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气有一瞬的死寂。
画里的她竟然有几分张口结舌。
嗯。
尴尬了。
她终于知道尴尬的滋味儿了。
我干咳出声,属实有这事儿。
咱这空气也能作证,她说过,说了还不止一回!
“那我说过会等你吗?”
她迅速调整好状态,梗着脖子道,“我连一生一世都没有许诺过你,你还想跟我生生世世?”
男人黑眸沉沉,明显是被她给刺痛到了,不发一语的离开了。
我望着男人走远,脑海里不受控的浮现出一个背身……
这两个身处不同时空的背身,居然会在我脑子里重叠。
他们一样都透着落寞,一样都挂了层阴霾,并且有着一样的求而不得。
很多事……
难道都是轮回吗?
时间飞逝,朝堂易主,新帝下诏,男人无罪被诛!
他死的很坦然,既有对朝廷的心灰意冷,亦有看破世事的旷达。
只不过他似故意般死在了前堂,血流如注时,眸眼只看向墙上的画。
奉命诛杀他的朝廷内史率领部下正要收刀,忽闻雷声隐动,狂风呼啸。
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殿内供奉的一幅画径直飞出了府院。
男人当时还没咽气,见她毫无留恋之意的离开,眸底只剩一片晦暗。
是的。
她提前飞走了。
依旧没给他魂灵见面的机会。
眼前的场景像是走马观花一般。
她带着原身飞离了很远很远,似下定决心要远离男人。
终于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了一处古刹道观,她重新落了脚。
我跟随她隐居在了深山里。
数不清下了多少场雪,树木抽了多少回嫩芽。
置身于岁月的长河中,无数的尸骸被时间冲走,无数的新生儿又在期许中诞生。
花开花谢,燕去燕来,朝廷几经易主,恍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天下变了几番模样,从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到了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她亦是一年比一年沉稳。
待在画里的时候,她低眉浅笑,倾听众生心音。
离开画卷,她会云游四方,一边做善事功德,一边汲取天地灵气,打坐提升修为。
我感受不到她有什么杂念。
在修行的这条路上,她倒是只有一腔孤勇的虔诚。
只是她仍旧摆脱不了宿命的纠缠。
即使她躲得足够远,依然又跟他重逢了!
这一世,他不再是武将,而是身体赢弱的书生。
因身体底子太差,被家人送进了道观里修身养性。
恰好她云游归来,在步入画像的一瞬,听到身后传出问询,“你是何人?”
她漫不经心的转头看去,平湖般的眸底难以抑制的掠过波澜。
而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深夜潜入道观偷画的女贼,持着个灯笼眼神警惕。
直到他看清了她的眉眼,手中的灯笼猝然落地,唤出了那个像是刻在他灵魂里的名字。
我闭了闭眼,忽然不想再听到他唤她应应了,因为结局都是一样。
风相约,花不误,岁岁月月,她对他,只能相负。
叹只叹造化弄人。
她越想躲,反而越躲不掉。
他又一次无可救药般爱上了她。
我甚至怀疑,她的眼珠上有啥摩斯密码。
他们俩没相遇的时候,男人也想不起前尘往事。
可只要看清她的脸,再看她像个大活人似的现身,他轮回前的记忆便会蜂拥而至!
最匪夷所思的是,许是他几世都夙愿难圆,这份‘爱’貌似被累积下来了!
尤其是这一世,男人的身子骨弱得很,当真是说几句话都气若游丝。
不过清瘦到快成纸片人的他倒是突出了美貌。
眉眼深邃,俊俏阴柔,有种病美人的弱柳扶风感。
但别看他身体不咋滴,对她依旧有着令人头疼的执着,堪称疯魔!
她起初顾忌着他体弱,也不会说什么重话,还将灵力融入香灰,帮着他调理本命根基。
想着他年纪尚浅,还不到二十岁,待他身体养好些,自然会下山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谁料他沦陷的彻彻底底,直接把主意打到了画像上。
他有着前世的记忆,推断出她离不开那幅画。
那只要他将画像带走,她便能待在他身边了。
于是他仗着自己是都城的富家子弟,准备买走那幅画。
监院的道长听后断然拒绝,直言那幅画可是在道观里传承下来的,卖不得。
而且这位道长在儿时就听老道长说过,这画中的女仙子极有灵性。
正是得益于有她,这隐匿在深山里的道观古刹才逐渐的香火鼎盛,声名远播。
更不要说这还是一幅流传了数百年的古画,堪称镇观之宝,卖了恐生祸端,万万不可。
男人又岂能善罢甘休,别看他现时年岁不大,却是城府深沉,深谙人心。
他放话道,只要道观让出画,他愿意出钱给观里的神明塑像塑金身!
如此诱人的条件一出,监院道长难免心动。
犹疑的档口,她自是坐不住了,真不拿豆包当干粮了!
深夜她踹开了男人的袇房,质问他是不是逼她翻脸!
男人正倚在榻上看书,穿着一件很像现代睡袍的雪白寝衣,披散着一头长发,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整个人都有一种慵懒的清贵感。
见她气势咄咄的进门,他俨然不是前世的冷硬脾气,只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发火。
直到她吵累了坐在椅子上,他才走到她身前,“应应,你刚刚是说我渎神?”
“难道不是?你把画带回家想做什么?”
她怒视着他,“是想让我几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面色苍白,唇色却是冶艳,眼底还有妖丽之气,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应应,只要你能许我一生,我亵渎神明又何妨?”
她眉眼一厉,岂能纵容他的大不敬之举,啪的直接打开他的手,“放肆!”
他身体微微一晃,唇角弯起弧度,“若是上苍发难,小生情愿自取灭亡,九死不悔,至少,你能属于我一辈子,独属于我,不再属于众生。”
“我做不到。”
她冷着脸站起身,“我永远不可能属于某个人,你也不配。”
他貌似习惯了听她说难听的话,唇角仍是笑着,“怎么,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爱吗。”
“我不想跟你再聊这些了,来这边只想跟你说,若你执意要买走画,我只能再觅他处了。”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另外,我还有个好消息要跟你分享,曾经我道行尚浅,灵力微弱,的确无法长久的离开画,但经过数百年的修行,就算我在外云游久了,需要吃食香火,也无需刻意回到画卷里等信徒供养,随便附着到哪尊神明的塑像上,我便能得到恩施,所以,即使你非要买走画,带走的也不过是一具空壳,一幅没有灵魂的画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男人微怔,“不可能,那画是你的根基,你……”
“快五百年了,就算是一根细弱的豆芽,也该长成参天大树了。”
她神色平静道,“经纪天地,错综人术,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焕大块之流形,混万尽于一科,我之所以要修行,便是要保不亏而永固,禀元气于灵和,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不但离不开画,还怕火,怕刀,现在我要是还敢说怕,当真会被一众山神精灵嗤笑……”
语气微顿,她稍显正色的继续,“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成长,早已不是那个被人气一冲就想将头缩起来的小灵了,而今我游历名山大川,三界内外皆有好友,仰仗外貌和善,即便偶遇天界上神,亦没有谁将我看做过妖怪,对我皆是以礼相待,且等我渡过雷劫,便可晋升神阶,入天仙之列,得正神封号,神职加身,弘扬道义,救人之难,济人之急……”
见男人的脸色愈发透白,她淡淡的笑了,“知道吗?我原本不需要修行这么久的,无论是凡人还是精灵,修行看的都是慧根,我孕育于菩提之境,有法可得,即立有相,至多修行百年,立下善功,便可入山神阶位,得地仙封号,享万民祭祀,但,你猜我为何修了快五百年,还是个小小画灵?”
男人的眸底亮了亮,灿若星辰,“是为了……”
“丝毫不是为了你。”
她干脆利落的斩断了男人的遐思,“我是为了兑现对祖母的承诺。”
男人点了下头,虽有黯然,眸底也有对苏婆婆的挂牵,“那你能告诉我,祖母身处何方吗?为何我这几世,都没有见到她老人家?”
“祖母的魂灵还在地府幽冥。”
说起这些,她眼神也有些放空,“实不相瞒,祖母早都可以步入轮回了,再度入世后,只要祖母能秉持正念,潜心向佛,必然能修成正果,但她还有着自己的执,便一直没有投胎转世,我能做的,就是为她累积善德,助她入世后投身到富贵人家,福寿安康。”
“我还牵挂着郡主,也想将最好的福气都送给她,剩下的功德,我便要分给你。”
她看向他,“因为我答应过祖母,会护佑你魂灵不入地狱受苦,奈何这乱世年间,你本命又有天生的星宿之力,每每入世,你身上总会沾染到强煞杀戮,业力太重,我背负着这些,还要助你世世为人,升阶的进程才会一缓再缓……”
沉下一口气,她眼底浮现出痛心,“百年能做到的事,我快五百年还没有达到,现如今,你竟然还要跟我谈情说爱,实话告诉你,待我修满五百年,便会迎来雷劫,若渡劫成功,我就能飞升成仙,你若真的爱我,又为何要拖我后腿?”
男人的唇角像是想笑,又难掩酸楚的看她,“你怨我?”
“谈不上,毕竟我得你血气才能入世,你对我有再造之恩,报答你是我分内的事情。”
她语气寡淡,“说这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我二人,止步不前的只有你,不要再活在过往的记忆里了,你的痴心全是妄想,不但不会让我感动,反而会让我觉得,我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着,她拿出一包香灰放到桌面上,“回去后融到汤药里服用,这一世,你的身体也不允许你从戎了,入仕做个文官吧,安稳的娶妻生子,重修良缘,你我的孽缘也能就此了断了。”
转身走到门口,就听他在后面提了提音腔,“应应!你知道我只是……”
“是我错了,若是再让我回到蒋军府,我断不会跟他玩成亲的游戏,亦不会跟他喝下合卺酒。”
她背对着男人,静静的开口,“而你只是跟他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你并不是他,眼下你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离开道观后,莫要再念着我,若是激起了我的恼怒心,就别怪我对你这病秧子见死不救了。”
“应应!”
男人唤了她一声名字,躬身猛地咳出一口血。
她闻到了血腥气,眉心微微蹙着,步伐却没有停留。
我默默地飘荡在旁,知道她不是真的怪他妨碍了自己修行。
而她之所以会强调这些,无外乎是想换一种方式让男人死心,对她不再痴恋。
当晚回到画里,她正要施法离开,就听袇房传出杂音,男人咳嗽不止,执意携书童下山了。
她隐身去男人住过的袇房看了眼,见男人将香灰带走了,这才稍稍安心。
只要男人能随着汤药将香灰服用下去,或是救急直接吃下香灰,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谁知她还没等呼出一口气,立马又有了感应,紧接着男人的书童就哭喊着跑了回来,“道长!我家公子行至半山腰咽气了!”
她仓促的现身,“他为何不服用香灰?!”
“香灰?”
小书童哭得六神无主,摸出一个染血的纸包,“是这个吗?”
她嗯了声,小书童哭着道,“公子下山时一直将它握在手里,口中还唤着应应,反复说着什么忘不掉……随后便咳血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