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没什么好气馁的,对不对?
或许她们说的就是真相,是她自己太敏感了,以为还什么都与十年前一样,以为所有一切都是十年前的延续,真把自己当作宇宙中心,真以为地球就围着自己转?
没关系的,深呼吸,你看,她们又坐回了同桌,正专心记笔记呢。
今天天气又这么好,王光耀和邹芮祺还答应多留一天,他们还打算晚上再去那家日料店,再喝一壶温烧酒呢——当然,她不喝,她看着他们喝,她以水代酒就好。
但柳婧瑶还是坐不住。身上像长了草,不是觉得椅面太硌人,就是觉得后腰仿佛有蚂蚁爬。趁陈乔生讲课的间隙,她站起身,穿过一排排课桌,到会议室外透口气。
海上心的连廊被阳光浸染得一片金黄,李子然推着清洁车,等在连廊一侧的货梯旁。她的脸被阴影笼罩,看起来比念书时更瘦。
“好久不见。”柳婧瑶同她打招呼。
对方僵硬地冲她点点头。顿了会儿,又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做辅导员,赚点钱。”
李子然不置可否。她皱了皱鼻子,与清洁车一起钻进狭窄的货梯轿厢。
在货梯门关上的前一瞬,一个念头倏尔在柳婧瑶脑海中闪过,她赶忙用手挡住即将合拢的门,也挤进轿厢,填补了仅剩的一点空隙。
“这里就你一个人在忙?”她没话找话。
“还有一位保洁阿姨,她今天休假。”
“你妈妈呢?”
李子然的脸色一下子坠了下去,等电梯门洞开,才敷衍着答,“她在家,休养身体。”
“那你现在做老板了?那你是不是可以选择接待哪家客户,不接待哪家客户?”
李子然没吭声,把清洁车推到四层紧把头的房间门口,4029,金色门牌上嵌的黑色数字,像四条形状各异的蛇。
“你之前不是很讨厌陈乔生吗?为什么?”
她终于停下手中动作,霍然转身,直视柳婧瑶,目光像要将她身体洞穿。“为什么,你不清楚吗?”
寒意从柳婧瑶脚底漫起,让她在三伏天里忍不住战栗。哪怕她尽快调整好心绪,她猜测那一秒钟的晃神,也被李子然捕捉在眼里。她瞥见对方脸上浮起的讥笑。
“为什么还要接待他?”她问。
“为了钱。”
“为了钱就能——”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因为她看到对方脸上的讥讽简直要溢出来。
李子然到底没刷开4029的门,她又调转车头,进货梯,摁到五层。湖蓝色的门,仿佛被吹皱的池水,掌握它开关的备用房卡就攥在李子然手中,柳婧瑶死死盯着那双手。
“这栋楼要维护,今天这里漏水,明天那里停电,装修又过时,又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海景房,本来住的人就不多。翻修需要钱,我妈看病需要钱,我养小孩也要钱。这个世界不是靠个人喜恶就能运转的,这样你能听明白吗?我得去工作了。”
湖水被从中劈开,李子然灵巧地钻过缝隙,回头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甩上了门。
中午,海上心门口的院子被太阳烤得发白,三三两两的学员凑在一起,拿摄影机、拿画笔,神情专注,不时吵两句,但很快便重归于好。陶乐也在这些人之列,她身边跟着同组的另两个女生,拍日影下颤动的花枝。徐心慧戴一副耳机,从她身边经过,两人谁也没有看谁。
下午还是大师课,请来这位自称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大师,只有电脑文件夹里躺着的几个word文档,还有几封发出去始终没得回音的邮件。当然,这不能佐证对方的实力,万一他就是有很高的、尚未被发现的潜能,他就是怀才不遇,竹青也给这样失意的人机会,让他们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仿佛自己左手金棕榈右手奥斯卡,每个人都星途璀璨。
柳婧瑶在他一段段被学术名词和行业黑话编织的语句中愣神,突然听到窗边飘来一阵“滴-呜——滴-呜——”的警笛声。
警笛声本来很常见,与救护车的鸣笛声一样,总在大街小巷间巡回,但依旧让人感到渺远。没有人觉得,自己的人生会与那辆车内的空间有关——至少,在事情发生之前,大家都这么觉得。
就像那天下午,在警察敲开会议室大门前,柳婧瑶也丝毫想象不到,那段警笛会转转悠悠,响到自己面前。
陈乔生被叫去问话,徐心慧被叫去问话,陶乐被叫去问话,柳婧瑶最后一个被叫去问话。
课程虽然表面上还在继续,但内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前后左右凑在一块窃窃私语,任大师在讲台上狠砸了几下板擦也不管用。索性,他粉笔一扔,在大屏幕上放起电影来,放的偏偏是文晏导演的《嘉年华》。
问讯地点在东侧礼堂,舞台上面对面摆了两排长桌,像是在表演话剧。参演人员除了两名警官,还有李子然。她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两腿交叠,斜前方的桌面上,陈放一只透明保鲜袋。
“可以了,感谢您的配合。”年长些的警官说。
李子然从位子上起身,低着头,经过柳婧瑶时,快速抓了一把她的手。
“您是这次创作营的——”警官把目光移向她。
“辅导员。”
“您与徐心慧和陈乔生的关系怎样?”
“一个是我带的学员,一个是我老板。但陈乔生最近——好像总给徐心慧开小灶。他会把她带去自己房间上课。”
“你有听到过他们都在房间里说什么吗?李子然——就是刚刚那位民宿老板,说这儿的隔音不怎么样,她自己发现了点儿端倪,又听到你讲的一些事,打扫卫生时发现这个,就赶紧来报警了。你好好回忆回忆,说不定对案件侦破有帮助。”
警官的指节叩在透明保鲜袋上,她这才顾得上仔细去瞧,两层塑料膜之间,蜷缩着一个白色柱形物体,从那东西的边缘,有淡黄色的液体溢出来。
一只使用过的避孕套。
警官们离开时,已临近傍晚。他们提出带徐心慧去医院检查,但遭到对方拒绝。
“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徐心慧说,“你们没有权利强迫我去医院。”尽管她还是被警车拉走了,等到天黑透了才被送回来。当晚,她就收拾了行李,买最近一班的高铁票,陈乔生派了一位辅导员,专程护送她回家。
“简直是胡闹,一派胡言!”陈乔生大发雷霆,在一楼,都能听到他在五楼摔砸家具的声音。
李子然啜一口橙汁,陈乔生每砸一下,她便报一个数字。
“两万七千八。”她笑,“他至少得赔我这个数。”
学员们各自从房间里探出头,有大胆一点的,还凑来柳婧瑶身边,“老师,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扑闪着一双双看似懵懂的眼睛。但柳婧瑶猜得到,他们都已从海上心的每一条纹路、每一粒浮尘中探知了真相的暗号。只不过他们都不愿做最残忍的那一个,他们互相碰一碰触须,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发生而神经兴奋。
只有陶乐在抹眼泪。她整个人陷在大堂的藤椅里,背对着柳婧瑶,肩膀一耸一耸的。那些不知分寸跑到她面前找事的男孩,全都被她骂了回去。徐心慧离开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把脑袋埋进臂弯里,直到对方转身走了,才泪眼婆娑地匆匆瞥去一眼。大约才勾了个轮廓,又赶忙把头转回去,泪珠断线般往下砸。
“我们是不是——”柳婧瑶斟酌着开口,“太冒进了?”
“你难道不怀疑?”李子然问。
“可是这样,闹得满城风雨,徐心慧面上,也不好看吧?”
“到底是面上不好看重要,还是真的不受伤害重要?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与常秋峰走得那么近?因为他说,他也很讨厌陈乔生。那天你们都去海边,我叫他回来帮我,他拿了梯子,爬上五楼,透过窗户,看到了段鸣昭。其实我不喜欢你,我觉得你道貌岸然,我不信你一点也猜不到当年发生了什么,可你还是选择回来。但我在垃圾桶里发现那只很恶心的东西,我又想,可能你回来,也能改变些什么。”
“警官会很认真查的,你放心吧。那个年轻一点的,是我学弟,他答应我了,一定会很认真查的。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她晃晃手里的橙汁,把它一饮而尽,“这个狗屁民宿,真想把它炸掉啊。”
那份辞退通知书是扔到柳婧瑶身上的。
“狗改不了吃屎。”陈乔生骂,“立刻给我滚。”
在进这间房之前,柳婧瑶脑海中构想了无数个回应方式。
“辞退要给赔偿吧?蚊子腿也是肉呢。”邹芮祺和王光耀帮她支招。
“而且你不是怀孕了吗?辞退孕妇违反劳动法。”
“还是要赔偿吧,他都违法犯罪了,搞不好竹青过两天就倒闭了,还是拿钱划算。”
她都应下来。
但等到看见那张脸,因愤怒而迭起的沟壑,潮红的双颊,两鬓被染得齐齐整整的白发,还有那双手,十年前闭营仪式的颁奖典礼上,她曾短暂地握过那双手,像面团一般软,没有骨头似的,又粗又短的十个指头。还有,还有那具身体,藏在宽松肥大的衬衫与裤裙之下,干瘪而苍白,仿佛一只大号的瑟缩在保鲜袋里的避孕套,那上面粘腻的褶皱、凝固的精液,让她不由得一阵干呕。
她捡起通知书,叠好,揣进口袋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到底,她与邹芮祺、王光耀三人还是去了那家日料店。是在返回辽市的途中,坐王光耀开来的一台吉利帝豪。
原本她下定决心不喝酒、只以水代酒的,但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人喝光了两壶温烧酒。他们没人清醒着,只好花大价钱跨市叫了代驾。
代驾是个年轻男孩,穿一身潮牌,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总忍不住抬手揉眼睛。
“哥,咱放点音乐听听吧?太困了,大半夜的。”
王光耀蜷进副驾驶位,轻轻呢喃一声,没人听得清这声音代表肯定还是否定。但那个小伙子权当他同意了,径自打开车载屏幕,点进音乐APP,接着上次没放完的半首歌,摁下播放键。
本就不算宽敞的车内空间霎时被乐声灌满。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周旋的嗓音穿透世纪,悠扬婉转。
代驾的男生一头雾水,“哥,你品味这么复古吗?像是我太奶从坟地里爬出来了。”
他应当是想要活跃氛围的,但没一个人跟着他笑。他只好又揉了把眼睛,试着切歌,可切来切去,整个APP里,还是只有这首歌在不停单曲循环。
最后,他只好关掉屏幕,车内再次恢复安静。
“这首歌还真是阴魂不散。”邹芮祺率先开口。
“其实听到他回辽市是来找陈乔生,你们应该就已经猜到了。何况我还是他室友。”
十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心思最细腻敏感的时候。外面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他们心底激起涟漪。
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课堂上有意无意的提点、夸赞,乃至指责,第一次两次不觉得有什么,但一节课连着被点五次八次,是不是就有点太夸张了?
每节课后,讲桌边总会被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庞围满,总有问题亟待解答,总有学生跟不上进度,但连着好几天都叫同一个人去开小灶,是不是就有点太显眼了?
高二升高三的节骨眼,又是一周都要同吃同住的集体环境,被人发现情绪有起伏很正常,但总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精神恍惚,是不是就有点太异常了?
王光耀说,那段时间,段鸣昭每次回房间,都会躲进浴室,冲半天的热水澡。一开始,他还调侃,说你一大小伙子,怎么比小姑娘还讲究?后来,每当浴室水声响起,他就拿起手机,要么听歌,要么打游戏。时间飞一般过,等段鸣昭满身水汽出来,他故作不经意地问:“要不要吃宵夜?”
异样的感觉总会在一顿宵夜过后,消散干净。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邹芮祺说,“我到院子里取景,拍好后回四楼,就听到那段咿咿呀呀的旋律,像犯牙疼病。我当时往楼上瞥了一眼,看见那扇湖蓝色的大门敞开一道缝隙,吐出个人影来。段鸣昭的衬衫扣子扣错了一位,抓着护栏的手青筋暴突,像鹰爪。他从我身边经过,拖着步伐,被台阶绊了一跤,身子往前倒去。我上去扶他,叫他小心,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甩开我。等到站稳了,匆匆道一声谢,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我那时候就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叫一个人慌张成这样。”
只不过那段日子太开心了,对每个人来说,都仿佛新世界的大门骤然洞开,他们忙着打捞门内熠熠生辉的流光,生怕出半点差池,被人从美梦中唤醒。
“所以他才留下那张纸片,让我们翻拍那部短片,是他的遗愿。”
车子驶下高速时,已近凌晨,夜阑人静,树影幢幢。
“不管怎么说,那个畜生确实要进去了,对吧?”柳婧瑶说,“也算是——”
“也算是替他报仇了。”王光耀说。
他们都点头附和。
“可是他那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为什么不报警呢?”
“是啊,要是直接告诉我们,或者报警,我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
车子这时甩了个急弯,为躲避一辆不知从哪蹿出来、速度至少飙到七十码的越野摩托。柳婧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车门一侧倒去,小腹一坠,酸水直往喉头上抵。她来不及喊司机停车,径自摁开车窗,探出头,止不住地呕起来。
先吐光白天吃进去的食物,又吐掉两壶温烧酒,直到吐得只剩胆汁、舌苔发苦,腹部的抽搐才终于有所缓解。车停在她家小区门口,邹芮祺与王光耀一同把她搀上楼。
“我在想,”她歇了口气,说,“他的遗愿——”
“其实过两天就是他的百天了。”王光耀接茬。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妈妈?”
电梯的灯映着柳婧瑶的脸,她连声答“好啊,好啊,当然要”,至少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心里一片澄明。
托着小腹,与同伴说“下次见”,门轴转开时,泡面汤的气味涌过来。霍凯腾地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向她。
“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他问。
“手机没电了。”她说。
下一秒,手腕一阵剧痛,霍凯扯着她,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
“你又喝酒了?”
她没有回答。
房间沉入漫漫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