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施君威
任纹2025-01-11 09:144,996

  海风变幻莫测,花船偶然漂浮到箕尾山,日后想回去视机缘而定。就连在浪里打滚的船夫,也不敢担保还能找到这座山。

  碍于李逸的伤势,韦城武放弃了连夜登山的念头。往好处想,既然蛟户逃到山里藏身,其他渔民也能找到这儿来。

  俞沧云寻思等李逸养好伤,不日便将亲自来茶肆,试探她知道多少秘密。

  莽夫城府极深,一鱼三味端上来都面不改色,谁能想到他居然不食鱼羹。那晚在花船上,他滴酒未沾也未动箸,那时还以为他过于警惕,原来是讨厌鱼腥味。

  从韦城武和高律的反应来看,他们也不晓得李逸有何忌口,可见此人戒备心也极重。

  像这样满腹心计的男人,恐怕睡觉的时候都得睁一只眼,但他居然在一个外人面前,失去记忆长达半个时辰。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万一他留下把柄,未来的仕途就要栽到她手里了!

  可惜啊,她当时被山里的歌声吸引,错过了打探秘密的良机,也没问清楚聚贤书院那回事。等他下次犯病,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样才能诱发李逸失忆,让他不设防地吐露真言?

  除了藏在海里的蛟户,有能耐打伤他的人凤毛麟角,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他之所以昏迷,难道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

  比如他厌恶的鱼腥味,海上颠簸的花船,还是那枚古老的骨鱼镖?

  “骨鱼镖是吗?”俞沧云坐在茶桌前,取一根竹箸从杯子里蘸清水在桌上描画。

  那天清晨从蕃坊回来,她找街坊打听过,兽骨做的渔器早就没人用了,花钱都找不到工匠打磨。

  她也问过婆母,娘俩聊起家里还有一架桯具,买不到的东西可以自己做。

  池晏苏生前常用桯具制作船上的木件儿,手艺精湛,堪比修船的老工匠。有一次,她看上银楼里的兰花玉簪,嫌贵没舍得买。池晏苏听母亲说起这事,亲手打磨了一支玉簪送给她。

  俞沧云爱不释手,平时放在首饰盒里珍藏,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戴上。

  池晏苏离世后,她定期来打扫他的书房,却没再碰过他的东西,怕不小心弄坏了,以后没了念想。

  前两日她托人找到一块兽骨,带回家里想动手打磨试试,那架桯具却不听使唤。

  她看着那器具无从下手,两尺高的木桩固定在墙上,从上至下依次是石辘轳、木托、磨轮和石钻头。

  池晏苏以前用起来很轻松,有时叫她帮忙拽紧绑在磨轮中间的麻绳,来回转动,磨轮底下的钻头随之旋转,不一会儿就能将玉石的棱角打磨圆润。

  “欸,骨鱼镖是做不成了,还有其他什么法子?”俞沧云在桌上画出镖头倒刺图案,烦闷地扔下竹箸,手指抹去那片水渍。

  李逸收走了那枚骨鱼镖,不过蛟户拿它做暗器,身上必定有多枚备用,逐一打磨要花不少工夫,他只能找疍家族人代劳。

  俞沧云心情大好:“这不线索就来了,找到骨鱼镖还能对付堂堂御史……咳咳……”

  她以袖掩唇心虚地张望,没人听见自己瞎嘀咕吧?

  茶肆熟客看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好奇问道:“云娘,你这双手还没养好呢?我何时才能吃到你煮的茶?”

  其他客人随声附和,想骂那个当街推她的元凶,又怕惹不起朝廷钦差,悻悻闭嘴。

  俞沧云轻甩几下手腕,装作吃痛:“抱歉了,云娘想为各位煮茶也是有心无力,还请客官们多包涵,好叫我偷个懒,多养些时日吧。”

  掌柜的人缘好,熟客们拍着胸口保证,每日吃茶必来池记茶肆,叫她尽管放心。

  俞沧云谢过众人,起身指点伙计煮茶的火候,只动口不动手,使唤人的感觉还不赖。

  小伙计唇红齿白,人也机灵,见到客人天南海北地攀谈,嘴巴比蜜还甜。这几日掌柜的没上阵,生意也没有落下来。

  伙计等茶水煮沸的空隙,他发小来铺子讨茶果子吃。

  憨态可掬的小胖墩朝俞沧云拱手一拜:“云娘,恭喜多揾钱啦,那冤桶真好说话,赔你五千钱都不带眨眼的,下回有这好事我还给你帮忙。”

  “好,属你最仗义了,往后来铺头,茶果子管够!”俞沧云爽快地叫伙计端来茶果子,小胖墩狼吞虎咽,嘴里含糊地夸“好味”。

  俞沧云单手托腮,悠闲地哼起五仙骑五羊的曲子,随口问道:“哎,我问你,楼台笼海色前一句是什么来着?”

  小胖墩头也不抬地说:“衔谷萃楚庭。”

  俞沧云心跳顿住:“不对吧,我记得是何代将兹乡,你怎么连一句诗都记不住?”

  小胖墩眨眼望过来:“没错啊,外头他们都是这么唱的,你有多久没去过街上了,成天就知道煮茶揾钱。”

  俞沧云心里翻江倒海的,又把伙计叫来问了一遍。不料伙计也说是“衔谷萃楚庭”,周围客人听见了加入争论,很快分成两派。

  一派坚持原句有韵味,另一派则支持改得好,众人各执己词,俞沧云被他们吵得头痛,心底那片乌云悄然散开。

  不止是她和池晏苏,坊间很多人改了过来,箕尾山里传出的歌声并不出奇。再者,怎么可能与池晏苏有关呢?莫说他已去世三载,即使在他生前也不曾结识蛟户。

  茶至三沸,伙计正要给客人冲茶,听到街上传来阵阵马蹄声,探身看向马背上的伟岸男子。

  “咦,那不就是新来的监察御史?浓眉大眼,身板壮实,真是威风八面啊!”

  俞沧云心中微动,背过身吩咐小伙计:“他若来找我,你就推说我不在,等他多求几次,你再勉为其难地来请我,记住了吗?”

  伙计不明所以地点下头,俞沧云坐回到茶桌前,倒数李逸出现的时间,但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

  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街上过客匆匆,哪里还有李逸的身影?

  伙计伸长脖子看向街道那头:“好多人啊,出什么事了?”

  俞沧云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叫你推拒几次,又没让你把人给赶走,他为何不来了?”

  伙计替自己叫屈:“掌柜的,我懂,你叫我替你拿乔,想给他一点儿脸色瞧瞧。可人家压根就没瞧你一眼,过门而不入啊。”

  “你懂什么!”李逸几天没露面,从茶肆路过真是凑巧?俞沧云拍桌而起,看到周围的客人都往门外跑去,嘴里嚷嚷着看热闹。

  伙计和小胖墩跟在俞沧云身后,随人潮涌向市舶使馆,听到沿途的吵嚷声。

  “监察御史这回麻烦大了,听说外邦人包围了海阳馆,非要他即刻放行滞留埠头的商船,不然他们就在街上常坐不起。”

  “不止是外邦人,还有各大行会的行首呢,近来商船都拿不到通关文牒,全副身家在海上打了水漂,他们带着一家老小来找李御史讨吃喝……”

  多日过去,扶胥埠头的通关禁令仍未解除,疍家渔民还没敢闹事,各地商户却都坐不住了。

  卢中使生前风雨无休,关检从不间断,每日约有十余艘商船进出埠头。李逸暂代市舶使颁布禁令,出关或入关的商船皆被管制,滞留数日便多达上百艘。

  他想阻止凶手外逃,却也招来多方不满,若有好事者趁机怂恿,很容易激起民怨。

  说实话,俞沧云能理解商户的心情,假如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要有怨气。但从李逸的立场来看,应付起来颇为棘手。

  卢中使遇害的真相已有眉目,在这节骨眼上,他断然不会让步,那又该如何化解民怨呢?

  俞沧云看到李逸骑在马背上,一手拽着缰绳,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

  高律和韦城武跑在前头开道,众人却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神情激动,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虽说其中有人趁势作乱,但大多数都是普通商户。高律除了厉声警告,也不便动用武力,韦城武磨破嘴皮子也没人听,场面越发混乱。

  “退避!退避!”刘佥事带领衙役从海阳馆冲出来,推开堵在门口的人群,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

  他眼看有人拿石块砸李逸那匹马,怒目上前将人踹倒在地上,“放肆,这位是暂代市舶使之职的监察御史,休得无礼!”

  那人哎呦叫唤耍无赖打滚,不停嚷嚷“差役打人了”,围观民众指着马背上的李逸,群起激愤。

  “呦,他就是监察御史?长安来的官爷就是金贵,风不露头,雨不打脸,我等小民从没在埠头见过他,怎知他就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今非昔比呀,从前卢中使事必躬亲,如今却是纸上谈兵,李御史连埠头都没去过,还指望他知晓民间疾苦?”

  “住口,不得妄议!”刘佥事脸色尴尬,拱手向李逸告罪,“商众滋事,属下未有所察,闻讯赶来为时已晚。李御史请宽心,属下即刻命人押解滋事者……”

  “且慢!”李逸沉声静气,被人当众讽刺是个不管事的闲官,俊逸面容也不见羞恼。

  他松开手里缰绳,身似飞星利落下马,昂首阔步如鹤立鸡群,在众人震惊地仰望下,走向倒地打滚的无赖汉。

  李逸眉目疏朗,长身玉立,天生贵气衬得他脱俗出尘,如碧空鸿日令人不敢直视,又似苍穹皓月致凡间黯然无光。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他,俞沧云也不禁屏息凝神,揣测他下一步的举动。

  李逸站在无赖汉面前,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还能站起来吗?”

  无赖汉心里直打哆嗦,手撑在地上往后退,生怕对方一拳头下来打掉他半条命。这位官爷看上去孔武有力,别说是朝廷钦差,就是普通人他也惹不起啊。

  但他正想认怂,却感受到人群中威胁的眼神,硬着头皮抱怨刘佥事:“他下手太狠了,我这腰怕是要摔断了。”

  “莫要着急,某替他给你赔个不是。”李逸一手扶起无赖汉,另一手按住他后腰,掌心强劲的气流震得他浑身发麻。

  “你看,这不是站起来了?”李逸见他吓得双眼发直,淡然笑道,“慎重为上,某先派人送你去就诊,日后若有不适,随时来海阳馆找我便是。”

  “谢、谢过李御史……”无赖汉哪敢说个不字,双方力量悬殊,真想当场死他手里吗?

  李逸派人送走眼前的麻烦,围观民众见那无赖忽然变老实了,心有猜疑却又说不清。

  俞沧云看他扳回一局,虽是稍有震摄,众人却寸步不离,都没有罢休的打算。

  李逸转身面向众人,有个络腮胡夷商冲上前涕泪横流,嘴里喊着变调的中原话。

  “李御史,我是狮子国的商人,我有一艘装载香料的货船从年前出发,航行到南海柘林被扣留六十多日,求天告地才来到广州。可是埠头不给我办过所,船到现在还在海上漂着,上不了岸,也没法卸货,我的船员都快饿死了。”注①

  说着,他双手朝天,向北跪地哀呼,“尊贵的大唐陛下,求您圣恩保佑,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一个外邦大汉先哭制人,他既没辱骂朝廷官员,也没有当众造谣生事,发发牢骚诉个苦不犯法吧。

  但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夷商七嘴八舌抱怨埠头禁令,给海外蕃舶带来诸多不便。

  “大唐有全天下最好的粮食和茶叶,李御史穿着上等丝绸做的衣裳,老百姓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大唐人以货易货,不需要从外邦购买一文钱的东西,我们夷商想跟大唐做买卖,却必须用金银来换取物品。”

  “李御史,我们真心感谢尊贵的陛下,允许外邦人在蕃坊营商安居。可是蕃舶每回入关或者出关,都要在广州通关放行,这是不是不太合理?”

  李逸扬手示意他们冷静,首先回复络腮胡大汉:“受南海风势影响,白沙湖航段屡发沉船事故,其间岛礁环列,大安、海丰等埠头多有险恶。因此海上巡航引领蕃舶行至柘林,暂避风浪,并非无故拘收。广州各地已有救济举措,确保无人受此波及,诸位尽可安心。”

  络腮胡大汉愣住了,没想到监察御史刚来几天,竟连白沙湖那边地势都摸清了。做营生的都不想承担损失,但谁又能控制海风天象,这实在怪不到旁人头上。

  “原是如此,多谢李御史解惑,我们船员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李逸客气回礼,从容面对其他夷商:“广州乃大唐对外出海门户,通海夷道东经流求、诃陵,西抵康居、波斯,环海等国数以百计。多年来秩序井然,岂能因一时风浪乱了秩序?蕃舶远道而来,清风明月相迎,顺时随俗,宾主尽欢,方能源源相续!”

  客随主便,夷商来大唐做营生,就必须遵守大唐的秩序。朝廷以礼相待,不等同于纵容外邦人得寸进尺。

  李逸这番话有理有据,夷商们面面相窥都不敢反驳。

  人群中不乏交头接耳,俞沧云发现坊间行会来了不少商户,脸上都写满了不服。

  “李御史,蕃舶受海风影响滞留埠头,算是有情可原,为何内陆货船也不许放行?”

  “对啊,这又是何故?益州运来的两船布匹还等我卸货结账呢,拖延下去谁来赔偿?”

  “别提你的布匹了,疍家人连捕鱼都被禁了,再过几日饿死在船上都没人知道。”

  李逸听到众人冷嘲热讽,一笑置之:“疍家渔民的吃穿用度,某已派人去妥善安置,各位有心关怀,也可予以资助。”

  众人陆续闭嘴,李逸顿了下,又道,“禁令为期七日,在此期间,扶胥埠头所有滞留的船只,凡涉及商户损失,皆由衙署调解。”

  更多人偃旗息鼓,监察御史都发话了,还怕衙门赖账不成?再说七日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俞沧云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他有把握在七日内破案?这都过去几天了,来得及吗?

  滋事者大势已去,李逸语重心长地劝告众人:“朝廷为惠及岭南民众,将内陆扬州、益州、胶州等要地贯通广州。正如陆地商路起始于长安,南海夷道起始于广州,扶胥埠头的兴盛关乎诸位受益,某身为监察御史,岂敢做出危及百姓之事?”

  “方才有人挂念卢中使,某为之欣慰,自卢中使失踪以来,吾等日以继夜追查不休。与此同时,犯案罪徒也在设法逃脱,倘若罪徒乘船出逃海外,甚至有人包庇放行,此案永无破获之日!”

  到底是朝廷官员,不怒自威令人胆怯。商户本就位卑,仗着人多势众发泄不满,这会儿冷静下来,连忙澄清与罪徒无关,唯恐被当成包庇共犯。 

  李逸抱拳致敬,允诺七日后解除禁令,众人纷纷退散。

  他恩威并施化解了民怨,俞沧云心情复杂,感觉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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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过所:唐朝海关的通行证。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龙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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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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