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不是很宽，楚琰几乎是半拖着段晖艰难上岸，就那么几十步路远，两人却是走到了太阳半露，金色早霞弥散。
楚琰将段晖拖进附近一个山洞，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让他平躺。
前天刚下过雪，现在整座山都已经被白雪覆盖，茫茫一片毫无活气。幸而山洞里有些枯草朽木，让两人不至于被冻死在这里。
楚琰生好火，想将段晖往火堆旁靠一靠，还没碰到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段晖面色灰白，平静地躺在那里，身体没有一丝起伏。
楚琰愣了愣，踉跄着在段晖身边跪下，深吸一口气去探段晖的鼻息。然而这次许久，楚琰感受不到他的丝毫温度。
“不，不会的……不会的！”
楚琰双目失了准头，嘴唇无意识哆嗦着，将段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他颤抖着去拍打段晖的后背，哑声道：“一定是呛水了，一定是刚刚呛水了！哥你不会有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他一遍遍去拍打段晖的后背，一遍遍去探段晖的鼻息，一遍遍在心上狠狠划上一刀，窒息和痛苦让他透不过气，逐渐开始暴躁。
他无法接受从来强大的段晖这般脆弱的躺在自己怀里，这般了无生气。
他粗暴地将段晖拖近了火堆，而后在段晖背后猛拍了一下。
“段晖！段慕宸！你个王八蛋！你给我睁开眼啊！你要敢死，我就算下到阴朝地府里也不会让你安生的！我楚琰说到做到！”
喑哑嘶吼变成绝望的发泄，山洞里回荡着楚琰一声声咒骂，字字诛心。
他死死将段晖勒在怀里，十指被段晖的铠甲碎片扎得鲜血淋漓，面目更是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扭曲，恨意刻骨铭心。
“咳、咳……”怀中人突然发出了一声艰难的咳嗽，楚琰微微睁大了眼，眼泪瞬间决堤。
“混蛋……”
嘶吼过后，楚琰几乎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调，身体仍在无意识颤抖着。他撑着不断咳出血水的段晖，小心避开他的伤口轻锤他的后背，总算是让他呕出了脏水。
段晖平静下来后，楚琰紧紧搂着他待了会儿，大喜大悲后心中茫然一片，无法再思考。楚琰眼神空洞，骤然吐出了一口血。
他抹了抹嘴角，想扯出一个笑却失败了，无声道：你可真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楚琰仔细烤暖了自己的手，确定它们不再冻僵后撕开了段晖的前襟。
他腹部的伤口没有宇文虔说的那么吓人，可也是很长一道口子，被河水泡得翻了白。楚琰在火上烧红了一柄短刀，小心将段晖伤口处粘在肉上的布料挑开，简单包扎了下。
段晖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反应，不知是昏迷得太深沉还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伤。
两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烤干，楚琰见段晖仍在发抖，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解开盖在两人身上，搂着段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
午后，宇文坚终于循着一路痕迹找到了这个小洞穴，洞内火堆已灭，唯有两个紧紧相拥的人睡得正香。
明明都早已昏迷，宇文坚让手下将他们搀扶出去时，硬是废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两人分开……
半月后，突厥内忧外患。老国王被杀，一向拥护阿斯那王朝的众人树倒猢狲散，大王子带领几十官员仓皇逃窜，误入大楚境内，被镇北将军乱箭射死。阿斯那家族尽数被施以火刑，其王宫业火，五日不绝。
安宁二年一月末，突厥新王向大楚称臣，自愿退避百里，大楚与突厥之间长达百年的征乱终于有了新的可能。
同年二月初，北疆传回宸王战死沙场的消息，朝野震惊。帝哀恸，罢朝三日，举国哀悼。
楚琰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很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急得他在梦中奔跑起来。
他有种预感，香气来源就在前边，然而他怎么也追不上，一脚踏进暖烘烘的白云之中……
暖烘烘的白云？
楚琰身上说不出的通透畅快，像是话本子里说的大梦一场后参悟人生的大彻大悟。
楚琰情不自禁笑出声——那看来自己是没有升仙的根骨咯，否则怎么会梦到白云和莫名的香气呢？
香气！
那是安神香的味道！
楚琰睁开眼，眼前一阵乱晃，旁边是拿着封书信笑得傻气的宇文虔，一看就是某人写给他的。
“子衿……”
楚琰开口才觉得自己说话不太顺嘴儿，反复了几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调。
宇文虔被楚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上好的宣纸刺啦一声被他扯破，惊喜道：“你醒了？”
楚琰被宇文虔这一嗓子吼得脑门疼，不得不伸手揉了下鬓角，问道：“哥呢？”
宇文虔表情一僵，道：“你刚醒，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
楚琰心跳漏了半分，一下起身揪住了宇文虔的前襟，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宇文虔，段晖呢？”
正在这时外边穿进来一声路人的声音，楚琰这才发现他们是在一辆马车上。
有人说道：“唉，造孽啊。虽然他也不是个好人，但也不必死在外邦人手中啊！你说，他不是杀人挺厉害么？怎么好好一个王爷就这么没了呢？”
楚琰听后猛然看向宇文虔，眼中满是痛苦和愤怒，隐隐有爆发的趋势。
宇文虔暗道不妙，忙道：“你你你先冷静，他没事他没事！他好好的呢！”
楚琰仍旧没有放开他，反而更将他抓到身前，眯着眼逼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先放开我呀！他真的没事，倒是你不能有大动作，肋骨都磕断了一根呢！”
楚琰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胸前，果真被绢布缠绕得像个僵尸，迟来的剧痛也让他眼中沁出了泪。
宇文虔赶紧搀扶着楚琰躺回去，颇为头疼道：“你现在怎么和他越来越像了？这可不好，你还是要——”
“宇文虔！”楚琰怒吼一声挣扎着还要起来，宇文虔只好做投降状，老老实实说了之后的事。
那天楚琰段晖两人逃进林子后不久，宇文坚带领的精兵就赶到了。宇文坚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宇文虔救起后还没问话，宇文虔很不争气地昏了过去。宇文坚没办法，只能先处理了剩下的突厥兵，而后在寒冬腊月里，一瓢凉水将他泼醒了。
从宇文虔那里得知两人的去向后他们很快找到了在山洞中昏迷的二人，将他们带出了突厥境内。
两人身上的伤谁都不比谁好到哪去，楚琰断了根肋骨，段晖肚子上开了个洞还被冷水泡过，边疆之地处理不了，连夜将他们送去了关内。
两人养伤期间，民间突然传起了将军以死殉国的消息，宇文家兄弟估计着是带两人入关的时候被人不小心看见了，正严令禁止谣传时，段晖醒了。
尽管他底子好，还是发了高热，两天之后才醒过来，刚醒便佝偻着身子去找了另一个房间的楚琰，非要守在楚琰身边。
楚琰左听右听不见宇文虔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终于急了眼。他冷眼看着宇文虔胡天侃地，道：“说起来，师兄大概是不知道你讨好他的那些手段是我教的吧？”
宇文虔微笑道：“君同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楚琰继续道：“师兄君子傲骨、文人正气，肯定不会知道那些年宇文小将军到处沾花惹草留下的风流韵事吧？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仅知道，我还能绘声绘色给师兄讲出来！”
宇文虔身形陡然僵硬，半晌后咬牙道：“算你狠！”
“段慕宸找不见你受了刺激，这两天泡药浴呢。只不过眼下不在这一辆马车上而已。”
所以自己梦中的安神香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那他呢？为什么不在这里守着我？”
宇文虔静默一会儿，道：“你一直不醒，高热断断续续，他就跟着你时而神智清醒时而神智昏聩，郎中说暂时先不让你们见面。”
楚琰胸口像是被一块血淋淋的石头堵住，半晌后他艰难出声，道：“现在我醒了，把他交给我吧。”
宇文虔长处一口气，拍了拍楚琰的肩。
楚琰见到段晖的时候，他正在拿着小狐狸木雕出神，眼中对别人的戾气和对自己的温柔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空洞。
楚琰心中宛若刀割，他轻声问宇文虔：“他这样多长时间了？”
“一直这样，除了我拒绝别人靠近，也拒绝吃药号脉。他现在这样还是好的，前段时间见人就砍，暴怒起来谁都制不住。最后还是在你身上发现了那个木雕，才让他安静下来。”
楚琰心里淅淅沥沥滴着血，他闭眼将一切痛苦隐去，再睁眼时，面上让人如沐春风，再一次回归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曦王殿下。
他拒绝了宇文虔的搀扶，自己扶着马车一步一步挪过去，满头大汗停在马车的窗口旁。
楚琰屈指敲了敲马车咧嘴笑道：“哥？”
段晖手下动作凝滞，一点点向楚琰看过去，微微睁大了眼。
楚琰低笑道：“堂堂宸王殿下居然还有这么傻气的时候？”说着对段晖眨了眨眼，眼神中满是戏谑。
段晖忽而站起身，大步跃下马车来到楚琰身前，紧紧将楚琰搂在怀中。
楚琰在他怀中嘿嘿乐，笑着笑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