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工商,商为末行。坊市商户历来安分守己,像今日集结发难的场面,换做以前根本无从想象。
俞沧云事先也没收到风声,当然她没有船运生意,还不够格来闹事。但她看明白了,李逸不愧是出身钟鼎世家,让她这个寒门小民望尘莫及。
李逸私下里傲慢凉薄,当众却像个谦谦君子,任谁都挑不出半点错处。他上任以来遭遇的民众危机,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化解了,不服不行。
俞沧云估算彼此的差距,头一次打起退堂鼓,她在李逸眼里太过渺小,都没资格成为对手,偏她铆足了劲非要争个长短,岂止是不自量力。
人前稳如泰山的李逸,像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领,任何风吹草动尽在掌握。
高律带领衙役们疏散人群,有条不紊地恢复街道通行。俞沧云推了下身边的伙计和小胖墩,跟随人潮依序往回走。
李逸并未直言卢中使遇害,可能是怕引起民众舆论,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事有轻重缓急,她就不去添乱了,但愿卢中使早日瞑目。
李逸站在台阶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掠过俞沧云走远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听着耳边唠叨。
韦城武替他打抱不平:“使君,我看今日之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暗中撺掇商户群起发难。你说怎会那么巧呢?使君知会过赵刺史和蕃长,共同商议通关禁令期限,结果他们一个出丧,一个称病,很明显就是坑瀣一气,做局给使君找难堪!”
“不然,你以为谁给商户的底气?”李逸轻描淡写地带过,似乎没把这码事放在心上。但他丝毫没有放松,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人群,搜寻藏在暗处的可疑身影。
韦城武气道:“赵刺史还在记恨使君,妄图报那一巴掌之仇!混账东西,他若知道使君真正的身份,自扇巴掌赔罪都晚了!”
李逸原本对此人不屑一顾,现在看来值得他花些心思:“去查!赵刺史和蕃长在广州的人际交往。”
家族背景,从仕履历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他来广州之前都已经了解过,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不足为信。
李逸注视着眼前的人群,心里有种道不明的感觉,隐隐令他不安。
打个比方,如果他是聚众滋事的指使者,唯恐天下不乱,不择手段想给朝廷钦差下马威,他能做的仅此而已吗?
国之本在于民,无论是在天子脚下还是岭南之地,一旦发生大规模的民众伤亡,都将是震惊朝野的不幸灾难。
朝廷首当其冲要追究涉事者,也就是激起民怨的监察御史,轻则罢黜,重则处刑。
一个不留退路的对手,势必会做到这种程度,这也是李逸的不安所在。但他宁愿是自己多虑,高估了对手的狠绝。
李逸为民众担忧之时,俞沧云也在操心自家茶肆。她刚才着急看热闹,忘了煮沸的那锅茶,指不定炉子都被浇熄了。
小伙计也想起这茬,老实地跟掌柜认错,两人心急如焚,又不便挤出人群引起骚动。
“算了,回去再收拾吧。”锅都熬干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俞沧云心疼那锅茶,伙计和小胖墩堆着笑脸恭维掌柜大气。
“嗳,前头那位是云娘吗?”身后有人叫她,俞沧云回头瞧见香料铺子的女掌柜,随即跟人家打声招呼。
珠圆玉润的女掌柜笑道,“云娘啊,你也听到了,我那船天竺来的香料要等几天卸货,现在铺子里还剩下半袋胡椒,都给你留着吧?放心,给你算便宜些!”
胡椒是稀罕物,价高的时候堪比黄金,平时没多少人舍得买,整船新货就快到了,受潮的旧货赶紧甩卖才是。
俞沧云也不介意,三言两语跟女掌柜谈好价钱。
伙计频频朝她使眼色,小声嘟哝:“掌柜的,咱们需要买胡椒吗?咳,你想想自己的钱袋子,不要冲动花钱!”
小胖墩不解地看着他,伙计模仿俞沧云待客的笑脸,捏着嗓子说,“各位客官,坊市茶税近来涨了两成,小店已是不堪重负,即日起,如有客官喜食胡椒烦请自备。”
伙计学得惟妙惟肖,小胖墩调侃道:“嘿,云娘真小气,胡椒粉不舍得给客人添茶吃,都省进自己肚子里了。”
俞沧云气鼓鼓地拍了下他的头:“我小气?你吃的茶果子都是谁给你的,快给我吐出来!”
小胖墩捧腹大笑,伙计还没搞明白:“掌柜的,你买那么多胡椒粉,以后我煮茶也要添上吗?”
俞沧云气定神闲:“少管闲事,那是我自个儿留着用的。”
伙计更懵了:“你吃得下那么多胡椒粉?不怕上火?”
李逸循着人群里的笑声看去,他认得小胖墩,俞沧云当初讹他钱的时候,那小子就是个托。此刻回想俞沧云蛮不讲理的样子,男人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电光石火间,李逸温润的眼神陡然凌厉。
他看到俞沧云身边有个肩挑扁担的走卒,贼眉鼠眼地窥视人群,一手探向扁担前端挂着的竹筐,指间银光乍现。
不好,有刺客!李逸正想提醒俞沧云,又见对面酒楼里冲下来两名小厮,他们手里各持一枚拳头大的铁蒺藜。
这种战锤杀伤力惊人,倘若里面灌满火药,在人群里引爆将造成无数伤亡。
“高律!回头!”李逸暴喝一声,周围民众齐刷刷看向他,高律眼尖看到酒楼外的可疑刺客,拔刀上前砍断他们的手,夺走那两枚尚未点燃的铁蒺藜,迅速揣进怀里。
虽然众人没看清楚,但那两名小厮身上见了血,瞬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受惊的民众慌乱逃散,有人被撞倒在地上,眼看要被人踩上来,李逸飞身而至阻止了踩踏事故。
酒楼附近的骚乱得到控制,但在街道另一头,俞沧云却面临着无妄之灾。
更糟的是,李逸已是分身乏术。高律带衙役赶来相助,他们被人潮不断冲击着,肩并着肩鼎力支撑。
李逸仰头看向远处的俞沧云,她还在和伙计聊天,伪装成走卒的刺客偷偷潜入人群。
“云娘,当心刺客!”李逸奋力冲出人群,赶去抓那名刺客。
俞沧云听到他焦急的呼唤,转眼又被吵嚷的人声淹没。隔着重重人群,她看不见李逸的身影,惊吓过后告诫自己镇静,从腰间取出一个葫芦嘴瓷瓶。
她警惕打量众人,手里也不闲着,拧开了瓶嘴上的小木塞。
“顺应天命,景元一统,海神显灵,真龙降临……”人群中响起突兀的男子歌声,大伙儿还没回过神,头顶簌簌飘落雪花般的纸笺。
伙计和小胖墩他们弯腰去捡,那刺客像退潮后的枯木桩子,直愣愣地站在俞沧云眼前。
这就是李逸口中的刺客?俞沧云攥紧了手里的葫芦嘴瓷瓶,跃跃欲试。
刺客正要再抓一把竹筐里的纸笺,眼看有个女子瞪着自己,非但不躲还试图挑衅。他目露凶光,抄起藏在筐子底下的锋利匕首。
不怕是吗?那就先从你开刀!
“傻婆,你去……”狠话还没飙出口,那女子甩起衣袖扬飞一片灰雾,他眼睛突然像着了火,烧得眼泪直流,鼻子也像窜进浓烟,呛得他狂咳不止。
刺客手里的匕首咣啷落地,脑袋像小鸡叨米不停打喷嚏,那张脸红得快要滴血。他不知那是什么毒药,怎会如此厉害?他难受得七魂出窍,恨不能捅自己一刀来个痛快!
俞沧云朝刺客撒出胡椒粉,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往后退两步也不怕被呛到,紧张又愤恚地观察刺客的反应。
她用胡椒粉防身有段日子了,以前煮茶不小心吹到脸上,意外发现了防贼的妙用。有时碰见调戏她的地痞,勒索钱财的赌徒,随手一撒,就能全身而退。
整瓶胡椒可不便宜,但这个钱花的值,她不敢省。前几次遇险有李逸挡着,这次总算派上用场了。
“呛死我了,阿嚏……”刺客双手掩面摔倒在地上,周围有不少人被胡椒粉呛到,忙着抹泪都没瞧见地上那把匕首。
俞沧云不解气,跑过去用力踹刺客两脚:“活该,你这个衰人,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李逸赶来看到刺客被制伏,上前拉住她的手拽到身后,命令衙役收起匕首带走刺客。高律那边也稳住了局面,护送民众平安离开。
然则,仍有许多人看到了纸笺。
小胖墩紧盯纸上的图画,吃惊地瞪大眼睛:“海神显灵,真龙降临是真的吗?龙母罩着我就能长生不死,那我能吃多少茶果子啊,这辈子有口福喽。”
伙计指着图画空白处的几行小字:“呆瓜,你要先拜景元教成为教众,才能修行龙母仙法漂渡不死之国……”
“住口,休要胡说!”俞沧云夺过他们手里的纸笺,看清那幅龙身人面图案,脑子里嗡一声响,胸口猛地狂跳起来。
这不就是程溪龙母图腾?凶手将卢中使的尸身扮成海神禺虢,还在裙甲上绘制神话图腾!
当时李逸怀疑有人假借神话造妖书妖言,为教众宣扬异端邪说,意图煽动百姓颠覆皇权,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