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这一路上明显话少了,时不时还会走神,这种沉闷的气氛在来到巴郡城门前时到达了顶峰。
巴郡城门紧闭,外墙上满是苔藓和淤泥,被太阳一晒发出腐烂的味道,实在有些刺鼻。
城门口两侧分别站着四个带头套的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远远见到楚琰后恭敬行礼,显然是认识他的。
楚琰敛了一身的低沉情绪,再抬头已是一副笑意盈盈如醉春风的样子。
段晖不着痕迹地观察楚琰——这人在蜀地莫不是学了变脸,每一张面孔都能切换自如,当真厉害。
其中一个守门人把两只头套递给他们,见两人穿戴好,再三叮嘱千万小心,这才放了行。
进到城中后,段晖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震。
主干大街站了一溜儿的士兵拿着长木仓严防死守,禁止这些患了病的人从家门出来,还有七八个人两人一组,正抬着米粥和药汤挨家挨户分发,拿一柄长木勺远远将汤水倾倒在放置窗口的碗里。
整座巴郡城,活像一座阴气森森的大牢。
段晖周身气息不禁更冷了几分。
楚琰突然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了,这种地方不太安全。”
“我本来也没打算暴露身份。”
楚琰听着这理所当然的话有些无语,合着他把自己骗了!说什么比自己官大,都不让别人知道有屁用!
楚琰这是第三次来巴郡,第一次来时差点引起暴乱,第二次再来,已经有士兵强制把百姓都关在家里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会有一些过于偏激的人,楚琰还是惜命的,尤其在蜀郡任职期间经过这一系列天灾人祸的蹂躏,他并不想像海印一样殉职在巴蜀……
到巴郡后绕着城内走一圈,让百姓不至于绝望或者暴乱——这是楚琰能想到的唯一安抚百姓的办法了,让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
可到底能不能抗得过瘟疫、有多少人能痊愈,楚琰不知道,百姓更不知道。
两人顺着东街从北走到南,又沿着西街走回来。
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巡哨的,一个个全面武装,严阵以待。伤病的百姓就在院子或窗户里往外看,看楚大人还留守在此处,和他们一起坚持着。
沉闷,压抑,病态,死亡。
这就是巴郡的现状。
“这些巡哨的人是你的人吗?”
段晖突然开口,吓了神游的楚琰一跳。
“哦。对。他们自愿的。”
临近城门,楚琰道:“蜀郡是受灾最重的地区,巴郡却是受害最重的地区。”
“洪水过后,巴郡已有瘟疫初兆,巴郡太守见状卷了钱款跑了,只剩下赈灾大臣海印海大人赶来照应着才没有大乱。他曾经向我寻求过帮助,只可惜我当时被张源囚禁无法相助。”
楚琰眼中是难以消解的自责。
“他事事亲力亲为,不多久便染上了病,等我摆脱了张源去巴郡支援时,海大人已经殒身了……”
段晖见楚琰眼中甚至有些湿润,他自觉愧对海印,可说到底,海印之死也不是他的错。
段晖没怎么安慰过人,只道:“你安顿好了巴郡百姓,海印会感激你的。”
楚琰苦笑一声摇头:“自古书生无用啊……”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抽光了所有力气,以手掩面。
已经到了城门,段晖突然道:“带我去海印殒身的地方看看。”
楚琰放下手,眼眶湿红,点了点头。
段晖别过脸,给楚琰留下了调整的空间。
两人往回走了一段,右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再往里走几十步,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子。
“我此次回鸣凤寨,是想和你谈招安的事。”段晖跟在楚琰身后,巴蜀现实如此,他不会让那一帮酸儒文臣给楚琰定罪的。
楚琰推开根本就没有锁的门,声音依旧低沉:“以后再说吧,到了。”
院子里荒芜不堪,秋草枯黄,一看就是荒废了许久的。
楚琰解释道:“海大人到达巴郡后坚持要和百姓吃住平等,没有去名存实亡的县衙。他的近身仆从也染了病,简单安置好他的尸骨后不久也没了。”
楚琰明显出神,边解释边胡乱清理身旁的杂草,马上就要抓到一株尖刺荆棘。
段晖眼尖手快,一把拉住楚琰的手腕:“小心。”
楚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抽回手腕:“无碍。”
两人走到屋内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脏乱,只是所有东西因为长时间没人动过蒙了尘。
段晖没说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楚琰没有问,但不代表他不清楚。他说了句“我出去透口气”便离开了屋子。
段晖在屋子里慢慢踱步,目光扫着每一个角落。
屋里的东西井然有序,就好像主人家准备随时回来,坦然收拾好一切物件才离开。
甫一进门便是一个用来休息的小案几,简陋的小案几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一个瘸腿小板凳老老实实贴着案几的一条腿。屋子里侧是一张木板床,被褥叠得规规矩矩,甚至都没有一点褶子。床头是一个有些发霉的衣柜,段晖打开后,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整整齐齐的几件衣服。
屋子就那么大,墙的另一侧就是邻家的院子,一眼就能望得明白。
段晖把“吱呀吱呀”叫的衣柜门合上,不小心把那一扇门扯了下来,干脆扔在一旁。
看来怎么也不会有收获了。即使曾经有,现在也已经没了。
段晖皱眉思索着什么,忽然一声惊呼夹杂着纤细的哭喊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什么人!放手!”
是楚琰的声音!
段晖心里一紧,立马跑出院子查看。
大门外却不见楚琰人,声音是从旁边的胡同传来的。段晖赶到的时候,那纤细的哭喊声已经没了,只剩下楚琰粗着嗓子的谩骂声。
“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楚琰怀中护着一个小小婴孩,和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在拉扯着,面罩也被扯下。
那男人似乎发了疯,嗓子嘶哑地吼叫着什么,双目通红扯着楚琰的手臂,竟连广袖也被他扯破。
段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几步过去一脚将那个男人踹飞在砖墙上,那男人惨叫一声没了动静,竟是已经没了气息。
楚琰心神一震——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暴虐的段晖。
段晖捡起楚琰的头套动作粗暴给他戴上,阴鸷道:“为何不跑?”
就算护着小孩不好还手,跑还需要人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