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坦然回答了齐静怡的问题，刚挂断电话，却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张隔空投送的照片。
照片里仍是一张短信截图，提示她有一份快递待收，地址是她的家里。
展颜立刻想到可能在家的母亲。
她赶紧给母亲打去电话，确认对方处境安全才放下心。可随即又陷入思考：这张照片是谁投送给自己的呢？
她带着困惑打车回家，到家便直奔快递驿站，果然得知自己有份包裹待取。为保无虞，她直接在驿站里拆了快递。
一只手掌大小的硬壳纸箱里，只躺着一张字条，显得空荡荡。
“刷单的吧。”快递驿站的大爷只是一瞥，神情淡淡。
展颜讪笑着应和几句，将字条取出揣进兜里，又去看纸箱上贴的寄件地址，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字：师大逸夫楼。
谁会从逸夫楼里给自己寄快递？对方又怎会知道她的家庭住址？展颜不由地倒吸凉气，刚走出快递驿站，便急迫地把字条取出来看。
果然，这是第二封匿名信。白色的打印纸上，殷红色的墨水此番只写了两个字：小心。
小心……什么呢？
展颜打心眼里不理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能有人害她吗？
她捏着字条站在路边，正兀自寻思，突然听得一阵刺耳的鸣笛声随着烈风呼啸而来。
滴滴！滴滴滴——
展颜闻声抬头，竟看到一辆卡车如失控的公牛般向她扑来。车轮厮磨地面，声音尖锐。
嘶——
咚！
与此同时，陈琛终于吃完了书包里最后的“存货”，然后熟练地将雅思教材放回包里，走出教室、关门上锁，穿过逸夫楼后身的林荫小路，在家属区院里的一栋红砖楼前驻足。
“陈琛，这么早就回来啦？”一个骑车的男人在此停下，跟他打招呼，“怎么不上去？没带钥匙？用不用我帮你给陈主任打个电话？”
“不用了，谢谢您……”
陈琛木讷地跟男人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抬腿上楼。
铁制的单元门之后，是水泥灰色的墙壁和楼道。楼道里放满了各层住户的杂物：花盆、水缸、掉链子的二八大杠、前个冬天没吃完的打蔫儿大白菜……陈琛轻车熟路地穿过它们，来到一扇难得光秃的门板前，弓起手指敲了敲。
“哎，来了！”说话的是住家保姆张姨。
张姨永远是这个家里最热情的人。她打开门，一见陈琛回来，就赶紧把他往屋子里拉，嘴里满是暖和和的絮叨：“你可回来了！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在家呢？是不是大四太忙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最近好好吃饭了吗……”
若是在平时，陈琛一定会耐心回答张姨的所有关切，可是今天不行。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玄关对面的餐厅里，那张象征着全家团圆的圆形红木餐桌上，再一次摆上了四副碗筷。而许久未见他的父母，此刻正坐在其中两个位子之前。
于是，他抬手打断了张姨，换好衣服鞋子，随后径直走到桌边专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
直到儿子在面前坐下来，张姨又识趣地出了门，坐在上首的父亲才开口：“回来了？”
“嗯。”
“吃饭吧。”
“嗯。”陈琛有问有答，却依旧垂首而坐，更没动筷子。而他的父母也没动。
桌上的气氛安静了一会，父亲才又开口：“不错，看来你还记得今天是你哥哥的忌日，倒还没完全忘本。”
“不敢忘。”他的回答依旧简单，只是像父亲一样不带感情。
咚，咚咚！
这是父亲弓起手指敲桌面的声音。陈琛循声抬头，略带忐忑地迎上父亲的眸子。
即使上了年纪，父亲的眸子依旧黑得发亮，透着精明强干的神气。陈琛不由地想，这双眸子在他这个年纪时应该会更有神色，因为遗照上的哥哥就有着这样一双神情饱满的眼睛，而父亲也总是说，哥哥陈阳比他更像自己。
“既然没有忘本，那你为什么还把自己吃得这么肥？”
父亲果然还是质问他了，“你看看你的臃肿蠢态！你应该知道，你哥哥当年是多么玉树临风，你有义务变得跟他一样。”
“我知道。”陈琛干巴巴地说。
“你知道，但你失败了。那该怎么做？”父亲的乌眸里，投来肃杀的目光。
饶是早就对此有心理准备，陈琛的喉头仍然不自觉地向下一滚。在父母无言的目光里，他木然起身，从被挂在客厅正中的哥哥的遗像下，取下了一根由荆条改制的戒尺。
他用双手捧着戒尺呈到父亲面前，然后平静地在那一副空碗筷面前弯下了身子。
那双碗筷，是他哥哥的。
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也都是哥哥的。
父亲接过荆条，却没急着动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这根戒尺来教育你吗？”
陈琛没有回答。
他知道父亲并不是在问自己，因为他和父亲都早知道答案：这根戒尺是哥哥在10岁那年用压岁钱买给父亲的礼物，上面还有哥哥的名字，是哥哥亲手刻下的。
啪！
一尺落下，皮开肉绽。
啪！啪！啪！
戒尺砸在皮肉上，疼得陈琛眉头紧皱。可他攥起拳头，咬紧牙关忍着，愣是不吭一声。
坐在他手边的母亲，即使见到这一幕，也依旧平静得仿佛与世隔绝，木然地端碗吃饭，还不时地给他面前的空碗里夹菜，“阳阳，你吃这个，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身后的父亲一次次地举起戒尺，话语里却难得染上了浓重的悲情，“你哥哥是当年学校的风云人物，是我最大的骄傲！可是你！你怎么活成了这副腌臜丑态？你叫他怎么安心！”
啪！啪啪！
厚重而含着刺的荆条戒尺，带着生者强行赋予死者的怨怼情绪，挥动了整整二十一下，才终于停了下来。二十一下代表着21岁，是哥哥陈阳当年因车祸去世时的年纪。
受完了戒尺，陈琛一瘸一拐地转过身，还要向父亲深深鞠躬。这叫“恭听长辈训话”，是父亲亲自规定的孝悌之道。
陈琛咬紧牙，屈辱地向父亲弯下腰，双手高高捧起那根方才还与自己皮肉相贴的戒尺，目光紧盯着地板上自己的鞋尖。
头顶上，父亲的声音犹如雷霆万钧。
“陈琛，我要你永远记得，你的生命、你活下去的唯一价值，全都是你哥哥给的。如果你哥哥还在，你不会出生，更没资格活着。明白吗？”
“明白。”陈琛深深垂首，声音麻木。
父亲的质问和他想要听到的标准答案，这些年里，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他也早已摸清父亲的路数：只要他不反抗，待父亲发泄过后，便也不会过于苛责。
果然，父亲终于叹了口气，向他摆了摆手，“罢了。你今天不许吃饭，去客厅跪着吧，好好向你哥哥忏悔你的无能。”
“是。”陈琛平静地起身照做。
闻着从餐桌上飘来的饭菜香味，陈琛一边跪，一边暗自庆幸他是在逸夫楼教室里吃饱了才回来的。他摸摸肚子，在今晚的阴郁里找到一点自我安慰的幸运。
“哥，现在的我跟你就只有身材这一点不同了，你会允许我保持这最后的‘自我’的，对不对？”望着哥哥含笑的遗像，陈琛在心里默默地说：“哥，忌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