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静默了一瞬后几乎是顷刻间炸开了锅,吵吵嚷嚷很快便盖过了楚琰的声音。
段晖想要出声让他们安静下来,楚琰不着痕迹给他递了个眼神——我能搞定!
楚琰腰杆挺直在台阶之上冷眼看着,眼神能冻掉人一层皮,扫视一圈后全都静了下来。
一个青年这时自队伍里走出,道:“就算你们这些人扣押了钱,少做点饭不就好了?非得让老百姓吃都不能吃么?朝廷每年给你们这么多俸禄就是让你们拿来残害百姓的?”
这人说得义愤填膺但也大逆不道,楚琰眯眼看了那人一眼,道:“来人,将这人拖出去,杖责十五。以后的施粥都不必他参与了。”
院子里这下立即鸦雀无声,一群人又惊又怒地看着楚琰,但没有人再敢出来反对——他们作为施粥的人本身是能吃饱饭的,强出头丢了这机会不说还得挨打,不值当——反正加点土也吃不死人。
楚琰道:“下次再有人敢顶撞,可就不是挨板子了。”
他的语气森冷可怖,这些人全都被他唬住,战战兢兢一言不敢出。
楚琰冷着脸进屋,外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陈家安进屋,佩服道:“楚大人演得好!”
楚琰乐道:“小意思,都是在宸王那里练出来的!”想当初自己可是在宸王眼皮子底下演戏的,那能演不好么?
段晖、陈家安:“……”
陈家安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道:“宸王、楚大人,你们先聊……下官先跑、咳,先走一步。”说完迅速跑了。
这小书生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啊……真不知该说他是有恃无恐还是缺心眼……自己还是先跑为妙,省得宸王发火波及无辜。
楚琰疑惑地看向段晖:“我刚刚哪里说错了吗?”
段晖:“……没有。”
“嘿嘿,就是嘛。”楚琰得意道,“你平时都是和你手下这样说话的,我可是学了个十成十!”
段晖:……他这是哪里来的自信?
段晖坐在一旁,道:“是不错。不过有一点不像。”
楚琰:“哪里不像?”
段晖:“罚轻了,起码五十大板。若是不从军令,直接斩首。”
楚琰干笑着喝了口茶压压惊,默道:宸王暴虐这名号果真不是白来的……
第二天蜀郡县衙门口炸了锅,陈家安听从了楚琰的意见关闭了衙门,只贴出告示说京城来了新官员赈灾,已经接管了县衙,其他一概不提。
这些闹事儿的人在县衙门口击了一上午鼓,下午又有人来抗议,但是都没有人搭理他们。
楚琰在院子里尝试种一些带来的蔬菜种子,可惜由于气候不适合,只出了一点小白菜,其他的根本都没有发芽。
他提着个木桶给小白菜芽小心翼翼地浇水,生怕浇多了这些小白菜芽会淹死。
陈家安自外边急匆匆赶来,见楚琰卷着裤腿一点点浇水,糟心道:“楚大人你可真是个慢性子!外边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快去看看!”
楚琰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反应。
“楚大人?楚大人!”
他自身后拍了楚琰一下,惊得楚琰大叫一声慌忙跳开,惊魂未定道:“陈、陈家安?”
“大人,你快去看看,百姓都要把衙门的鼓给敲坏了!”
楚琰举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则在陈家安喷火一样焦灼的目光中淡定摘下了耳朵里的……一团棉花。
陈家安:“……”
楚琰笑眯眯将棉花团塞好,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事,让他们敲,敲坏了正好不吵了!”
“你——”
“嘘——”楚琰竖起食指放于唇边,看向陈家安身后,“别着急嘛,你看,这不是报信的来了?”
陈家安往后看,正见宸王一身黑色便衣走了过来。
黑色庄重肃穆,将宸王衬托得更不近人情。陈家安见状不禁腹诽:这楚刺史也真是个神人,怎么闹宸王都不生气。
难道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楚琰放下手中的活儿,对着空中抱了抱拳又指了指木桶,然后才对一脸莫名的陈家安和淡定的段晖道:“进屋去说。”
待两人进了屋,陈家安瞧了瞧空荡荡的天空,摇了摇头——搞不懂……
进屋后段晖将情况简单说了说,楚琰听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段晖这次没有出现在施粥点附近,而是隐藏到了附近暗暗观察。
上午的施粥时间还未到时,一群人已经很早等着了。他们见施粥的人过去后一窝蜂全部涌上,可这次,谁也没占到便宜——段晖的手下一个人可抵现场所有人,硬生生将他们逼了回去。
众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排队,但没想到过了时间也没有放粥。
他们等不及了,很多人开始躁乱,但没一个往前去的——别人可不会给你留着这排队的空儿!
一个钟头以后,施粥人终于开始动作,人群甚至鼓起了掌。
但就在这时,那人径直在地上抓了一把土,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后,众目睽睽之下把它撒进了米粥里!
众人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谩骂骚动朝凉棚涌去,随行兵士唰地抽出佩剑刺了几个人的衣服,再没人敢说话了。
只见兵士瞪着凶狠的目光,拿出了一个小木板,上写:义诊排队。
众人愣在原地,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没有一个人动。
那士兵便自顾自打起了盹。
不多久,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前边的还要不要粥了?不要别挡道!”
稀稀拉拉的人开始附和,终于一位背着婴孩的母亲端着破碗来到施粥点:“官爷,能不能多打一些?以前我们娘俩儿都最后,好几次都没有了……”
施粥人便将粥搅匀,舀了满满一碗给她。
“多谢官爷!”
他正要离开,那一旁打盹的兵士突然开口道:“你的小孩儿喘得厉害,过来给我看看!”
那妇人战战兢兢却不敢违抗,将小孩儿放到了桌上。
兵士给小孩儿把了脉,唰唰唰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在纸上递给她。
“去县衙拿药。”
妇人为难地看了眼兵士,道:“官、官爷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民妇实在是没——”
兵士不耐烦道:“不要钱,快去拿,别耽误了孩子。”
那妇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泪水一点点涌出,在脸上留了两道黑印子。
“官爷,民妇谢谢您了!谢谢您了!您好人有好——”
兵士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别谢了快去吧!要谢便去谢京城来的楚大人!”
“哎!哎!”
妇人感恩戴德地走后,很多人都精神一振,自觉排好队等着。更有人直接粥也不打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到义诊桌前等着。
当然,还有少部分人在骂骂咧咧,怒斥施粥人没人性,粥也不要直接去县衙击鼓状告!
楚琰听完后笑眯眯道:“不用管这些跑来告状的人,他们才是真的吃饱了撑的呢!”
陈家安道:“郝家也来人了,他们家可耐得住耗!”
楚琰:“谁说我要和他们耗下去了?三天后,本官亲自去县衙——”
他笑眯眯凑到陈家安面前,像是小白兔陡然变成了老狐狸,让陈家安心里一阵抽搐。
“——大、开、杀、戒!”
段晖面无表情一把将楚琰的头按了回去,道:“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这动作像什么话?”
楚琰暗自吐了吐舌头,老实了。
陈家安又和他们商量了一下三日之后的具体内容提前做准备,然后便告辞离开,走到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往菜地那里看了眼,见小白菜已经被全部浇好,木桶也规规整整放到了地头。
陈家安在屋内维持的很好的表情终于皲裂,不得不暗自感叹道:楚大人真神了……
待陈家安走后,段晖又派人将顺子叫来,楚琰对于顺子的嘱托只有一个字:“闹!并且闹得越大越好!”
顺子稀里糊涂应下。
经过三天的缓冲后,很多人从刚开始的愤怒已经逐渐没了锐气,老老实实回去领救济粥了,只有在领粥的时候暗自诅咒这个新来的黑心官老爷。
但赈灾效果显然不知好了多少倍,有余粮的人再也不来领救济粥了,一些只管自己不顾他人的也会嫌弃地让施粥人少舀点,生怕石块儿硌到他们的牙。这样一来,那些因为身体原因排队总是被排挤的老弱病残总算是碗里能有点米,每次皆对官府感激涕零。
楚琰暗自观察了三天,期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最后领到一碗热粥后对着凉棚整整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旁边一块儿石头上心满意足地喝着。
那脏兮兮的笑容让楚琰觉得那些恶名都是值得的……
三天后,蜀郡县衙终于大开。
楚琰一身官服端端正正坐于大堂之上,正对着衙门口。
那些击鼓鸣冤的人猛然间见到大门洞开还愣了愣,紧接着一群人怒气冲冲涌上了大堂。
楚琰冷着脸一言不发,为首的那人咽了口唾沫,指着楚琰道:“你便是新来的官老爷?”
陈家安在一旁训斥道:“放肆,这是京城里来的楚大人,不得无礼!”
那人呸了一声,道:“狗屁楚大人!黑心走狗还差不多!你们往粥里放土,怎么不直接投毒呢?这样都不用赈灾了,直接把剩下的拨款都中饱私囊,岂不快哉?”
剩下的人立刻附和道:“就是!还装模作样给百姓义诊,怕不是要把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害死?你就不怕我们去京城告你的御状吗?”
“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们占理!就看今天你这狗官怎么说!给不了说法我们一起将这破衙门都给你拆了!”
这些人本就是乡野村夫,一旦开了口什么都不管不顾地骂,纵然楚琰千叮咛万嘱咐段晖不要冲动,他此刻也忍不住了!
就在段晖要爆发时,楚琰察觉到段晖暴怒的情绪匆忙按住了段晖的手腕,段晖还要往前,楚琰干脆扣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握,轻声安慰道:“没关系,骂几句又少不了几斤肉!再等等!”
段晖只感到楚琰轻挠着自己的掌心,像是什么小动物在讨好自己一般。
怒火一下消减,段晖这下能感受到的,除了楚琰还是楚琰……的手。
他的手掌微凉,和自己的紧紧贴在一起,拇指正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背,说不出是他自己紧张还是在安抚自己。
段晖经年不红一次的老脸莫名其妙开始发热,于是他回握了下楚琰,紧紧扣着他的手。
这边正暧昧流动时,大堂上却是吵得不可开交,一些人在此之前得了楚琰的恩惠,还有的是凤鸣山上下来的,他们和那些恶霸正争吵推搡着,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楚琰静静看他们吵嚷,瞥见人群中的顺子后甚至还笑了下。
顺子接收到信号,一个打滚滚到最前边,指着楚琰骂道:“你这个狗官,简直是看不得老百姓活!”
很多人都是认得顺子的,这下见他临阵倒戈很是不解。赵叔一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道:“你抽什么疯!臭小子赶紧回家!”
顺子深吸一口气大嚷:“他害死了我爹!”
赵叔猛然将人摇晃两下:“你是失心疯了么?他们疯狗乱咬人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楚先生的为人么?”
对方一个人道:“赵大叔,您心虚个什么劲儿啊?做了的事还不让别人说?顺子来,听哥的,好好说大声说,让这蜀郡的乡亲们都认清这个狗官!”
顺子一把拂开那人的手白了一眼,道:“我自己会说!”
“大家也都看到了,这狗官在粥里撒了土,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喝?这不是欺负老百姓吗?这是侮辱我们!”
顺子高声喊着,有人立刻附和道:“就是!这是把我们当畜生!”
顺子意味不明得看了那人一眼,道:“是,还真是把你当畜生!”
周围一片窃笑声,那人愣了愣,话确实是自己说的,但怎么就是感觉不太对劲儿呢……
顺子继续道:“不仅如此,这狗官还吩咐那些施粥的人必须等人都到齐了才开始,这不是让那些拿着棍子强行插队的人都等着么?万一把人饿坏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