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脸颊紧绷。
他身处高位,显然是没受到过此等言语侮辱,气场不禁迸发出冷寒。
她见状便笑了,“我的夫君,是守城的将领,是战死到最后一刻的勇士,他死后,我便再无夫君了,而你,虽然有着跟他相同的一张脸,有着他的魂灵,但,你不是他!”
顿了顿,她拱火般继续,“知道吗?你同你前世的男孩儿没有区别,你们看我的眼神,跟那些在道观里见到我画像后,便想将我占为己有的登徒子毫无差别,小情小爱,不成大器……”
男人的眉心跳着,幽深的眸底泛起了红光,握刀的手更是一紧再紧。
我怂怂的朝旁边飘了飘,能明显感觉到这一世的容棠脾气暴躁——
真要一刀给她砍了,都得嘣我一身血!
不过……
我随即就安慰起自己。
淡定!
咋说她都是做过假菩萨的人。
在道观里更是被当成了女神仙。
被供奉了这么多年,她为数不清的信徒们指点过迷津,处事不至于没谱。
最重要的是,咱知道她的大体走向,我戳在这,就说明她遇事能逢凶化吉,全身而退!
果不其然,男人被她惹得火冒三丈也没怎样,只能眼睁睁的看她回到画里。
她更是吃死了男人不敢真的伤害她,毕竟她有着灵物的超凡感知力。
男人既然在转世轮回后还能记得她,便是对她情根深种的体现。
有情。
自然舍不得伤她。
虽然这对她来讲依旧是把双刃剑。
诚如她自己所言,她早已过了懵懂无知的阶段。
目睹了太多的生生死死,她对情爱二字貌似提不起丝毫的兴致。
在回到画里后,她还不忘道出决心,“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就差明着说,你拦不住我!
男人作为容棠转世的后人,对她亦是有着天然的了解。
像是猜出她找准机会就能逃,他冷着眸眼直接道,“无论你是不是将我当做夫君,我记起你来了,便不会再放开你,若是你敢不声不响的离去,那你走一日,本将便处死一名道门弟子,并且本将还会砍下他的人头,为仙子你献祭,孰轻孰重,你自行斟酌吧。”
音落,他阴沉着一张脸转身阔步离开。
“你……”
她在画里咬牙切齿,“放肆!你胆敢用无辜人的性命要挟本仙子!我非……”
夜风阵阵,男人回眸看她,眼底无端添了一抹惆怅,“你的心能装下天下苍生,为何偏偏容不下我?”
“众生又不需要我以身相许!!”
画像在空气中悬浮而起,仿若她站在他身前,“你我的缘分早已了断!你不该再执迷不悟!”
“那我是如何生出的执?”
男人反问,“你当初又为何要招惹我呢。”
“……”
画纸簌簌作响。
她像是被男人的问题刺中了命门。
那晚,她在画像中久久失神。
像是终于明白了那句话,菩萨畏因,凡夫畏果。
彼是无知,彼有怒心,不与行相应,彼人不脱生、老、病、死、愁、忧、苦、恼,辛酸万端,不脱于苦。
“是我的错,我不该贪图一时的欢快,擅自和他结为夫妻,造出了这份恶因……”
她在画中呢喃,“后世的他,只不过是背负了这份苦果,祖母,我错了,不该进入那花楼……”
终归是没有离开。
虽说她知道,男人说那些狠话只是为了留下她。
他也不会真去杀道门弟子,毕竟他辅佐的圣上是一代明君,哪里会允许臣子开这种杀戒。
但她还是没走,那晚她自顾自飞回了堂内,挂在了供桌后的墙面上。
只是她不会再跟男人聊天,完完全全就是一幅画。
这一世的男人亦是心高气傲之人。
比最早的容棠多了几分桀骜不逊,比他前世的男孩儿又少了很多炙热纯真。
见她待在画里不开口,他也不会哄着她说些什么。
这一人一画,隔空相望时无端会有种对峙感。
似无声的较劲。
看谁比谁率先服软!
她自然不会低下头,在画里笑的眉目温和,和颜悦色。
只是那模样看在他眼里,跟挑衅无异,常常会看的他冷哼出声,拂袖而去。
但话说回来,他较劲归较劲,并不会在供奉上亏待了她。
在她的画像前,每日都有新鲜的果品鲜花,且有最上乘的敬祀天香。
许是见画像里的她手持梅花,在漫天霜雪的季节里,他会折来梅花插进花瓶,缀满前堂。
打眼一看,供奉她画像的大殿像是梅花园林,暗香萦绕,清逸幽雅。
可她却不为所动,仿若她那天从画里跌坐出来,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我旁观着一切,明白她是想通过这种无声的陪伴,慢慢的消磨掉他的执念。
她想让他认清楚,她是画,是灵,在三界中,她只是夹缝里的存在,跟他毫无可能。
但男人的执念形成了几世,哪能轻易消散?
他倒也不在意她开不开口,现不现身,好像只要她待在身边就够了。
为了能在策马回府时第一时间便看到她,男人特意将她的画像供奉在前堂大殿,正冲着府邸院门,只要他策马归来,稍稍抬眼,就能看到她浅笑嫣然的眉眼。
于是这一过又是数年。
男人正值壮年,居然未娶一妻。
幸而男人位高权重,倒也无人敢乱嚼舌根。
我暗暗的想,若是他俩能这样安安稳稳的相处一生也不错。
她多少能抵去些他的执念,将她放下,他才能迎来真正的新生。
只可惜理想是头肥猪,现时是头瘦马,古道西风,只有老树昏鸦。
眼见男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暗沉,我隐隐约约的嗅到了不好的苗头。
推了推时间,随即察觉到不妙,而她亦是有所预兆,见男人来给她上香,便忍不住开口道,“快跑吧,当朝太子未来不是明主,倘若他继承帝位,必将忌惮你功高盖主,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男人上香的动作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神反倒露出戏谑,“难得,夫人居然愿意同夫君说话了。”
她在画像里拧眉,“本仙子有感召之力,你大祸临头了还想着儿女私情?”
“我一生忠于圣上,承蒙厚恩,君臣有义,死又何妨?”
他看着画中的她,“而今之际,我只剩最后一个心愿,愿我死后,魂灵能陪在你身边,生生世世,不再分开。”
“无可救药!”
她横着眉眼,“你怎会如此没出息!”
“什么又算是有出息?家国大业,江山社稷吗?”
他淡淡的启唇,“我几世投身报国,置生死于度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如今只想守住心爱的女子,同她长相厮守,尽吾志而无悔,岂为无志?”
“你这是强词夺理!既然立于人世,就应该心怀天下,山川有难,草木皆伤!”
她愤恨道,“在家国之下,你愿意娶谁娶谁,愿意爱谁爱谁,那是你的事情,但你不要跟我扯上关系,别忘了我是怎么来的,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没有祖母,就没有我,而我也答应过祖母,会护着你世世为人,可除此之外,我没有承诺过你任何事!也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看来仙子是修炼的年头太久,记性都变差了。”
他凉着音,“我这凡夫俗子怎记得,你亲口说过喜欢我,只想亲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