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便往回走,陈家安为难地看了眼段晖——巴蜀死人是常态,如果个个死人都这么在意,谁来管活人?
段晖道:“听他的,他才是刺史。”
陈家安叹了口气——风气一旦开始,想禁便难如登天。
他正招呼人清理时,段晖淡道:“他只是不适应死亡,不会有下次的。”
他相信楚琰。
陈家安点点头。
但愿吧……这种文文弱弱的青年小书生经历、见识还不够,确实不应该来这里。
想到这陈家安苦笑了声,自嘲道:“还说人家,你自己难道就做好了么……”
段晖跟随楚琰回到他们的院子。
这院子据说是谢无忧在世时居住过,后来不知为什么归属了县衙,更像是一处私人宅院。楚琰很欣赏谢无忧的书法,这下陈家安也算是误打误撞投了楚琰的喜好。
早上被段晖打发出去的小厮还没回来,眼下只有他们二人。楚琰坐到院子中的石桌旁,托着腮一脸苦大仇深。
段晖清洗了套茶具给他沏好茶,楚琰便安安静静看他动作。
“我的做法让你不舒服了?”段晖故意问道。
楚琰神色颇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有点。”
段晖想要劝他想开一点,但楚琰接着道:“但是可能你们才是对的。这种时候需要的首先是百姓要绝对信任官府,这样一切条令才能施行下去。只有赈灾能进行下去,百姓的生活才能得到保障。至于刚刚那个人,他的死能够震慑其他想作乱的人,还能为官府减少很多麻烦,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可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段晖点点头,将茶递给他:“天凉,趁热喝。”
楚琰接过茶抿了一口,神情低落:“可是我心里依旧很难受,堵得慌。”
段晖道:“刚开始,慢慢来。总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
楚琰望向段晖,问道:“哥,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段晖脸色变了变,道:“想听?”
楚琰有些不忍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刚进宫那会儿,皇子侍读还不是子衿,是一个侍郎家的儿子,比我大几岁。他在宫里很安静,为人很淡漠,我和他总也没说过几句话,只是读书的时候偶尔他会替我盖件衣裳或是端碗茶。”
“冬日天冷,他有次给我端了碗粥,自己却冻得脸颊发紫。我当时谁也不信,只说我不饿,便将那晚粥赏给他了。谁知那碗粥是被人动过手脚的,他很高兴地喝了之后开始腹痛,整个人在地上边咳血边打滚,最后他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央求我……杀了他……”
“可能我天生冷血,没什么感觉,当时只想,这下又要有很多人往我身边塞侍读了。”
楚琰道:“为什么不找太医?”
“因为没人敢来。”
段晖端起的茶杯叮铃作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在抖。
楚琰见状一把握住段晖段晖端茶的手,道:“对不起。”
段晖定了定心,像喝酒一般将茶饮下,道:“没事。他没了,子衿才做了我的侍读,也算是因祸得福。”
经过这次的混乱后楚琰暂时找到了一个方向,那便是先要将施粥点整顿好。他查了很多古籍史书,有些眉目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好一次次去施粥点看。
这次两人去的施粥点是蜀郡城里中段位置,这里有不少大户人家,相对来说没有混乱到不能管控的地步。
两人一边走一边商量,提出的几个方案都被自己否定了。
这才是来到蜀郡的第三天,楚琰竟已经颇有种无力感。
段晖道:“这里的人有很多是对朝廷抱有敌意的,你以后不要单独出门,就算是小伍跟着我也不放心。”
楚琰点点头,这些事他明白。
“累了?”
楚琰一怔,掩饰性地伸了个懒腰,道:“可能是水土不服?”
段晖突然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慢慢来。”
巴蜀现如今的施粥一天两次,足够百姓们生存,多出的那部分钱款被陈家安用来购置各种药材送往巴郡,瘟疫区也在慢慢缩小。
其实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尽管每天还是会有很多人死去。
两人照例在一侧找了个角落观察,看百姓们因为抢食物冲撞、推搡、谩骂,但好歹没有打起来。
这时自远处来了五六个人,一群人手里拿着木棍几下将队伍搅散,瞬间到了前边。这些人被撞开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只能等着。
其中一个男人见前面一个小青年磨磨蹭蹭,一下将小青年撞了出去,连人带碗都撞翻在地。
那小青年迅速爬起,指着那人道:“姓郝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楚琰听见这声音后忙抓住段晖的胳膊道:“哥,是顺子!”
段晖仔细看了眼,发现真的是鸣凤寨的顺子。
此刻顺子已然惹怒了那群人,正被压在地上脸着地,小脸憋得通红。
两人快速过去,段晖一脚一个将压着顺子的人全部踹飞,楚琰将顺子扶了起来。
顺子额角青筋暴起,还要挣脱楚琰的手臂上去揍人,被段晖揪住道:“冷静点。”
“你他娘的是谁?怎么这么……眼熟?”顺子粗喘着眯眼打量他,又将目光转到了楚琰身上。“先生!先生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的!”
顺子说着一把抱住了楚琰嚎,将眼泪都蹭到了楚琰的衣服上。
这下所有人都老实了,老老实实排队等着——他们有的是被段晖的蛮力震慑住,有的是因为认识楚琰,正若有若无地打量他。
楚琰好不容易挣脱了八爪鱼一般的顺子,抬手给他擦了擦大花脸,道:“我们去别处说。”
两人将他带到了小院,一进门顺子便围着楚琰窜来窜去。
少年人正是蹿个儿的时候,几个月不见便几乎和楚琰一般高了。楚琰无奈按住顺子的肩膀让他停下来,道:“没吃饭还这么好动,你不饿么?”
这时顺子的肚子咕噜一声应了景,脸色通红地挠了挠头。
“先生,我这不是激动嘛……”
楚琰大笑,道:“先去吃饭,宸王……段慕宸给你去拿吃的了。”
顺子见到食物后两眼放光,都没有道谢便大吃特吃,好几次都噎得打嗝,想来是饿狠了。
楚琰给他倒了碗水,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顺子含混地点点头,仍是将嘴里塞满窝窝头。
楚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等顺子终于缓下来的时候,楚琰问道:“凤鸣山的乡亲们还好吗?”
顺子喝了一大口水将嘴里的食物冲下去,道:“自从先生您走后,张源那个王八蛋被抓起来了,新来的县官不允许我们再打劫,将所有人都叫下了山。蜀郡的人自然是回家,巴郡的人就被安排到了一些死光了的人家房子里。有很多人觉得不吉利不愿意去住,回了巴郡的家,听说基本上都染了鼠疫,再也出不来了。”
楚琰猛地站起来,着急道:“巴郡几乎都是感染的病人,我好不容易将他们带出来,怎么能又回去呢?”
顺子便道:“先生,他们的根在那,要死也肯定要死在自己家啊。”
是了,这也是流民安置面临的问题之一。
楚琰颓然坐下。
落叶归根是自古以来的观念,让他们离开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很多人都是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