雾缭绕，空中传来清亮的鸟鸣声。
仰头看去，天边飞鸟扑扇着翅膀滑翔掠过，她追寻着群鸟远去的方向，只见缓慢飘散的白雾中，海之尽头涌起层层灰色波浪，拍打着礁石渐行渐近。
倏然，墨蓝海面攀涨出擎天巨浪，连接着夜空中那轮弯月，勾勒出一幅气势磅礴的画卷。
俞沧云站在船头甲板上，如入梦境，整个人沉浸在飞鸟衔月的幻影中。
李逸在她身后喃喃自语：“我答应赏你，自会禀告父皇履践承诺……”
俞沧云压根没听清，海雾深处响起男子的吟唱，盘旋在她耳畔，回荡不散。
“五仙骑五羊，衔谷萃楚庭。楼台笼海色，草树发天香。龙渡潮声里，雷喧雨气中。遐想鱼鹏化，开襟九万风……”注①
歌声飘渺悠扬，仔细聆听，那男子带有疍家渔民的特殊口音。
俞沧云怔忡地看着那片烟雾，眼尾慢慢泛红，直到余音消失在海波里，方才如梦初醒。
她眨了下眼睛，泪水滑落下来仿佛砸到心底，伸手想要抓住飘散的月影，从背后揽过腰间的大掌将她拽了回去。
“你要作甚！”李逸把她抱到甲板上，她一只脚已经踏到船檐外。
俞沧云眼底闪烁着泪光，惨白小脸像笼罩着寒冷月霜，夜风吹拂起她青色裙裾，像海面上随波绽放的荷花。
李逸一掌掐住那把细腰，看她吓哭了，无奈道，“你说靠近海边有危险，为何自己要跳海呢？”
“我才没有跳海！”俞沧云的心跳乱得厉害，那歌声勾起了她深藏的执念，却又像自己的幻听，“对了，你有没有听到歌声？”
“歌声？”李逸见她望着夜空出神，随之望向月影迷蒙的海面，方知世间还有这般景观。
海上烟雾散去，腾空而起的灰色波浪刻印在半空，正是巍峨起伏的山峦。山体中间往海里低陷，两头陡峭入云，像通往天宫的阶梯。
疆土辽阔，山海壮丽，虽然没经历过战马嘶鸣的鏖战，但想起父皇平定叛军的壮举，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圣人护佑，唯我大唐方得此景！”李逸面山而立，属于少年的喜悦转瞬归于沉寂。
此山为何名，脚下是哪片海？他怎会昏迷在船上，眼前那女子究竟是谁？左肩的刺痛时刻提醒他，不能在人前显露任何情绪，更不能暴露自己失忆的缺陷。
否则，他将沦为最无用的皇子。
俞沧云还想着那段歌声，也没察觉李逸满腹心事，听到他感慨抬眼望去。那座山远看像是簸箕的尾部，正如唐明义所言的传说。
“扶胥海岸以南有座箕尾山，山对岸有条丽麂河，遍地奇花异草如入仙境，琳琅满目天籁不绝，那里正是鲛人的栖息之地。”
俞沧云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头重脚轻快要站不稳了：“扶胥海上真有一座箕尾山？难道，我听到鲛人在歌唱？”
她求救似的看向李逸，“你有没有听到歌声？就在片刻之前……”
李逸的目光仿佛越过汪洋大海，遥渡到无力可及的过去，横跨至任他翱翔的未来。
“你没听到歌声，对吧？”她宁愿当成自己的幻听，也不愿再为之苦恼。
李逸稍作回忆：“五仙骑五羊，衔谷萃楚庭。楼台笼海色，草树发天香……”
他吐字清晰，曲调也对上了，俞沧云却慌乱地摇头：“慢着！你确定没记错？楼台笼海色前面一句是什么？”
“你在质疑我？”李逸低眉不悦，拂袖走向船舱，“我读书看一遍就能背下来，内傅都夸我天资聪颖，这几句浅显诗词还能记错？”
俞沧云追上去拽住他衣袖：“好啦，你最聪明！我就问你，楼台笼海色的前一句！”
“衔谷萃楚庭！”他不可能记错，这刁奴又想耍什么花招？
“真是这句？”她一个人听错可能是幻觉，但李逸也这么说，容不得她狡辩。
这首诗盛赞岭南风景，描绘了传说中的海上仙境，寓意福地吉庆，百姓富足，念诵起来令人心生欢喜传为歌谣。
坊间民众逢喜事唱着过，疍家渔民出海也要来一段，就连街头孩童都耳熟能详。
俞沧云来到池家之前就会唱了，但她跟爹娘学的诗词是“五仙骑五羊，何代将兹乡”。
后来，池晏苏教她从“何代将兹乡”改成“衔谷萃楚庭”。因为楚庭是广州的别称，仙人骑羊而来赐予百姓谷穗，既是人尽皆知的神话故事，也更符合整首诗的意境。
除了她和池晏苏，坊间流传的原句仍是“何代将兹乡”。
为何今晚她听到的那句是“衔谷萃楚庭”？唱歌的男子与池晏苏有什么关联？
俞沧云急切地抓住李逸的手，像抱紧海面上的浮木，给自己最后一丝支撑。月光照得她脸色煞白，无助地皱着眉，像个孤零零的小可怜。
她没了之前施恩图报的气势，看上去就是个娇弱少女。
李逸在舱门前停下脚步，由着她依偎在身边，垂眸看了眼被她扯痛流血的伤口。他不知她为何失落，却想从她那里听到更多实情：“我们在扶胥海上漂泊多久了？”
俞沧云心神不宁，也没意识到被他套话：“不过半个时辰，高侍卫和韦挽郎应该都快来了。”
李逸不记得什么侍卫，但听到挽郎这个官称，想起和他年纪相仿的清瘦少年。
“韦挽郎，你说的是韦城武？”他见俞沧云犹疑着点头，心中窃喜。
他认得韦城武，还是个能说上话的熟人！
这个世家子弟读不进四书五经，独爱钻研奇闻异事，自称才学不济，族人送他去皇陵混几年，将来好捞个挽郎的闲差。
坦荡至此反而无从指摘，他在母妃葬礼上唱的挽歌颇为感人，也算称职。这才过去多久，那小子已经捞上官职了，还和侍卫一同赶来营救？
李逸心头稍宽：“等他们来了，即刻走洛阳河道回长安。”
长安八面环水却不临海，回京或是出海都需经由洛阳河道。他不必再问扶胥海在何处，等韦城武来了将这女子送走再说。
“你都想起来了？”俞沧云不知李逸和韦城武相识多年，听他突然提起洛阳，备受煎熬的心又像添了把火，“那你记得洛阳聚贤书院吗？”
“聚贤书院……”李逸望着俞沧云那双眼眸，美则美矣，像悬在山巅的明灿繁星，但她眼瞳深处涌动着猜疑、愤恨与哀伤，复杂的情绪让他更为困惑。
“求学之地，有何惊天大事值得我牢记？”他不记得那是什么地方，只能将疑问抛了回去。
俞沧云哆嗦着嘴唇颤声道：“那些书生被你污蔑成谋逆罪人，这都不算大事？”
李逸左肩伤口被她扯得发疼，硬撑着反驳：“既是谋逆，何来污蔑之说？欺君罔上，蠹政殃民，非诛杀不能禁！”
他不问缘由也知道谋逆是死罪，断无可恕。
俞沧云悲从心来：“好一个非诛杀不能禁！那你下令诛杀的时候，可知有人只是与书生同行，却也遭受了无妄之灾……”
“我没有下令诛杀，不是我……”李逸身形踉跄撞到舱门，下颌抵着她额头，粗重的呼吸一下下拂过她脖颈。
俞沧云被迫扶住他后背，双双瘫坐在甲板上。李逸侧脸靠在她肩头，长眸紧闭，浸透衣袖的鲜血从她手背滴落，在裙摆上溅开一朵朵血花。
俞沧云脸上泪痕未干，因他那句话摇摆不定，李逸并没有在洛阳屠戮书生，还是没想起成年后犯下的恶事？
“李贼，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俞沧云吃力地推着他胸膛，忽闻远处响起声声呼唤。
“使君，使君……”高律和韦城武撑船赶来，看到俞沧云抱着李逸坐在甲板上，皆是一惊，随后注意到李逸身上血迹斑斑。
“靠过去，快些！快救人！”高律飞身跃至俞沧云面前，从她手里把李逸扶起来，生怕她图谋不轨。
韦城武紧跟着跳上船，正要关心一下俞沧云，抬头看到那座箕尾山，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
花船靠岸已近天明，韦城武还在感慨神工鬼斧劈山坳，俞沧云缓步下了船，回眸看向恢复清醒的李逸。
他包扎过伤口换了身衣袍，脸色略显憔悴，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船上昏迷的半个时辰，是他有生以来最危险的时刻，如果俞沧云存心取他性命，自己毫无反抗的余力。这般说来，就算她受唐明义指使，也算不得极恶之徒。
“昨晚连累俞掌柜受惊，李某深感歉意，特意在岸上备好马车，送俞掌柜回去歇息。”
他好像忘记自己失忆了，那就让她来提醒一下吧。
“云娘多谢李御史关照。”俞沧云福身回礼，笑着提醒高律和韦城武，“李御史不喜鱼腥味，回去叮嘱厨子莫要为他煮鱼羹。”
俞沧云看到李逸眼底闪过的惊愕，转身上了马车，发现车里堆满包装精美的礼盒，打开看了眼里面的贵重首饰。
这就是他的歉意？恩怨一笔勾销，再不相见是吗？
高律和韦城武摸不着头脑，都没想通那句话的含义。
李逸目送那辆马车远去，眼神晦暗不明。他鲜少提及自己的喜恶，儿时挑食的毛病，成年后从未对外人道。
俞沧云怎知他不食鱼羹，难道在他昏迷之际，对她说过不该说的话？
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她究竟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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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唐•李群玉《登蒲涧寺后二岩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