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寻亲路漫漫
李幺傻2023-06-28 10:104,812

  

  李武是陕西省礼泉县人。这些年来,他和母亲一直在寻找张怀德的遗骨。张怀德是李武母亲的叔叔,牺牲在中条山中。准确地说,是牺牲在中条山的六六血战中。

  张怀德的部队番号是独立四十六旅七三六团七连,他任连长。张怀德生自小就没有了父亲被送了人家,但是养父对他很不好。

  后来,张怀德参加了杨虎城的军队。军队先后驻扎在三原、泾阳、汉中等地。张怀德在部队结婚了,妻子有文化,可能是部队驻地有新思想的女学生或者女教师,他们生过一个女儿,但是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回过礼泉县老家。

  抗战开始后,张怀德离开妻女,奔赴抗日前线。在永济保卫战中,张怀德所部伤亡惨重。永济保卫战后,他回到陕西省礼泉县老家接了一批新兵,然后又匆匆奔赴抗日前线,此后再没有回来过。他牺牲在了中条山战场上。

  后来,李武的母亲,也就是张怀德的侄女,听说张怀德牺牲在山西省平陆县的东祈村,遗体先放在东祈村的一座寺庙里,后来不知道安葬在哪里。而他的妻子和女儿也都没有消息。

  这几十年来,寻找张怀德的遗骸,一直是李武母亲的一个心愿。可是因为贫穷,这个心愿一直到2009年6月5日才实现。

  2009年6月5日这天,李武陪着母亲从陕西省礼泉县来到了山西省平陆县部官乡西祈村。西祈村就和东祈村紧挨着。西祈村有一个周仓庙,里面供奉的是给关公扛大刀的勇士周仓,香火很旺。在这里,李武认识了一名姓姚的老人,他叫老人姚爷爷。

  姚爷爷快90岁了,他告诉李武说,他当年看到了在这里打鬼子的陕西军队。

  日本人来到中条山南麓的平陆时,他仅有十几岁,父亲被日本人杀害了,而

  他被逼迫着和村中几个少年给日本人打柴。后来,村庄里来了一队中国军人,赶跑了日本人。

  这支军队里人人都说着陕西话,他们对老百姓很好,帮助老百姓干活,老百姓也把做好的饭菜送给他们吃,大家相处得就像一家人一样。小时候的姚爷爷就曾经给他们送过饭。

  这支部队里为首的是一个连长,有三十多岁,身材魁梧。他们是和部队失散了,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后,来到了这里,当时已经弹尽粮绝,没有给养。每个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还有很多人的身上带着伤。

  这一连人住在周仓庙里,那时候周仓庙有一个大院子。

  每当到了夜晚,这些军人就出去了,因为没有了子弹,他们一人扛着一把大刀,去偷袭附近的小股日军。天亮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人困马乏,背上扛着抢来的日军枪支。

  后来,又有更多的陕西军队来到了东祈村和西祈村,这支部队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当时所有人都非常高兴。

  然而,好景不长。大批的日军就来进犯,飞机整天在头上盘旋,炮弹就在村庄周围炸响,大部队要转移,留下这一连人阻击日军。

  这一连人阻击日军长达一天,最后全部壮烈牺牲。

  按照时间推算,这场战役就是1939年6月的“六六血战”。

  日本人离开后,村庄里的人就收殓勇士们的遗骸。他们在村外挖了很多大坑,一个坑里掩埋几名战士。那名连长也牺牲了,有一个老人把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抬出来,装殓了连长。人们把盛着连长遗体的棺材放在周仓庙里,等着家人来搬走灵柩。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只好掩埋在了村西边,并在坟头上栽种了一棵柳树,树立了一块木牌。每年清明节,村民们都自发来到坟茔前烧香上坟。解放后,这座坟墓被铲平了,墓碑也不见了。

  尽管姚爷爷忘记了这名连长的姓名,但是李武断定这名连长可能就是自己的姥爷张怀德。

  姚爷爷还带着李武找到周仓庙的管理员老杨,老杨的姑妈是这支部队一位排长的遗孀。排长牺牲在这里后,他年轻的妻子就从陕西来到这里居住,一生都陪伴着丈夫。后来,老杨也从陕西迁来了这里,照看姑妈。

  老杨的姑妈已经很老了,耳聋眼花,当年的很多事情已经忘记了,但是她还记得丈夫所在的那支部队的连长姓张。

  李武更坚定了那名牺牲的连长就是姥爷张怀德。

  李武让姚爷爷带着,穿过村庄,来到了当年掩埋那一连战士和连长的地方。他们看到眼前平畴漠漠,麦浪翻卷,当年的坟地,现在是一片杨树林,已经无法判定坟地在哪里。姚爷爷说,这周围一片,都是掩埋那一连战士和连长的地方。

  李武和母亲跪在地上,母亲只说了一句:“叔叔,我看你来了。”就泣不成声,悲痛欲绝。李武也哭倒在地,几欲昏厥。他们寻找了70年,终于找到了亲人骨骸的下落。他们等待了70年,终于能够给亲人烧一把纸钱。

  临走的时候,母亲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小心地用塑料袋包裹着,带回了陕西。

  70年过去了,不知道张怀德的妻子是否还在人世,他的女儿是否还在人世?如果她们或者她们的后代能够看到我的这段文字,请与我联系,你远在陕西省礼泉县的亲人,一直在寻找你们。

  石东学是陕西省澄城县城关镇长城头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寻找他的叔父。

  石东学的叔父叫石积堂,当兵前在澄城县保安队供职,结婚有一年时间,当年26岁。

  陕西军在中条山与日军交战,伤亡惨重,急需补充兵员,石积堂就报名去山西打鬼子。临出家门前,他告诉妻子说:“你在家等着我,等我赶走了日本人,就回来。”此后,妻子就在家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当时,和石积堂一起去当兵的,还有20多个人,他们要先到与澄城县比邻的蒲城县,周围几个县的新兵都在蒲城县集中,然后一起开往临潼,再从临潼开往山西中条山。蒲城县是渭北高原上最大的县,也是杨虎城将军的家乡。

  澄城县城关镇长城头村有一个人叫庞发弟,他是和石积堂一起玩大的,比石积堂小几岁。石积堂他们去蒲城县集中的时候,是庞发弟赶着马车送去的。当时,这20多名新兵先在县城北部的城隍庙集合组织他们的,是澄城县兵役局的人。

  蒲城县距离澄城县有五六十里路程,再加上那时候路面很不好,全是乡间土路,所以,庞发弟要把他们从澄城县送到蒲城县,需要大半天的时间。送到蒲城县的时候,就天黑了。当天晚上,石积堂和庞发弟住在一起,说了大半夜的话。天亮后,石积堂和几百名新兵排着队向南面的临潼走,庞发弟赶着马车向北面的澄城县走。

  临潼县,在西安的旁边,全省的新兵要在这里集合,然后再步行去潼关,东渡黄河,开往中条山。

  从澄城到蒲城,再从蒲城到临潼,又从临潼到撞关,然后再到中条山,这一路至少也要走五六百里路。

  石积堂在中条山作战期间,曾经给家中写了三封信,收信人写的是“石积堂家中收”,落款处写的是一串数字,都不是第四集团军的编号。战争期间,部队编号是不能随便公布的,免得被日军侦知。信封的背面写着“飞机,阳历2月27号”。但没有写哪一年,按照时间推算,这封信所写的不是1939年,就是1940年。信中还有一张照片,五位中国军人,前三个坐着,后两个站着,都着军装,光头,器宇轩昂,英姿勃发。有一封信中还有一张委任状,委任状上写着“委任石积堂为机枪连连长”,委任状上有师长的姓名和私章。

  这张委任状,是石东学1972年在伯父家中看到的,可惜没有记住师长的名字。第四集团军下辖两个军,而每个军仅有一个师,所以,石积堂如果在三十八军,师长不是赵寿山就是耿志介;如果在九十六军,师长不是李兴中就是陈硕儒。当年,赵寿山和李兴中都当过军长兼师长。1978年,伯父去世了,儿媳打扫房子时,把这张委任状和很多旧物烧掉了。目前,石东学手中仅有的能够证明叔父石积堂当年身份的,仅有这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石积堂在中条山作战时,石东学的姐姐,也就是石积堂的侄女曾经做了一双布鞋,给他邮寄过。当年抗战时,中国军人的鞋子还需要家人提供,可见当年战争有多艰苦。我曾经听过好多老兵说,他们行军时,只要坐下来休息,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快编织草鞋,用能够随手找到的破布和稻草。编草鞋是南方士兵的专长,可是因为没有布鞋穿,很多北方士兵也学会了编织草鞋。而同时期的日军呢?他们脚上穿的都是皮鞋,不是牛皮鞋,就是猪皮鞋。

  家中那时候仅收到叔父石积堂的三封书信,就再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他是活着,还是战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

  石积堂的妻子一直在家中等着丈夫回来,抗战胜利了,丈夫没有回来;解放战争开始了,丈夫没有回来;解放战争结束了,丈夫没有回来;抗美援朝开始了,

  丈夫没有回来,抗美援朝结束了,丈夫依然没有回来……

  妻子等待了十多年,一直等得鬓角有了白发,等得额头爬满皱纹,还是没有等到丈夫的消息。

  如果有人看到了我这段文字,知道石积堂的下落,也请和我联系。

  牺牲在中条山的老兵,这70年来,他们的家人一直在寻找。而流落在中条山中的老兵,也一直在寻找家人。

  张恒还寻找到一名参加过六六血战的老战士的故事,这名老战士叫曹根成。

  曹根成出生在陕西省商南县,在三十八军孔从洲的独立四十六旅当兵。当兵不久,有一次去夜袭日军,孔从洲在很多口棺材前做动员报告,他问战士们:“你们当兵要打日本,害怕不害怕死?”大家都不敢说话,曹根成走上前去,他指着一口大红棺材说:“打日本我不怕,死了这口棺材就是我的。”孔从洲赞赏地说:“好样的。”将曹根成编入了敢死队。

  后来,每逢战事不利,敢死队就轮着大刀冲上去,扭转战局。曹根成就在这支敢死队中,他多次受到孔从洲夸奖。

  李红伟曾经担任过村庄的支部书记,他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曹根成说过的战争场景,“他和多个日本人拼刺刀,日本人把他的肚子戳了一个洞,肠子都流了出来,他用手把肠子塞进肚子里,再用腰带堵住伤口继续和日本人拼刺刀”。

  六六血战后,曹根成身负重伤,无法突围,他只能在部队驻地的平陆县圣人涧镇东寒窑村藏起来,躲过了日军的搜查和追杀。

  伤好后,为了生活,曹根成做了上门女婿。后来,陕西军被调到了黄河以南,曹根成找不到部队,就参加了平陆县吴仲六的抗日游击队。吴仲六是共产党员,曾和三十八军一起打鬼子。因为曹根成作战勇敢,经验丰富,受到了吴仲六的重用。I943年,曹根成曾经私自带着一支部队下山,伏击了几十个日军,缴获了大量枪弹和被服、粮食。尽管取胜了,但是他仍然受到批评。1941年,游击队并入了太岳军区的八路军部队后,曹根成做地下党交通站的情报工作。1948年,他回乡务农。

  村民薛晋增说,曹根成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人特别忠厚老实,因为战争中受过伤,所以身体不好。薛晋增见过曹根成脊椎骨下一处伤疤,是被日军的炮弹弹片击中的,一到天阴下雨,就疼得受不了。有人建议说,按照国家政策,他可以有工作和待遇。可是他不识字,不知道怎么找,也没有去找,所以,他晚年就靠着一亩薄地和捡破烂生活,生活很苦。

  曹根成结婚后,生过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几岁的时候因为破伤风死了,后来没有再生。曹根成是军人脾气,很倔,离婚了。一直到晚年,他都是一个人生活,住在土改的时候分给他的破窑洞里,十几年前就死在这眼破窑洞里。

  曹根成去世前的十几年里,一直让薛晋增给他的老家陕西商南县写信。薛晋增现在还记得地址是:陕西省商南县王家店夜黄沟,曹三成收。曹三成是他的三哥,他家弟兄四个,曹根成是最小的。每到逢年过节,孤身一人的曹根成就拿来邮票和信封,让薛晋增给他写信,信中的内容都是对家中的思念,对父母的问候。可是,十多年来,这些信件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一封回信。没有回信他依然在写,盼望着家人能够收到他的来信,他能够收到家人的回信。

  现在,曹根成老家的地址是:陕西省商南县白浪镇汪家店夜黄沟。

  曹根成非常思念家乡,非常思念家人,可是他没有钱回家,也因为不识字,不知道路怎么走。后来,年龄大了,身体状况更差了,他更没有能力回家。

  薛晋增说,上世纪80年代初,商南老家的人突然跑到平陆,找到曹根成,来的是曹根成的侄子和侄媳。直到这时候,村里人才知道曹根成的老家陕西商南也很穷,这次来平陆,侄儿还是向别人借的路费。曹根成的三嫂是逃荒要饭,来到了商南,被曹根成的三哥用一捆芝麻叶子换来的,后来生下了侄儿。侄儿来的时候,曹根成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侄儿侄媳在平陆住了一段时间,曹根成家实在穷得没东西吃,侄儿侄媳就又回去了。.曹根成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孤苦凄凉中。

  曹根成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死后能够埋在父母的坟边。生前为了国家出外打仗,无法照顾父母《死后能够埋在父母身边,照顾父母。

  1994年3月25日,曹根成去世了,死后埋在中条山中,他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他最终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陕西省商南县。

  其实,山西平陆距离陕西商南并不远,车票不足100元。可是,就是这100元,三十八军敢死队员曹根成也拿不出来,他只能带着一生的遗憾,含恨去世。

继续阅读:第五节 后死碑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十万男儿血:中条山保卫战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