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跟你爸一样。
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不是的!
我不是坏种!
我的意识再次回笼,感觉自己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仿佛和空气融为一体。
是的,我死了。
生命被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冬天。
却没有到传说中的黄泉。
而是被牵引着,一直停留在妈妈的身边。
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我只能在她两米之内飘来飘去,她却看不到我。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桌子上是妈妈亲手做的四菜一汤。
后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球赛。
十七岁的弟弟一直嚷嚷着:「阿姨,我饿了!咱们开饭吧!」
妈妈讨好地点点头,忙说:「好,好,咱们吃饭。」
后爸皱眉,使劲敲了吴初喜一个脑瓜嘣,怒喝道:「给你姐打电话。」
吴初喜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无人接听。
随后无比自然地把手机一扔,张嘴就来:
「我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她在外边玩,不回来了,让我们自己吃。」
妈妈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愠怒,「等她个不孝女干什么!我恨不能她死在外面。」
话音刚落,叮铃铃的手机铃声响起。
妈妈见是110的电话,急忙点开接听键:
「请问是姜小余的母亲吗?」
「我是,警察同志,她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她怎么一天天净让人不省心呦。」
「今天上午九点,犯罪分子在汾河湾路开车报复社会。」
「经确认,您的女儿姜小余女士不幸遇上了这起车祸,抢救无效身亡。」
「来仁和医院认领一下尸体吧。」
妈妈原本平静无波的表情有一丝松动,她盯着手机上的110看了半晌,回道:
「警察同志,您是不是认错了,我儿子刚跟我女儿通过电话的。」
「就在你打来的前几分钟,她怎么可能今天上午就死了呢?」
对面答道:「已经核实完毕,确实是姜小余女士,请节哀。」
吴初喜脸上闪过心虚,讪讪地开口:
「阿姨,其实刚刚我给姜小余打的那个电话,她没接。」
后爸骂他:「你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幼稚。」
吴初喜摸了摸脑袋,指着桌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饭咱们还吃吗?」
我认真地看着妈妈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丝悲伤的痕迹。
但是并没有,她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留下一句你们先吃,就出了门。
我跟在她身边。
外面倏忽飘起了雪。
鹅毛似的,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伸手去接,却触碰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掉落在地上,融化。
悄无声息地完成一轮生命的终结,她们只活在天空的一瞬间。
我又活在了哪一个瞬间呢?
7.
我死时身上的东西并不多。
警察给了妈妈一个沾了血的毛绒绒的兔子包包。
里面有我的一些证件,一个手机,还有一个小礼盒。
礼盒打开后,是一幅画。
纸上画的是很普通的母女相拥的场景。
四周满满地簇拥着爱心和玫瑰花。
天上有太阳、云朵,还有小鸟。
显眼的地方是流畅漂亮的字体:祝妈妈生日快乐。
吴初喜指着画调侃:「这个笑容画的好假哈哈哈,谁家好人笑起来嘴咧那么大。」
可惜这里没有人附和他的幽默。
旁边的警察凉飕飕地开口:「你觉得很好笑吗?」
后爸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吴初喜,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警察同志,这孩子童言无忌。」
警察语气压迫:「他应该跟死者道歉。」
妈妈认真地将画叠好并收回礼盒。
我凝视着妈妈紧绷的脸和颤抖的指尖。
是在压抑什么吗?
8.
我的葬礼很是热闹。
姥姥悄悄拽过妈妈,压低声音:
「小余的赔偿金谈了吗?可得多要点哦,好给家宝买房子。」
妈妈神情有些反常的不自然:
「那个杀千刀的就是个畜生,负债百万活不起了才开车报复社会。」
姥姥听了,心头凉了半截,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什么?那不是就一分钱都拿不到?」
「我就知道小余这个贱丫头是个赔钱货。」
「左右都是个短命的,死的时候咋不挑辆好车!」
舅妈眼睛里面闪着精光,不住地煽风点火:
「那家宝买不上房子娶不了媳妇儿可咋办哦?」
「他可是我们老冯家的独苗苗啊!」
姥姥一听可不干了,躺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你必须给我想办法。」
「你去警察局闹,拉横幅,坐在门口地上闹。」
「实在不行,咱们就私下解决,只要他们给钱,咱们就签那个什么谅解书!」
妈妈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她血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说:
「永远不会有谅解书。」
「我要他身败名裂。」
「我要他给我女儿偿命。」
宾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大概很少见我姥姥这种冷漠寡情的人。
亲外孙女死了不但没有一点难过,反而还想着大捞一笔。
当初给妈妈看病的医生叔叔听到了动静,
顺势走过来看了看我实在惨不忍睹的遗容。
惋惜道:「上次见小余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妈妈愣了一下:「你怎么会见过她?」
医生叔叔诧异道:
「就是之前你想不开吃安眠药那次啊,你不记得了?」
「这孩子忙前忙后照顾了你三天,都没闭过眼。」
「我跟她说你差点抑郁,让她多关注你的情绪,她还拍了拍小胸脯说全世界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可给我羡慕坏了,我当初想我女儿要是有小余一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妈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好像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她回头问姥姥:「妈,我吞安眠药那次,是你送我去的医院吗?」
姥姥一脸疑惑:「什么安眠药,你还吞过安眠药?」
我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
她曾带给我刻骨铭心的梦魇和伤痛,
现在提起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不记得。
呵,谁会关心一个小孩子的感受呢?
妈妈的眸色暗了下来,眼尾微微有泛红的迹象,嘴里轻声的呢喃顺着风带到我耳边:
不会的。
她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9.
葬礼结束后。
妈妈进我的房间整理我的遗物。
只有一些旧衣服和书。
还有画笔。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就是画画。
那是我磅礴的无法疏通的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奇怪的是,妈妈收拾完了整个房间,却没有发现我的一幅画。
藏哪儿了呢?
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吴初喜大咧咧地吐槽:「爸,我下午去你们房间拿钱,突然从衣柜里调出来一本书,吓我一跳。」
「打开一看,全是姜小余画的破画,你俩也不嫌晦气。」
后爸打趣道:「可能是之前小余放到我们屋的,没注意。」
我妈神色一凛,放下筷子就进了屋,没有注意到后爸手心的冷汗。
妈妈慢慢掀开那本厚厚的画册,像是重启了时光的闸门。
第一张是八岁那年母亲节我画给妈妈的礼物。
那时我爸出轨的事还没有得见天日。
我妈收到画时一直夸我懂事了,高兴得恨不能将它裱起来。
像是心有灵犀,妈妈抿紧的唇角有了松动的迹象。
好景不长。
第二张很压抑。
满目的黑色。
黑色的暴雨,黑色的屋子。
落在身上的扫把和椅子。
还有小女孩蜷缩的身影。
在画的最下面有一行不易被发现的字:
如果妈妈可以好受一些,那这顿打也不算白挨吧。
第三张是医院的病房。
病床上女人安静的睡颜,小女孩望着吊瓶里快要输完的液。
外面的阳光静谧美好。
下面依然有一行小字:
妈妈,小余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我坐在妈妈旁边的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虽然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但是就这样和谐地在一起待一会儿,于我而言也十分难得。
我感受到妈妈颤抖的肩膀。
第四张画。
大灰狼凶狠的脸,女人鄙夷的目光。
黑暗里若隐若现的小女孩。
下面有两行凌乱的字体。
上面被划掉的一行依稀可以辨认出:小余不是坏种。
紧接着下面是歪歪扭扭的七个字:不可以刺激妈妈。
我现在是一个阿飘。
本应该没有任何情感牵绊。
但是看着妈妈睫毛上的晶莹,心里竟然会有诡异的刺痛。
妈妈又翻了几页。
有独自处理伤口的小女孩。
有在阳台晾衣服的小女孩。
有搬着小凳子做饭的小女孩。
还有头发和身上被洒满面条的小女孩。
下面的小字几乎都是:小余再原谅妈妈一次吧,小余最喜欢妈妈啦。
紧接着,又是下一页。
是小女孩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电脑。
嘴角是大大的笑容。
底下的小字龙飞凤舞:小余要给妈妈准备大大的惊喜呦。
妈妈翻页的手一顿。
眼泪也停住了一瞬,随后就流露出厌恶的目光。
10.
过了一会儿,妈妈终于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不是画。
而是涂涂画画被修改了很多很多遍的一段话:
您好,qin爱的元安大哥哥。我叫小余。我今年八岁,在江城第十三小学上三年级。
我的妈妈非常喜欢你。她是一个很piao亮,很可爱,很温rou,很好很好的妈妈。
qiaoqiao告诉你,全世界有这么多人,小余最爱的人就是妈妈哦。
只是妈妈最近遇到了很多困nan,医生shushu说妈妈有了yiyu倾向,小余不太明白这是什么病。前几天妈妈不乖,toutou吃了不好的东西,小余差一点就要没有这么好的妈妈了。
我很害怕。医生shushu说要给妈妈很多很多的爱。
元安哥哥,我的妈妈叫冯晶晶。你可以给我妈妈说一句加油吗?
那样妈妈会很开心很开心,小余也会很开心很开心哦。[笑脸][笑脸]
记忆慢慢清晰。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
元安是一个实力派歌手,以前妈妈总是开玩笑说是他的女友粉。
我窝在妈妈旁边看她刷微博刷某音,以至于时年八岁的我都能将元安的歌词倒背如流。
为了让妈妈开心,我踌躇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气用电脑找到元安的微博,希望他可以给我回一句:
冯晶晶,加油。
我还在后面附上了我用电脑拍的一张自拍。
那天我放学。
发现舅舅舅妈带着家宝哥哥来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