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回到含冰殿什么也没有干。
他先是在正殿转了一圈,甚至连段晖的寝宫都待了一会儿。这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收到指示,把楚琰当成第二个主子,所以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他的。
期间小荷前来问要不要用午膳,被楚琰摇头拒绝了。小荷轻叹一声把备好的饭菜又放了回去,吩咐身边的小太监留心宸王的消息。
皇宫里的一切金碧辉煌,处处彰显着皇室权威,金雕玉琢,自然是又穷又破的小小鸣凤寨所无法比拟的,可如果能选的话,楚琰宁愿能回到鸣凤寨,就算是和段晖一起上山砍柴打猎生活也无所谓。
但他想象不出身穿铠甲、手拿长剑的段晖穿着兽皮、手持铁斧在山中砍柴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人性格深沉身份矜贵,合该活在万丈光芒之下,而不是埋没在乡野山头之间。
他不知道段晖为什么会让宇文子衿提前把自己送回来,也不愿去想。
等段晖回来,一切自有解释。
楚琰最后来到了自己住的偏殿,小荷正在看着楚玉睡午觉,小小一个人,在偌大的床上缩成一团。
小荷见到他要起身行礼,楚琰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小荷点头轻笑,行礼后躬身退了出去。
楚琰找来一把和他在鸣凤寨经常坐的柳条椅极为相似的躺椅,放在太阳底下,抱了睡熟的楚玉躺了上去。
“小玉儿,咱们在这儿等你段伯伯回来好不好?”楚琰喃喃道。
他出神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身边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搅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琰的眼睛都发涩了,眼看着就要睡过去。
含冰殿的管事太监小安子自殿外匆匆跑进来。
楚琰神经一绷,抱着楚玉的胳膊无意识收紧,把小家伙弄醒了。
他迅速站起身问道:“他们回来了吗?”
“回来了,宸王和皇上都回来了!”小安子神色有些难看,还未等楚琰松一口气接着道:“但是王爷受伤了。”
楚琰一把将楚玉塞给小安子,朝殿外跑去。
小安子连忙抱好楚玉,在身后尖着嗓子喊:“王爷现在在御书房。”
他怀里抱着刚睡醒蔫蔫巴巴揉眼睛的楚玉,叹道:“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御书房里,宇文虔铁青着脸为段晖处理左肩的伤口,身旁鱼洗中的热水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段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胸膛,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他却汗流浃背。
左肩上赫然是一道贯穿性伤口,箭镞上还带着一截儿硬木,随着段晖的动作微微震颤着。
“他娘的一群废物!太医呢!怎么还没到!”宇文虔将手中的鲜红绢布狠狠砸在地上,忍不住爆了粗口。
一旁的李衡见状悄悄退了出去,让守在外侧的李公公再去催。
他前脚刚出去,后脚宇文虔便一脸怒气冲了出来,随手想要推开他,见是李衡后脸色更加难测,转身欲走。
李衡没说什么,只是指着拐角处气喘吁吁的杨青。
宇文虔脸色平静了几分,但仍然带着怒气。他一把揪住杨青的衣领,恶狠狠道:“段晖要有什么事,我能要了你的命!”
杨青提着药箱冷汗直流,一边擦汗一边连连称是。
他快速绕过门前两人,脚步不稳进了御书房。
宇文虔和李衡对视,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游/行队伍到达城西的时候,像许多话本子里讲的那样,两旁突然杀出了一群黑衣人。这些人训练有素,一人一把长刀,二话不说便向段晖身上砍去,目标直接,出手狠戾,刀刀致命。
好在御林军和隐藏在暗处的影卫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厮杀起来死伤各半。宇文虔赶到的时候,御林军已经占了上风,只剩几个黑衣人还在殊死抵抗。
还好段晖早有准备!
人疲马衰,宇文虔那口气还没出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破空的声音。他脸色骤变,陡然高喊:“慕宸小心!有偷袭!”
段晖正被一个黑衣人缠住,这人功夫不错却无法和段晖匹敌,只是段晖要护着身后的段榛有些束手束脚,一时不能脱身。
他在宇文虔出声的同时也听到了由远而近的羽箭破空声,来不及解决眼前人,他挑开黑衣人的刀后退一步,挡住了瑟瑟发抖的段榛。
与此同时,羽箭破空而至,一下穿透了段晖的左肩,巨大的力道甚至将他掀倒在地。
宇文虔见状双眼赤红,飞身下马解决掉和段晖对峙的那人,留下一句“要活口”,转而去看脸色惨白的段晖。
庆幸的是,没有伤及心脏。
他搂住哭得不成样子的段榛,愤恨自己来迟一步……
宇文虔看着李衡目光复杂——段晖受伤回宫时,李衡正在附近的茶馆里和荀简品茶。
未免有些巧合。
李衡直视宇文虔:“不是清平,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宇文虔听懂了。
他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柱子上。
御书房里还站着荀简,杨青进来后冲荀简点点头,急忙来到龙椅前查看段晖的伤势。
羽箭被折断了箭尾,但箭镞穿透了左肩,看样子离心脏的位置差不了多少。杨青面色一凝,扶住段晖的肩膀去按压伤口。
还好,没有伤及心脏。
他拿出一把刀,冲门外人喊:“准备烧酒、炭火、热水。”
李公公赶紧让人把宇文虔已经吩咐过了的东西递上去。
楚琰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他来到御书房门前,刚跨过门槛,伴随着什么划过肉体的动静,里面传出闷哼一声。
楚琰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地。
李衡伸手扶住了他。
楚琰盯着李衡失神片刻,转头看向段晖。
段晖侧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紧闭着双眼眉心紧蹙,嘴里咬着块棉布,面上一片痛楚。前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左肩一片血肉模糊,伤口外翻,隐约见骨。
在蜀郡见过的杨青太医正神色专注为他止着血,额上一层薄汗,身边是红透的一盆血水和一个带血的箭镞。
楚琰盯着段晖的左肩看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片斑驳陆离,头脑发胀,胃里一阵翻腾。
“呕——”他捂着嘴跑了出去。
段晖听到这声干呕后才知道楚琰来了,他吐出嘴里的棉布,冲李衡艰难开口。
“去……看看他。”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
李衡本来已经迈出步子,闻言顿了顿,答道:“我知道。”说罢也不管段晖什么表情,抬脚出了御书房。
李衡对皇宫不是很熟悉,转来转去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不断干呕的楚琰。
他上前轻拍楚琰后背:“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请太医?”
楚琰蹲下身子摇了摇头。
平复良久,楚琰声音颤抖着开口:“是我们的人吗?”
李衡眉毛一拧,淡淡反问:“小琰觉得是师兄?”
“不……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他痛苦地抱住头,双眼全是血丝,脑海里闪过的都是鲜红的颜色和段晖隐忍惨白的脸。
“师兄说过,还没到这种地步。”李衡道。
楚琰猛地站起身来,情绪突然爆发:“可万一呢!万一以后真的走投无路了呢?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杀死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一个权臣的生死,他只知道段晖没有回来时,自己心慌无比,他只知道段晖胸前的伤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将很多慢慢渗透进自己心里去的东西一下挑了出来!
他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最终都会敌对,为什么自己会有些舍不得呢?
是!自己最初是有目的地接近段晖,可除去这一层身份而言,段晖对自己的好他全看在眼里!潜意识里,楚琰甚至在看到段晖身上木雕的那一刻便已经将他认作了失散了的哥哥!
他确实是……舍不得了……
楚琰全身都在发抖。
那一箭,差点要了段晖的命。
李衡轻叹一声,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头,被楚琰反射性偏头躲开。他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虚空握了握终究还是放下。
“小琰,我和荀简出现在那里是因为我们担心,怕宸王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楚琰闭上眼,神情很是疲惫:“明明是他为皇上挡了一箭……你们还这样想他。”
李衡神色有些哀伤,几次张口终于还是狠下心道:“小琰,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清平了……”
楚琰闻言一怔。
清平党最初成立的时候运行艰难,官场难测,说不准上一瞬还是铁骨铮铮的忠君忠义之士,下一瞬就沦为了某党/派的爪牙。
一群有志向有理想的热血男儿,除了要面对各方压力之外,他们也是有家人的,也会受到威胁。清平党大都是寒门出身,这也就注定两极分化,一面是誓死不屈的纯臣,一面是志向早夭的官员。
所以最初一批成员,除了李衡在京城考验观察许久暗地接触新晋寒门学子之外,剩下的几乎全是由楚琰在庙堂之外看上又推荐给李衡的。
清平党的成长,浸透了二人心血。
楚琰闭了眼以手掩面,嗓音发抖,最终道:“对不起,对不起师兄,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乱得很。
李衡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无需向我道歉,如果……罢了,还是想办法离开宸王身边吧。”
楚琰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只是望着眼前光秃秃的柳树枝条发怔,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
两人回到御书房时,段晖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正在宫人的伺候下艰难穿衣。
楚琰想过去帮忙,却又担心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只好作罢。
段晖的整个左肩都被白布包住,斜着向下裹住腰间,可肩部还是见了红。
楚琰慢腾腾挪到段晖身侧,伸手想要碰一碰伤口。
杨青在一侧休息,脸色疲惫。他抿了口茶,淡淡道:“不必过于担心,宸王身子骨好,只要没伤到心脏,一切好说。”
楚琰收回手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杨青莫名感觉有些凛冽——和宸王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楚琰这性子和他愈发像了。
杨青只好讪笑一声,表示闭嘴。
但他没说错嘛!
段晖在一旁看得真切,道:“没那么娇贵,之前在战场上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都有,死不了。”
宇文虔在一旁冷哼,想要说什么被段晖用眼神制止了。他心中一酸,脸色更难看——有了媳妇忘了兄弟!
楚琰也不去戳穿他,安静守在一旁不说话。
这么多人在,段晖也不好说别的,转向李衡道:“幸亏丞相大人就在城西,也好把皇上托付于你。不知皇上现在何处?”说话声中气不足断断续续,楚琰在一旁听着直皱眉。
李衡拱手:“皇上在寝殿,他受了惊,已经睡下了。”
段晖点点头。
两人都没提遇刺的事,那伙黑衣人全部受伤不轻,即使有被抓的,也全都二话不说便咬舌自尽或服毒而死,浑身上下扒光了也不露一点身份信息。但这事是谁做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段晖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荀简,开口道:“孤记得荀大人与海印颇为交好,不知荀大人怎么看待海印之死呢?”
荀简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个,下意识看了楚琰一眼。
楚琰微不可觉点点头。
荀简放下心来,道:“回王爷,下官自以为海印大人是被谋杀的。”
段晖没有反驳他,只道:“可有证据?”
荀简握紧拳头:“没有。”
段晖点点头,转而冲李衡道:“说来也巧,今早影卫来报,说海大人非是患鼠疫而死。当地人说,海大人是突然病倒的,死前一晚突发高热,第二天便辞世了。不知丞相大人有何看法?”
“李某不敢妄加揣测。”原来段晖也在调查此事。
杨青这时缓过劲儿了,双耳一闭自当什么也没听到就要溜,临出门嘱咐一句:“虽说这伤不会动根基,但也是需要静养的。”说罢脚底抹油一般跑了——神仙斗智,不是自己这种小喽啰能参与的。
楚琰巴不得这些人赶紧走,道:“宸王刚受伤,这些劳心劳神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先让他好好休息。”
宇文虔听这话的意思是要赶人了,耸耸肩先行出了御书房。
李衡荀简也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李衡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的楚琰,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别看了,两人定当是卿卿我我呢!我们就别碍事儿了。”宇文虔倚在朱漆楠木柱子上,阴阳怪气道。
荀简见气氛不对,拱手与二人告辞,颇为识相地选了一条远路离开。
李衡出宫,宇文虔也跟在后边,不远不近,一路跟到丞相府。
“你要干什么?”李衡冲身后两丈远的宇文虔道。
“不做什么啊,这段时间估计要不太平了,我怕你出事。”说着不等李衡赶人,自觉离开。
今天出了太多事,他得回去理理,没心情再去闹李衡。
李衡看着宇文虔挺拔的背影——将军府在城东,相府在城西,这人可真是……
看门小厮见自家大人一直在看宇文虔的背影,问道:“不请宇文小将军进来喝口茶吗?”
李衡看了他一眼怪他多嘴,轻叹一声甩袖进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