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个周末,柳婧瑶踏上驶往北京的动车。
在这之前,在辽市新商圈附近那座新小区的一百四十平新房里,霍凯砸烂了一口锅、一摞碗、一面穿衣镜。
玻璃碎碴四处飞溅,霍凯的手上都是血,柳婧瑶把客卧的门反锁,蜷在床上。房间的地板,随着霍凯的怒火震颤。
当时是半夜十一点,楼下的邻居哐哐敲她家门,嚷着:“吵没完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再响一声我报警了!”
霍凯毫不退却,冲着门外吼,“报啊!有本事你就报,不报你是我孙子!”
那晚最终以民警上门来调解收场。
她不得不离开卧室,到满目狼藉的客厅,向警官解释两人为何会闹到如此地步。
楼下的邻居也是一对夫妻,上了年纪,看着没比她爸妈年轻几岁,听了她的话,沉默半晌,不住摇头。
警官问,“你们接受调解结果吗?”
他们忙不迭地说,“接受,当然接受,只要他们别再深更半夜大吵大闹的。”
签了调解书,再三保证以后绝不深夜扰民,等送走邻居和警官,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下面涌出来,她赶忙跑去卫生间。
没等门关拢,外头劈里啪啦一阵响,霍凯又把茶几掀翻了。这回,楼下倒没再找上来。
过去一周,柳婧瑶吃了各种各样的药。先是每天两片米非司酮,再是去医院那天早晨的三片米索前列醇,从医院回来后一天喷两回缩宫素鼻喷雾、冲三包裸花紫株颗粒。
每次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她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幅画面。狭长而曲折的生殖道里,精子像蝌蚪一般往前游,卵子是那个幽暗世界的主宰,在它周围形成一阵黑风暴,只有获得筛选的精子,才获准入内。它肆无忌惮,吞噬一切,却不再野蛮。它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她开始感受到它的能量正在她腹部生根——在她下定决心要舍弃它的时候。
霍凯那晚发现了她裤子上的血迹。她本来借口洗澡,打算自己偷偷用手搓掉的。结果霍凯听到哗哗水声,不由分说推门而入,“老婆,我们好久没一起洗澡了,今天我们——”他这样说时,瞥见了洗手池里一圈圈漾起的暗红色水渍。
事后柳婧瑶懊恼,她应当记得将门反锁的。但若要细究,她心里大抵也隐秘期待着,这件事能借由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察觉。
当天下午,在医院病房的卫生间里,一只亮锃锃的白钢盆,盛着红莹莹鸡蛋大小一枚血球,那球表面是剔透的,透过红色的薄膜,能看到里面一具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巧骸架。
她被骇住了,以至于动弹不得。直到胃液上涌,喉头一抵,倚着马桶吐出酸水,下体也一阵温热,血一股股地淌了出来。
她刚刚终结了一条生命。那一瞬,这个念头才终于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它听起来如此沉重,以至于她迫不及待想要找个人与自己一同分担。
霍凯与她分担,砸毁了半个家。但血还在不停地流,第二天一早,她腹痛难忍,霍凯铁青着脸,开车送她到医院。
她在手术室里头,霍凯在外头,一时间,好像她生产临盆前的预演。
她猜到了那会疼,但等到一切真正发生那一刻,她还是始料未及。铁制鸭嘴钳触到她皮肤,冰得她忍不住打颤,还没等缓过劲来,钳头长驱直入,疼痛将她的身体劈成两半。刮匙像条鞭子,顺着张开的洞口向内延伸,那东西一下一下挠着她的子宫壁,即使已经提前打了麻药,但冷汗还是浸湿了身下的白床单。
时间一分一秒捱过去,等到结束,她拖着一具将将被缝补好的身体,和一张灰败、毫无血色的脸。
她在医院住了一夜,霍凯拉来一张行军床,在她身边陪了一夜。他铁青着脸给她盛饭、倒水、换衣服。子宫里的最后一点生机被流掉,腺激素停止分泌,压在心头的沉闷悉数散去,她对上霍凯那双饱含怒意的眼,也能做到心静如水。
“你这是在作孽。”病房熄灯后,暗沉沉的黑夜里,霍凯终于忍不住说。
“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就把一条生命带来人世,那才是作孽。”
霍凯腾地坐起身来,睇向她,“到底怎样才算准备好?”
“就是能够承接一个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也心甘情愿让自己的生活与另一个人紧紧绑定。”
“难道现在我们没有准备好吗?婚房买了,婚也订了,就算养小孩有再多困难,你怎么能一言不发就自己跑去医院把它打掉?”
“我怎么能你还不清楚吗?”她仰起脸,直视他。
“就为了那个劳什子的破邮件?你不是也说不想在那儿干了吗?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们结婚,有个孩子,组建一个家,这不比你在一群神经病窝里斗来斗去的强?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她不言语。只摘下手上那枚订婚戒指,叠着一张银行卡,卡里是她用离职补偿金偿还的霍凯贴她的那几万块还有原封没动的彩礼钱。
那封邮件的截图,是胡姐发给她的。
胡姐说,吉星与NO.1影展二度合作,要在新加坡举办年度盛典,这是XX平台商业化部举办的第一个出海活动,老板特别看重,GM、VP届时都会莅临现场。为此部门内特别成立项目组,由魏婷统理,其余同事分别负责舞美、艺人、节目内容等不同模块。
“江总说了,这个项目做好了,部门年终奖肯定少不了。而且到时候还能在大老板面前露脸,多好的机会,现在曹总跟魏婷的关系都缓和了不少。”
“宝贝,你当时就是太傻了,写什么举报邮件,你稍微再忍忍呢,毕竟NO.1影展最开始都是你搞定的,这项目肯定有你一份,他们咋还可能裁你。”
“我早都跟你说过,江总都在这公司待了二十多年了,树大根深的,他之前的老板现在在总办,这是通天的本领,你发的举报邮件,转天就原封不动到江总手里了,你说不裁你裁谁。”
她那天盯着那张邮件截图,在轿厢里不住发抖。
霍凯趁她睡觉时,用她的工作邮箱给公司的申诉邮箱发了一封举报邮件,发送成功后,又删除了她发件箱里的记录。
怪不得,她觉得那时曹总对她的态度转变得蹊跷。明明团建现场没一个人主动送她去医院,她何故只把矛头对准自己。如今一看,全都明晰了缘由。
霍凯承认,他当时跟曹总谈话,坦白他二人的情侣关系时,并未提及自己要离职一事,而说的是柳婧瑶希望离职。见谈话后,曹总迟迟没有动作,距离他新岗位报到的截止日期又越发逼近,才迫不得已,想出一个代发举报邮件的法子。
“后来我又在OA上提离职,曹锐差点惊掉下巴,但我是提前三十天提的,完全符合流程,她只能同意。这下好,她手底下就剩个胡姐,几乎成了个光杆司令,我这也算是替你出了口恶气。”
面对她展示出的那封邮件截图,霍凯洋洋自得地说。
那时,她没有力气同他争辩,只拖着步伐到浴室冲洗。再在水流下,轻抚那小腹,她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眼下,瞧她摘了婚戒、退了礼金,霍凯膝头一软,跪到她床前。他道歉,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会这样做。见她仍不松口,又恼羞成怒起来,同她算起恋爱时的一笔笔花销,讽刺她卡里那点钱连他付出的零头都不够。
他撅折了银行卡。她仍不松口。他又趴在她身上哭。他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们现在日子终于好起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要我去死吗?
他跑去窗边,拉开窗户。窗外,暗夜沉沉。
她知道他不会跳下去。因为她没从他脸上看到那种决绝。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起身,踉跄着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紧紧抱着她。
“孩子可以再要,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她摇头。
他又把她拽到身前,压着她的头,搡到窗外。
“那我们就都别活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她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她听到他牙疼般地吸气。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拧?”
她没作声,替他擦去他双颊上滚出的泪痕。
霍凯到底没收她退回去的那笔钱。她这次流产,伤到了子宫内膜,往后可能很难再受孕。霍凯说,两人好歹相知一场,这点钱,算作补偿。
她用这笔钱,还清了她的债。
搬行李回家时,她问母亲,会对她感到失望吗?
母亲说,你开心就好。
但她撞见母亲深夜坐在马桶上抹眼泪。父亲又捡起了已戒掉十几年的烟。啜泣声,混着缭绕的烟雾,化作第二天一早摆到她面前的一碗鸡汤。
她喝一口、两口、三口,油腥气涌上来,她又跑到马桶边吐。
邹芮祺是这时候打来的电话。大光烧烤连月赔钱,王光耀母亲又被查出有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的征兆,他决定正式关停烧烤店,回老家开网约车。
“知道你日子最近也不好过,想着不如大伙一块儿找点营生。你不是跟周逸和王秋月有联系吗?不如你去北京,我俩在辽市,把当年的事儿整个明白。都答应人家段阿姨了,也算是给她一个交代。”
她为此,又踏上返京的高铁。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智慧剑挂胸前,耳机里播放着The Mamas & The Papas的《California Dreaming》。
I'd be safe and warm,
If I was in L.A.
California dreaming.
……
周逸约她在新东方楼下一家轻食餐厅见面。她化了淡妆,一双漆皮坡跟凉鞋,胸前挂了至少三条项链。她身边,还挽着个男人,戴眼镜,瘦长脸,穿一件白色印花坎肩。
“给你个惊喜。”周逸鼓着嘴笑,“当年创作营结束,我跟他就断断续续有联系,后来又恰巧考到同一所大学,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明年就打算办婚礼了。我看你之前还发了条找订婚照摄影师的朋友圈,什么时候带你未婚夫也出来见见,咱们还能赶一下时髦,搞个double date。”
“我们俩——分手了。”
周逸一愣,“抱歉啊,我实在没想到——”
“没关系。你还记得段鸣昭那个遗愿吗?正好你带他来了。”
常秋峰端咖啡的手顿了一顿,一点咖啡洒出来,染到他的白色坎肩上。
周逸打圆场,说,当年那都是误会。
“他已经同我解释过了,他听说段鸣昭去世的消息,也很难过,很伤心。”
常秋峰把手搁在她膝头,“宝贝,你去看看再加点什么,我同她说。”
等周逸走远,常秋峰把杯里的果蔬汁一饮而尽,才同柳婧瑶解释,“她比较单纯,当年大家都犯过一点错,我的事情我都没隐瞒,但其他事情,我觉得还是少知道一点,大家会活得没那么辛苦。”
常秋峰与周逸可谓门当户对,如果要再细究,他的家底比周逸家还要再殷实一点。最近,两家家长都密切地在北京看房,等明年婚礼过后,就打算全款为他们在北京买一套合意的新房。
“我爸妈的生意现在基本都由我来接手了,他们就一门心思地扑在我身上。等将来我与小逸有了小孩,他们还打算来北京帮忙。但我小时候,他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我基本是一个人把自己养活大的。”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小时候被人欺负,也不吭声。后来念中学,个子一点点蹿起来,模样也长开了,打得一手好篮球,开始有女生给他送水,有男生给他捧场,在他周遭形成一股小型风暴,而他则成为那个风眼。
但他无法在男生们凑到一块儿讲黄段子时理解他们为何而笑,也忍不住在看到那一封封明明不了解他却宣称爱他的情书时面露讥讽。他看到另一个也独来独往的影子,帮那影子在受欺负时解了一次围,两只影子自那时起有了交集。
校门是分水岭。校门内,他是风眼,校门外,他与另一只影子一同鬼混。
在大街小巷转,到公园里游荡,还有街心广场那座破破烂烂的工人文化宫——文化宫顶楼的小放映厅,四排生了锈的椅子,一块画质模糊的银幕,和一台经常漏电的音响。
那里白天黑夜地放外国片,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比利时、克罗地亚,观众却总寥寥无几。他与那影子一人占一排椅子,从出片头开始睡,一直睡到放映厅亮灯才起,顶着月亮,浑浑噩噩地挨到家去。
推开家门,浓稠而如死一般的寂静。
他对那影子说,活着好没劲,真想死啊。
那影子把一只美工刀递到他眼前。
他看他撸起袖子,露出深的、浅的、长的、短的纵横交错的疤痕。
“划一道,会痛,痛,就不想死了。”
从那天起,他才开始正视那只影子。
那影子叫段鸣昭,长得白,很瘦,在班里不常说话。唯独成绩好,总考年级第一,但男生们嫌他太弱太娘,女生们嫌他太闷太呆,他说他也有一个家,那家里曾经有声响,破碎的酒瓶,整夜的吵嚷,打到肉里的把掌声。
后来,这些声音不见了,父亲搬走,母亲外出打工,留一段破碎的婚姻回忆与他一同,在浓稠而如死一般的寂静中残喘。
他用手抚上他的伤痕,高低错落,像弹琴。从那天起,他二人的鬼混,多了一道节目。他们开始一起比较这些伤痕。这道划得浅了,那道形状难看,这里还有块好肉,下次可以试试看。
每到放学后,光线昏暗的车棚,他总会有默契地与段鸣昭一同推出相邻的两辆单车,路灯点亮后,略显萧索的街道成为他们的天堂。
他拉段鸣昭去竹青。
因为他父亲突然甩回来的一张传单,还有对着他的成绩单一整晚的唉声叹气。
竹青的学生时髦,一群公子哥,凑在一起抽烟喝酒,用墨水笔在手臂上画飞龙。他那时就想到段鸣昭。更何况,拉一个人头,介绍费五千,爸妈对他出手没那么阔绰过,五千块,就算与段鸣昭一人一半,也能买两双AJ,充无数游戏装备。
段鸣昭也是为了两千五百块被他拉去的,在听了一节叫人昏昏欲睡的课之后,被他拽到同学中央。
“烫头、抽烟、喝酒、纹身,”他不屑地摇摇头,猛地一把拉起段鸣昭的袖子,“我给你们看一个真正牛逼的。”
新伤叠着旧伤,一张纵横交错的格纹地图。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真牛逼啊哥们,你这不疼吗?”
他满意地笑,却见段鸣昭的脸腾地红了,抽出胳膊,扭头要走。
这是他第一次带一只影子进入风眼。那些填满他无数个空虚的夜晚的,滋润他枯渴的心灵的,他被周围人眼中的惊叹迷昏了眼,于是又揽过段鸣昭,“这多艺术啊,他们这样是瞧得上你,一堆公子哥,你不知道这有多难——”
然而段鸣昭掏出美工刀,开刃那侧快速划过他手臂,“不难,你也可以。”
血顺着伤口往下淌,他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你他妈的疯了吧?除了老子,你看有哪个爱搭理你,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就这时候,陈乔生出现了。就像电影里最经典的主角出场镜头那样,逆着光,身形伟岸而挺拔。
“我那时候挺傻逼的,为了一点小男生的所谓自尊啊,面子啊,死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老是针对你们。陈乔生那时候好像对他挺好的,帮他包扎,还一个劲儿地劝我和我爸妈,才没让这件事给闹去派出所。我为此也特别讨厌陈乔生,觉得他道貌岸然的,就想退课,但我爸不准。去了那个创作营,又认识了李子然,她跟我讲陈乔生和她母亲的事儿,我就想着抓他的把柄,也挫一挫他的风头。结果,我爬上梯子,看到段鸣昭,他——裸着身子,站在房间里。”
“我想去告诉你们,或者报警,怎么能叫人在房间里裸着身体呢?在裸体之前,还发生了什么是我没看到的?但段鸣昭不允许。他从没那么有力气过。他死死抱住我,他说,不是现在。他答应你要拿第一名。所以不能是现在。”
“我问,你就那么重要?他说,你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一道光。”
“那时候我不明白,还笑话他是不是脑子瓦特了。直到后来,我与小逸在一起——”
周逸捧三只草莓圣代,回来了。
草莓酱腻乎乎的,周逸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
“来给我的婚礼做伴娘吧,婧瑶。”
见她不答,又去摇她的胳膊。
“咱也认识十多年了,在北京,我再没有比你年头更长的朋友了。”
“我只是在北京待一周,下周还要回辽市。”
“没关系,”周逸笑,像草莓酱一样甜的笑,“我们也会回辽市再办一场。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不在新东方上班,我在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机构,所有教职员工加起来也不过十个人。我怕你瞧不起,才选了这儿——”
她应下了那个做伴娘的请求。
她订的酒店在国贸附近。透过酒店的窗,能看到雾蒙蒙的地平线,人在街上走,稍不留神便消失在转角处或分岔口,仿佛被这座由钢筋水泥和百年历史铸成的城市吞噬。她凝视着这头巨兽,脑海中却不住回放常秋峰的话。
他说,你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一道光。
“他是个被择出来的小孩,陈乔生善于发现那些适合被择出来的孩子。说两句好话,哄得你找不到北了,才露出青面獠牙。”
国贸那间咖啡馆,由于附近新开了一家专卖贝果的面包店,这里的人流被分走许多。靠窗的位置,光晕勾勒出王秋月已练出肌肉轮廓的身形。
王秋月最开始走进竹青,跟所谓梦想、艺术没半点关系。她只有一个最朴素的诉求,她成绩一般,中等偏下,卷高考一定卷不过,家里恰好有点余钱,她想找一个不用童子功就能出彩的赛道,走艺考,念名校。
陈乔生在办公室接待了她和她母亲,跟她聊了会儿天,听她讲了讲她那些很少向外人吐露的兴趣爱好,当即拍板,要她去参加那个他已成功举办了两届的创作营。
王秋月只记得,大巴驶往连市那天,漫天的湖蓝色。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坐在教室角落,到组队环节,她是唯一落单那个。
她早习惯了这样落单的生活。从前在家时,爸妈可着弟弟,弟弟吃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确保安全、有机,却放任她一兜兜吃薯片、辣条、干脆面。她小时候不懂事,还几次三番跑到弟弟面前炫耀,觉得是爸妈宠爱自己。结果一转身就听到奶奶讲,“大乖孙,你可不要学你姐姐,野丫头,将来早晚是要嫁出去的。你不一样,你可要做家里的顶梁柱。”
那时起,她明白一个词,叫“外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跟弟弟是一家人,而她是外人,早晚要嫁出去。她学习不好,长相一般,又不爱说话,在班里没人气,自从上厕所搭子交了新朋友,课间她也成了一个人。在学校里,她也是“外人”。
爸妈同意让她学艺术,因为考上好大学,就能嫁个好人家。“尤其学艺术的女孩,那些老总什么的最喜欢了,娶回家可以陶冶情操嘛。”父亲说。于是她到竹青创作营,但她依旧是“外人”。
她有点享受做外人的感觉,可以像空气一样隐匿起来,对一切纷争冷眼旁观,对真真假假的社交游戏嗤之以鼻。
但陈乔生一眼就把她掇了出来。让她当班长,给她找分组,还在课后叫她到自己房间开小灶。
门像拨开的海浪,《天涯歌女》的乐声一浪接着一浪。
“你没发现吗?你很特别。”他用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摩挲一遍,“皮肤白,脖子长,四肢纤细,是个当演员的好苗子。”
“但我个子太矮。”她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说。
“你可以学编导,没有身高限制。我看了你提交的练习片段,很有灵性,课堂上的发言也很有洞见。刚刚上课你觉得怎么样?也蛮好玩的是吧?”
她点头。
陈乔生大手一挥,“你跟着我学嘛,没问题的。北电、中戏的老师我都认识,等你成名了,咱搁北京见,多好。”
她被掇了出来。从外人,变成自己人。
“我对自己人都很严苛的,是看中你们有天分,不想让它被浪费了。但我这个人,从来对事不对人,要是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你及时跟我说。”
他说这句话时,很善解人意,很儒雅。他有一副好皮囊,挺拔的身板,穿仙气飘飘的衣裳。
“学表演的,都讲究声台形表,虽说你不考表演,但到时候去面试,往考官面前一站,第一眼最打人的,就是你的仪态。”
每次开小灶,都要穿高跟鞋、咬着筷子,贴墙根站半小时。不能打晃,不能动,若是肌肉颤了一颤,当即一竹板甩到大腿上。
然后要模拟考试现场。所谓熟能生巧,“你要是已经考过一百次,等到第一百零一次,你一定就不慌不怕了。”
陈乔生是考官,她是考生,从入场开始,到自我介绍,到提问回答,最后鞠躬离场,她很少有机会能完整把这套流程演练一遍。
往往从还没进场起就被打断了。
“你这套衣服是怎么选的?跟你肤色一点儿不搭,丑死了。我看你第一眼就想叫你回家。”
“你走路的姿势有很大问题。你家人都不教你吗?胸要挺起来,屁股收回去,你这样像是去农村赶大集。”
“头,头扬得太高了,你都在用鼻孔看人了,你没发现吗?”
这是他心情好的时候,愿意多说两句。如果多折腾几回,他不耐烦了,就只会冷眼睨着她,讥讽地笑一声,然后发号施令,“脱掉。”
“什么?”
他皱起眉,叹口气,“你这什么理解能力。衣服,脱掉。”
“但是,里面没有穿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好看的?我帮你纠正问题,你脑子里就想这个?”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看向她的目光满是嫌恶。
她的手在抖。她解开了第一粒扣子。
“肩展开。”他用手掰开她的肩。
“收腹。”他用手掌拍她的小腹。
“屁股。”他用脚尖踢了上去。
她穿高跟鞋,咬着筷子,贴墙根站,墙很凉,有风吹过,她被冻得起鸡皮疙瘩。陈乔生啧一声,看不过眼似的,把衣服甩她身上,“穿好。”
“你别的都不错,就是你这个——哎,再加把劲,回去吧,很快就能够到了。”放她走前,他说。
“我是把你当自己人的,但你这些小毛病,今天纠正这个,明天冒出那个,真是——”后来,他说。
偶尔也有温馨时刻,他叫她坐,给她泡茶,讲行业八卦,当年他如何靠一只先导片和一次PPT演讲在一众知名导演中杀出重围。“我就是为了像你这样的孩子,才回来干教培。我太想让到你们好了,太想看你们红了。”
她的天又温暖而明媚起来。
于是她也顺势提问,“那片子最后拍出来没?叫什么名字啊?我也想看。”
陈乔生止住动作,瞥她一眼,“你不觉得你今天话有点太多了吗?起来吧,训练去。”
她恨不得掴自己一嘴巴。
如果——是说如果,下跪能让陈乔生回心转意的话,她猜那时的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跪下去。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她特意给陈乔生报喜。陈乔生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他情难自禁,狠狠亲了她一口。
“来当我的辅导员吧。”他说,“我们一起打造下一个天才。”
“下一个天才就是——”
“段明昭。”
美式的冰块在玻璃杯里叮当作响,王秋月捋了一把短发,靠在椅背上。
“我是后来,念了大学,很少再回辽市,也不再同陈乔生联络,才一点点反应过来,当年那段经历有多难受,陈乔生当时的做法有多病态。但你说段明昭去世前还去找过陈乔生,他那时做出了点成绩,大概是想为当年讨个公道。或许,他以为这样就能彻底割舍掉那段经历,重新开始。”
“怪不得他总铆着一股要倾尽所有的劲儿,宁可背上巨债,也不肯松手。”
“铆得太深了,没办法,有些东西就没办法再拔出来。”
“但估计他也没讨到公道。”
“是啊。后来我就想,我再也不要忍受那些很操蛋的事情了。所以——我离职了。”
“离职了?你不是都做到主管的位子了?”
“上一次你给我发消息,我还处在交接期,有些话不方便明说。这回你来,我算是彻彻底底的无业游民了。”
“那你之后打算——”
王秋月一扭脸,“没打算。我最近学拳击呢,除此之外都没打算。”
她们于是又聊起NO.1影展与吉星的合作,提起魏婷,说那个小姑娘,“心气高傲,也敢拼。一满杯白酒,说干就干,毫不含糊。你们总监——”
“前总监。”柳婧瑶纠正。
“你们前总监,抱个膀,笑眯眯地盯着她瞧,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叫她敬这个一杯,敬那个一杯,绕着桌子打圈,把我们老板——前老板,哄得那叫一个春风满面。”
“你知道那叫我想起了谁吗?”
“想起谁?”
“陈乔生。那神态,那派头,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其实,我还蛮期待你们的翻拍的。你拍成了,发给我,我帮你推荐给几家电影节,这样总能把竹青的招牌给砸一砸吧?”
那天她们聊到很晚,不仅喝了咖啡,还一起吃了晚饭。
“还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临话别前,王秋月问。
“什么日子?”
“九月十一,你前司跟我前司打造那场海外盛典直播的日子。魏婷负责的,在新加坡,请好多明星呢。”
但魏婷的朋友圈,还是仅三天可见。
其他前同事都恨不得刷屏宣传,九宫格、海报、视频链接铺天盖地,只有她安安静静的,甚至有点过于安静了。
或许就是这点异常吸引柳婧瑶点进了直播。
明星表演、主持人串词、老板上台颁奖,粉丝弹幕刷满屏幕,一切井然有序。
但在下一首歌舞秀表演时,正播放VCR的LED大屏突然黑了下来,整个舞台的灯光都黑了下来。唱到一半的歌手愣在台上。
下一秒,直播画面被切断了,弹幕瞬间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