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剑在柳婧瑶胸前晃。
这是她昨天深夜从行李箱的角落里偶然翻出来的。她本来想找碘伏——从北京搬回来后,行李还堆在一块儿,始终没来得及收。但碘伏没找到,反而翻出了这把智慧剑。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曾买过这样东西。
再度把它挂到脖子上,让她有点恍惚,好像她上一次戴它去前司上班,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明明才过了三个月不到。念及此,她又去翻了前同事的朋友圈。
先是曹总,转了一条由平台官方账号发布的预热视频,“吉星汽车携手XX平台,与NO.1影展二度共创,打造首场海外盛典。9月11日,邀您一起,在狮城共襄盛举。”
再是胡姐,晒了一张办公室的加班照,灯火通明的会议室,三张妆容精致的女人脸凑到一块儿,背景是模糊了的电视投屏,还有桌面上三杯星巴克。配文是“吉星项目小分队,深夜奋战[肌肉]。”
又去看魏婷,她的朋友圈已变成了仅三天可见,朋友圈背景是一片黑,过去的三天里,她一条动态也没有发,连此前置顶的动态也都不见影踪。
她心感蹊跷,给胡姐的动态点了个赞,犹豫半晌,又点开与对方的对话框,两人的对话停留在她离职那天,胡姐说,“宝贝,真舍不得你,有机会再找你一起吃饭。”
她回,“好哩,没问题,之后再约。”
“姐,吉星的项目咋回事?”她打打删删,最终只发出去了这么一句话。
吉利帝豪停在楼下,副驾驶位放着果篮与礼盒,还有两袋黄澄澄的纸钱与金元宝。霍凯送她下楼,关车门前,叮嘱她,“小心点,别忘了你还怀着孕呢。”又冲她另两位朋友说,“拜托你们了,多照顾她一点。”
他们都应声,车缓缓驶离,等驶上公路,邹芮祺一把扯下她脸上的墨镜,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不小心划伤的。”她答。
邹芮祺狐疑地将她打量个遍,忽地提高音量,“他打你了?”
她慌忙摇头,“没有,没有,真的是不小心的。”
霍凯始终戴着那枚订婚戒指,在左手无名指上,缀满凸起的碎钻。她不是要为他辩护,但在两人拉扯的过程中,钻托的棱角划破了她的皮肤,确实可以用“不小心”来形容。
更何况,是她违背约定在先。她答应了他怀孕期间不会再饮酒的。
“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说,但又觉得这毕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邹芮祺紧紧抓着她的手,“你是不是真的甘心?”
“什么?”
“生孩子啊,这可是人生大事,生了就再也揣不回去了。”
她怔了会儿,想起昨晚在脸被划伤后,霍凯跪坐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的样子,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伤在你身,疼在我心。老婆,我有多爱你、多期待这个孩子,你还不明白吗?我跟我爸妈说了你怀孕的事情,他们高兴得都差点哭了。你说不再喝酒了,好好爱护这个孩子,你是当着爸妈的面儿保证的,你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她把玩着手里新翻出来的智慧剑,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在听,碘伏一道一道涂在伤口上,凉沁沁的,她抬眼又瞥到闪着光的男士钻戒,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邹芮祺的话,只好装模做样用手去理袋子里的供果。稍用了点力,手腕又一阵针扎般地疼。
段凤兰家在一座老小区。说是小区都有些言过其实了。基本就是几栋住宅楼的聚合,连一扇像样的小区大门都没有。楼体在建设美丽辽市时被重新粉刷过,楼道里却还盘踞着灰尘、蛛网与自行车骸架,仿佛在历史与现代间不断徘徊。
柳婧瑶向段凤兰介绍邹芮祺与王光耀,说他们是当年与段鸣昭和自己一起合拍短片的同伴。段凤兰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沏茶水、切水果,里里外外忙个不停,非要他们把她摁到座位上,才肯稍微歇一歇。
这是一间小两居,房间里打的扇形木柜、铺有白色蕾丝边罩布的老式沙发椅、豆青色瓷砖,都彰显着它们的年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段凤兰端起面前的茶杯,将里面漆黑的液体一饮而尽。“大夫叫我一天喝三包。”她笑说。
与葬礼时相比,她整个人像缩水了,皱成一团,远远看,风仿佛都能吹折她的腰。她看向他们,目光带着几分祈盼,“我多嘴问一句,那部短片,翻拍得还顺利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还是邹芮祺反应快,“顺利,当然顺利,我们这次来,也是想再找点相关资料,让片子的内容更丰富一些。”
柳婧瑶总觉得段凤兰洞穿了他们内心的尴尬与不安,但她选择对此视而不见,反而顺着他们的话头,忙不迭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多亏了你们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十字钥匙,咔哒一声旋开西侧房间的门锁,“他生前住的房间,我都没动过,说不定对你们有用。”
晨光洒进来,灰尘在空中飘,樟脑丸的味道浸透房间的每个角落。一张单人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张宽阔的电脑桌,桌面上摞满各类书与笔记本。四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已卷边的便利贴,用黑色签字笔写着“第一场”、“第二场”的字样。
是《鲸落》的情节。段凤兰说,那是段鸣昭高三时贴的。她为此没少责怪他,觉得他的心思都不用在学习上。
“前段时间我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写的内容,是个好悲伤的故事。我之前都没注意到。”她尽力忍住声音中的哽咽。
柳婧瑶往她的方向凑了凑,试图安慰她,但等张开口,才发现语言的作用是如此有限。她只能轻轻揽住段凤兰的肩,不断告诉她,“不是您的错。”
“其实我一直纳闷,既然他被陈乔生那样,为什么之后他还要在竹青报班?”等段凤兰躲去客厅抹眼泪,邹芮祺凑到柳婧瑶与王光耀耳边,低声问。
“是啊,完全没道理。”王光耀说。
他们齐刷刷看向柳婧瑶,问,“你知道吗?你们那时不是谈恋爱?”
“高中时没有谈,只是偶尔聊聊天,念大学时在一起,但也没听他提起过。”
段鸣昭不喜欢竹青,柳婧瑶并非从一开始便知晓。毕竟那时候,是他主动接下这个免费在竹青学习的名额。偶尔在课间,与她聊起竹青的八卦,他也都表现得云淡风轻,一副置身事外的揶揄姿态。
是在高三上下学期交界的那个冬天,才出正月不久,一个周日的下午,柳婧瑶特意订了个生日蛋糕,到竹青门口等他,想给他一个生日惊喜。
那时候,周逸认准了2+2,早不在竹青学了,至于去年暑假的创作营同学,不知是不是由于他们四个“失踪”惹出的罗乱,除了段鸣昭,一个留下的也没有。她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绕着这栋小楼一圈又一圈,透过窗,能看到有的教室正上课,有的教室才下课,有的教室人已经走空了,陈乔生的办公室有百叶窗挡着,《天涯歌女》的歌声不时钻出来,飘飘悠悠,召唤出洋洋洒洒的几片落雪。
早过了段鸣昭下课的时间,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也没人接。天气太冷,寒风刺骨,她捱不住,推开那扇玻璃门。恰这时,撞出个人影来,眼尾发红,像是才哭过。
见到她,先愣住了,又瞧见她手里拎的那只已落满雪的蛋糕,一把扣住她手腕,往外跑,跑了近一公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到一处遮雪的屋檐下,紧紧地搂住她。
她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推他一把,“干嘛?发什么神经?”
他被推了一个踉跄,说,“我不想学了。”
“不想学就退课啊,反正你又没花钱。”
“不能退。”
“为什么?陈乔生找你麻烦?”
“我们不是在海边许过愿吗?得坚持下去,才能看到曙光。”
原本柳婧瑶是想找一家有点格调的餐厅,但那天雪太大,他们就在那栋废弃的二层自建房的屋檐下,草草唱过生日歌,拿打火机当蜡烛让他许过愿,两人分着各吃了一块蛋糕,便各自回家。
那以后,柳婧瑶再没到竹青找过他。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那天的事,就像那双哭红的眼睛、那个令人几乎窒息的拥抱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时候,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陈乔生评价段鸣昭,说他愿意沉在梦里。
他就像那个送鲸入海的孩子,为一只虚无缥缈的泡沫,沉入海底。自以为是奔向曙光,殊不知却坠向毁灭。
她不知道他自高中起就开始构思这个故事,就像她也不知道他与常秋峰之间的龃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那天为什么哭、为什么抱住她,他在陈乔生的办公室到底经历了什么,是否与徐心慧的遭遇一模一样?
他不主动说,她便不追问。如果他主动说呢?她是会选择倾听,还是捂着耳朵跑开?
毕竟,那时候,她要高考,要念一所好大学,要在创投得奖,要拍一部可以留名青史的大师之作,她要做的事情那样多,她的期盼那样满,不听、不看、不闻、不问,是最简单的选择。
而如今,她失去工作、在一段关系里沉沦、对肚子里日益生长的胚胎心感恐惧,却又下不定决心彻底将之拿掉,她终于开始回看他的遗愿,还有当年那段往事,这算是另一种——逃避吗?
打开衣柜,简单的几件T恤、夹克、棉袄,看得出都已很久没人穿了,一股浓郁的樟脑丸味道。在一众乳白、浅黄、淡蓝的色块间,一件已被洗得褪色的蓝白相间的衣服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它被用塑料套裹着,像一件名贵西装那样,单独挂在衣柜的长衣区,与挤挤插插的短衣区判若两别。
“这不是你们的校服吗?”邹芮祺问,“他真这么爱校啊?”
柳婧瑶没吭声,转过衣服背面,笔油喷溅出的几个黑点,像雪地里的一只猫爪印。
“笔油其实还挺好洗的,有一段时间,就为了洗他校服后头这块污渍,我酒精也买了,高锰酸钾也买了,但他死活不让我洗,为这个他还跟我大吵一架。”段凤兰说。
柳婧瑶鼻头一酸。想来,高二下学期那次期末考,确实是段鸣昭最后一次坐到她前头。等到高三,先是她第一、他第二,她第一、他第三,她第一、他第十,之后,他再没回到过第一考场。而她总是第一,除了高考那次。
王光耀开车载所有人去公墓。车后备箱被段凤兰从房间里新拖出来的纸钱和金元宝塞得满满登登。风吹过松柏,还有松柏下的一排排墓碑。
段鸣昭的墓碑在最靠山顶的位置,上面用胶带缠了假花,在一片黑色、白色间尤为显眼。段凤兰在墓碑四周倒白酒,又把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换新的碗碟,放掰好的蛋糕、切开的苹果和扒了皮的香蕉。
每人三柱香,山顶风更大,点了好久才出烟。鞠躬时,烟往人的方向飘,她瞧见王光耀偷偷抹了把眼泪。
再拖着十余袋金元宝去焚烧炉,按十二生肖,设二十四炉。他们找到已经熏得发黑的兔,把一捧捧纸钱往洞口里撒。
“段鸣昭,收钱!”他们喊着。
“这回他在底下,肯定可富裕了。”他们还笑着调侃。
随风飘出的纸灰纷纷扬扬,落到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像是八月骤起的一场飞雪。
“阿姨,您放心吧。”他们对段凤兰说,“片子我们一定好好拍,让小段满意。”
下山时,天空聚起阴云,迎面吹来的风变得凉爽。他们听段凤兰聊起往事,说段鸣昭从小脑子就灵活,早一年上学,成绩却回回拔尖。还说他念小学时就爱在日记本里写故事,写好后还要念给全家人听,那时他们都没当回事,“毕竟是小学生写的寓言故事,你们懂的,都是很幼稚的那一套。”又讲到自己的近况,“就剩我孤家寡人的嘛,”她抬手捋一把短发,“人家就劝我,找个伴,日后好有个依靠——”
他们纷纷点头,“当然阿姨,您还年轻,往前看最重要。”
“像您这么漂亮,一定要找个特别帅的叔叔才行。”
“还要温柔、体贴、会照顾人——”
段凤兰被他们哄得把脸埋进掌心,缓了好一会儿,正要再说话,却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是李子然打过来的。
“鉴定结果出来了。”她说,“没有撕裂伤,也没检出DNA。”
闪电先从西边的天空劈过来,扯开黑压压的云,雷声紧追过来,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往车窗上掉。
柳婧瑶还没从李子然的话中回过味来,“所以,最后是怎样?”
“没有证据,不予立案。”
“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之后陈乔生肯定不会再来我这里了,我得多想想办法招揽新客呀。”
“警方呢?他们也没有再说什么?”
“说什么?当事人都不承认,像样的证据一个没有,他们还能说什么?就四个字,不予立案。”
沉默半晌,对面又说,“可能也是我太心急了,早知道往他房间里装个摄像头,把他王八羔子底裤都扒出来。不过,往好了想,也可能说明啥事都没有,没人遭殃,总比有人遭殃强。”
“可是——”
“下雨了!我得去收衣服了,回头再说。”
电话挂断,忙音像雨一样落入耳畔。
一个有凶手的案子,虽然人们痛惜受害者,但凶手落网,也叫人大快人心。心底甚至生出一点快慰,毕竟这凶手是自己参与逮捕的,好像如此便洗清了当年视而不见的罪孽。
可才松了口气没多久,又被告知这凶手是假凶手,案子又被打回悬案,若是那口气不曾松过也还罢了,偏偏松过又紧起来,一时胸口堵得发慌。
但还是佯装笑脸,面对三道夹杂着疑惑的目光,她摇一摇头,“没事儿,之前的同事,问我点之前业务上的事儿。”
手机死死攥在手里,刚才挂断电话时,她瞥见了胡姐对话框上新增的十五条消息红点,但眼下她没有心力去看,只能附和着邹芮祺与王光耀,关心一下段凤兰的相亲情况,继续聊些无关痛痒的话。
车驶入市区,途经那座石板桥,小白楼在雨帘中尤为显眼。三三两两的学员,撑着雨伞、披着雨衣,说笑着走进小院。透过一楼那扇落地窗,她仿佛看到陈乔生那双眼,淡然、冷漠,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目光好像一条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在雨中蜿蜒穿行。
雨越下越大。天气预报说,辽市近十年来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雨点前仆后继砸向地面,疾驰的车轮卷起一阵水烟。
他们把段凤兰送到楼上,确保她是乐呵着回家的。临进门前,她又说,“那部片子——”
“放心吧,就交给我们了。”他们异口同声地答。
等再回到车里,气氛却跌入冰点。
“这算怎么个事儿呢?徐心慧那个样子,又在他房间里发现避孕套,这还不够证据确凿?”
“徐心慧呢?”邹芮祺看向柳婧瑶,“要不再问问她怎么说?是不是我们之前误会了?”
于是点开徐心慧的对话框,斟酌半晌,发了一段文字过去,却只收到一个红色感叹号。又去拨电话号码,始终是“正在通话中”。再去翻创作营群聊——没的群聊可翻,她早被陈乔生给踢出来了。
再去问陶乐,也是一样的结果。
车内气氛更僵滞。
但好歹还是叫她给翻出来个熟悉的名字,小高。
电话拨过去,几声铃响,终于有人接听。
“徐心慧呀,”对方说,“听说在办转学手续呢。陶乐倒是来上学了,但见人也不理,你们要问啥呀?那创作营里是不是出啥事了?我就说——”她叹一口气,“陈校长这人,总归有点古怪。”
车驶到她小区楼下,雨还没停,反而更大。
霍凯撑着伞来接她,还是无印良品那柄轻飘飘的速干伞,只他一个人撑,雨丝就已打湿了他半个肩头。
迎面一阵风,衣服湿淋淋地贴到皮肤上,勾勒出她微微凸起的小腹轮廓。柳婧瑶用包挡住小腹,弓着身,蹚过没膝的河,至于那柄小伞,风一吹,早被掀翻了。
等回到家,霍凯找了条浴巾,把她紧紧裹住。又帮她擦头发,毛巾的尖角扫过她眼睑下的伤痕,他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问:“疼不疼?”
“你看,我已经把钻戒摘掉了。明天咱们上街,配一对银戒指吧,日常戴,也方便。”见她不吭声,他又跪坐在她面前,把一侧的脸贴到她的小腹上,“老婆,你是不是生气了?昨天我太冲动了,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追求——”
“你觉得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柳婧瑶打断他。
“男孩?女孩?都好呀,都是咱俩爱情的结晶。”
“叫什么名字呢?”
“过段时间再取嘛。这个可得谨慎点,得等到有灵感的时候——”
“那我有个问题,这个孩子,到底是姓霍,还是姓柳?”
霍凯怔住了,显然没想到这还能算个问题。“咱可以生两个嘛,”他嗫嚅着,“一个姓霍,一个姓柳。或者,把咱俩的姓都放进孩子的名字里,霍柳,是不是也还蛮好听的?”
“之后养孩子,可也要花很多钱,还会多出好多家务活——”
这一回,换霍凯打断她,“知道知道,老婆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肯定不会让你受累的。”
“我相信你。”她说。又把自己的手机摊平放在桌面上,“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封邮件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