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依旧萧瑟，而且持续了太久太久。
久到顾灼灼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好消息是音调在慢慢变高，节奏在逐级加快，雄红的手指甚至在飞速的弹奏中留下残影。坏消息是这变高的音调并非预示着春天的到来，并非像先前那般逐渐欢快，而只是在着急。恍若是巨石堵住山口，是江山被坚冰封锁，是生命即将殆尽，却看不到半点生机。
音调还在变高，那是北风的哭嚎，尖锐而又刺耳。
它还在升高。
顾灼灼皱起了眉头，她有些不适。这个音调好像超出了她耳朵能够承受的范围，偏生节奏还是如此之快，让她的胸口也好似被冰冻、被堵塞，却无法抒发心中烦闷。
然而就在一瞬间，就在顾灼灼觉得已经快要承受不住、想捂住耳朵哭喊的一瞬间，世界猛然一片寂静。
顾灼灼抬起眼去看台中央的雄红，她的手指停了。
等音乐再响起时，音调已然恢复原先的低沉，节奏也变得缓慢，恍若破冰成功一般，顾灼灼内心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可惜她想得太好了一些。春天并没有到来，北风再一次用尖利的声音在整个栖花楼内嚎啕。
楼内响起了窃窃私语，夹杂着些许不满。
看来并不是顾灼灼一个人承受不住。她能从今夜一整晚的音乐里感受到美与震撼，感受到这绝对是一场能登大雅之堂的演出，却唯独有些不喜现下这一曲。
怎么还来一次。
顾灼灼已经准备抬手，去捂耳朵了。
又是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顾灼灼听到全场听众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她搞不懂，这一段反复两次的意义是什么。她也有些坐不住，这是她今夜头一次想要移开目光，去听听别人的话语。
隔壁还坐着那位林公子，顾灼灼心想，这是个懂音律、又自称是雄红乐迷的男人，不若问问他好了。
顾灼灼顺势偏过头去，哪知一偏头，却发现林然的表情不太对劲。
今日自见到林然第一面起，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说话拐弯抹角，纵然跑到这烟花柳巷，也依然是一副高雅的做派。
可如今却不是。林然蹙着双眉，眼睛微微眯起，薄唇紧抿，似是在咬着牙关。而他的手，牢牢抓着椅子的扶手，力度之大，甚至在手上暴起了青筋。
明明方才尖锐的声音已经结束，旁的人全都舒下一口气来，他怎么反倒是在忍耐什么一样。
顾灼灼本想着或许他也受不了刚才那一段调调，可她这时却发现，林然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似乎死死盯着台上的雄红，可眸子中尽是幽暗和深邃，看不到底，叫人发慌。
可能和他没有在笑有关系。他笑的时候眼底仿佛充满柔情，纵然有几分刻意和礼貌，但终究是温柔的。
现下他这眼神实在太熟悉了。
顾灼灼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猜想——这人会不会是白子阳？
她的目光开始在整个栖花楼的观众中游移。她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找过了，那时候她寻找的方法是看人群中是否有一席黑衣，不戴任何金银饰品，因她下意识里觉得，除开T恤和裤衩子，白子阳的衣柜里就只有黑色。但没找多久，她就遇上了前来的林然，而后也懒得再寻了。
那时候她心里赌气地想，他们又没什么关系，寻他做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顾灼灼瞧得十分仔细。她挨个看过来，从三楼到一楼，用她那视力良好的双眼。
然而一无所获。
她甚至看到那天那位仪世子就坐在二楼正中，面对着舞台，是看演出最好的地方，因那块地方微微突出，所以是离舞台最近的位置，约莫是花了大价钱。今日的世子爷微微皱着眉头，倒是有些严肃。
白子阳不在。除非他坐在自己的正下方，否则顾灼灼可以确定，他没有前来。
他怎么可能没有前来？！
而且，他可是千面影白子阳……他会易容。
顾灼灼的心在扑通扑通跳着，她又瞥了一眼林然。林然的姿势和方才一模一样，顾灼灼细细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眼睛在他的脸上，实在有些违和。
她总觉得这样的违和感似乎并非第一次见，这场景好似经历过一般。
顾灼灼皱着眉头，开始回想。
而后她便猛然想起，那是在上元灯会！河畔放灯的时候，她无意间扭头看过一眼张狗蛋，那时张狗蛋的脸上便是一双这样的眼睛。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张狗蛋并没有死盯着某一个地方，表情舒展柔和，似是在出神，唯独那双眼睛，幽深至极，让顾灼灼有些许害怕。
彼时她与白子阳接触不过两个时辰，纵然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眸子，却没有想到白子阳身上去。什么千面影的名号、江湖上的秘闻传说，于她而言不过话本中的故事，她那时只想好好做她的美食。
可现下不一样了，她与白子阳接触如此之多，那对眸子早就刻在心里了。
只是如今上元灯会已经过去半月有余，顾灼灼心下有些不确定，更有些不愿意往那方面猜测。
张狗蛋，怎么可能会是白子阳呢？
她甚至就连林然是否是白子阳这件事都不愿意去想了。
正在顾灼灼思绪飘飘之时，尖锐刺耳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又来？！
这一次，顾灼灼不假思索，直接捂住了耳朵。
然而就算捂住耳朵，那音调还是能透过她的手掌溜进来。这一次节奏比前两次都快，好像北风变得更加急躁，急着卷起所有生的希望，它嚎叫着冲着所有人奔袭而来，在山间和原野摩擦生出尖叫。
而后再一次戛然而止。
这一次和之前不同，琵琶声再响起之时，声调不似先前那般低沉，却是明朗的，是悠扬的，是婉转的。
寒冰碎裂，是凛冬结束，万物复苏。
音乐顺耳了起来，顾灼灼又将目光放到了台上的雄红身上。她闭着眼睛，微微皱着眉头，可指尖的乐声却逐渐欢快。
顾灼灼听得到旭日东升，稚草发芽，春水东流，飞鸟啼鸣。
她演的是一曲由晨及昏的春日之景。
等到太阳落下，音声渐渐小去之时，轻纱缓缓落下。
顾灼灼趁此机会再次瞧了瞧隔壁的林然。他已经带着笑意了，脸上温温柔柔，手也不再紧紧握着扶手，折扇被打开，轻轻摇着。
顾灼灼不免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方才曲中寒冰千尺，自己也不太好过，这林然随时都要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自然不好意思捂着耳朵，万般忍耐之下，或许这才导致了眼神如此可怕。
自己方才甚至都不是靠眼睛认人，是靠着眼仁儿认人，未免有些太不严谨了。
雄红被遮挡在纱帐之后，不一会儿，响起一阵笛声。笛声平静清幽，好似先前的箫曲，是在告诉众人，夜幕来临，万籁俱寂。
笛曲不长，仅一小段，渐吹渐弱，最终整个栖花楼归于平静。
待确定了演出真正结束之后，栖花楼之内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是了，就算是一群色眯眯的男人，好歹也是在远京城有些头脸的，这演出好不好，心里肯定还算是有数。
连自己这个不太懂音律、只是小时候被老妈逼着学过点乐器的人，都能醉心于此，何况这群古人呢。
不过顾灼灼还是不太明白，最后那一首凛冬之曲，为何要那样安排，反复三次之多，实在令人不解。
正在思索，却听得一旁的林然问她：“顾兄觉得，这一场演出如何？”
顾灼灼一转头，正对上林然含笑的眼神，她想了想，干脆将自己的疑惑道了出来：“甚好。没想到时间还有雄红姑娘这般奇女子，会如此这般多的乐器，又能有如此舞姿。只是最后这一曲，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不止林公子有何见解？”
“最后这一曲，确是有些尖锐了。”林然笑意未收，点着头思索道，“不过人世间或许便是如此，平淡、欢乐和痛苦，应当是并存的。所幸到最后苦尽甘来，春暖花开，归于平静，也算是妙哉！或许音律便当如此，除了取悦众人，更要直抒胸臆，奏得世间冷暖，方为佳作。”
靠，强行解释！顾灼灼没成想这林然解读起来比做语文阅读理解还能胡诌。可她也只能恭维一番：“原来如此，林公子高见，是我格局小了。”
“非也非也。”林然对这恭维似乎十分受用，“倒是我未曾想到，原来顾兄来此竟然真的只为瞧雄红姑娘演奏一场。说来惭愧，起先我还以为顾兄是来寻人的。”
“寻人？”顾灼灼不解。
“咳。”林然清了清嗓子，讪笑了两下，“和顾兄一样之人会到这花楼来，无非便是行那捉奸之事……”
顾灼灼一惊，啊！怪不得上午那韶华驻的掌柜在那说什么男人嘛总会想去外面透透气，原来也是误会了！
不过顾灼灼最开始确实也是想寻人来着，当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看雄红。她自然不好意思说来寻白子阳，干脆连忙摆手道否认：“你误会了！我还尚未婚配，也无意中人，怎会来此寻人。”
“林某唐突，给顾兄赔不是了。”说罢林然折扇一收，给顾灼灼福了个礼。他脸上依旧带着些笑，只是好像比之前都刻意几分。
“无碍无碍。瞧了这雄红姑娘，真真不虚此行，只恨不得自己是个……”正说着，有两位龟公前来，顾灼灼连忙改口，“只恨不得自己还有那宝贝。”
正在喝茶的林然似乎被一口呛到，咳嗽了两声遮掩自己的失礼。
两位龟公倒是不曾对顾灼灼的话有什么反应，只道：“二位，现下是送礼之时了。今日雄红姑娘将根据各位的礼物挑选第一夜的客人，若有礼物相赠，可置于盘上。”
顾灼灼低头一瞧，两个托盘，每个都写了一个编号，是他们所坐的楼层和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