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月说，那场直播中断导致吉星客户向XX平台和NO.1影展索赔三倍赔偿。客户下单三千万，三倍就是九千万，小一个亿。
LED大屏和舞台灯光突然熄灭，是因为活动现场的配电箱被人动了手脚，技术人员排查了半天，也没排查出个所以然，等到断电整一个小时，莫名其妙地，配电箱自己好了，舞台和大屏又亮了。
为规避风险，直播特意设置了半小时的延迟，所以在观众看来，直播仅中断了半个小时。但这并不妨碍网友对这次事故冷嘲热讽，热评说，“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这件事邪门。活动现场没有监控，也没发现有可疑人员入场。柳婧瑶旁敲侧击问胡姐，胡姐像逮住了根救命稻草，给她一连拨了五六通语音电话，倒豆子般哀嚎自己是如何倒霉。
“我就是个来帮忙的，宝贝，你说这业绩又不算我的，我跟着忙前忙后，结果到头来变成一口大锅扣我身上，我多冤啊！”
据胡姐说，她被安排主要负责舞美模块。舞台断电，她是第一责任人，被扔在新加坡，跟组长和总监一起，开复盘会到凌晨四点。
她还特意找了大师来算。“就是我之前推荐给你的那个，大师说，这次断电是有人搞鬼，搞鬼的人是个女的，但没人能抓到。”
“那怎么办？”
“只能报警了，但估计也查不出啥。哎，大师说，我身边有小人作祟，咋整啊宝贝，这回我可能真要离职了。”
但两个月后，离职的不是胡姐，反而是魏婷。
胡姐又来找柳婧瑶吐槽。
“总监是甲木，魏婷是癸水，他俩最合，所以他对她好，这属于互利共生。”
柳婧瑶莫名其妙，“那这样魏婷怎么还离职？”
“你听我说呀，魏婷她真是够有心机的。她一早儿就知道江总是甲木，与癸水最登对，所以她故意错报了自己的出生时间，实际上，她是个金命，最克江总的。怨不得她临走前也去举报，而且她举报得正是时候。那盛典不是砸了嘛，好多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她说江总又逼下属喝酒，又玩忽职守——他去趟新加坡，把自己老妈还给带去了，而且PUA、情绪霸凌下属，这都不重要了，重点是说他权色交易。盛典这单能拿下来，不是他把魏婷给带去见NO.1老总了嘛，酒局之后到底发生了啥，都风言风语地在传呢。”
“要是真发生了点啥——”她想起国贸咖啡馆与王秋月见面那天，对方提起离职时，神情中流露出的解脱，“那他也活该被举报呀。”
没想到胡姐却义愤填膺，“可她也从中捞好处了呀！你想想，她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呢，怎么买到的？还不是靠江总。这么干，那不属于忘恩负义吗？”
“但她也付出代价了啊，而且要说捞好处，谁能有江成林捞的多？他尸位素餐十来年，拿着高薪公款周游世界——还能带老妈，日子过得不比魏婷爽多了。”
胡姐想了想，也点头，“所以说到底，最惨的还是我们这些底层牛马。部门被魏婷这么一折腾，业务重组，内部稽核、风控都卷入进来，公司还成立了反舞弊调查小组，我们天天写材料，复盘之前做过的项目，都要凌晨两三点才睡。”
“江成林呢？他肯定也不好过。”
“他名义上被降职了，但实际上就是被调到其他部门架空养老了，钱照拿，事儿一点也不用管，我就说，人家在总办有关系，那是通天的本领。魏婷再怎么着，跟他一比，也就一小卡拉米。”
这对话恰好发生在柳婧瑶三人对那部片子的翻拍方向毫无头绪的当口。收集回来的素材足有半个移动硬盘，但素材越多、听到的声音越多，反而越摸不准肯綮。
王光耀提议，既然前期都做了这么多的功课，不如直接把素材拼贴混剪成一部纪录片，又没人规定翻拍就非得是再找演员把最初的情节复刻一遍，也可以是还原当年影片拍摄的背景真相嘛。
更重要的是，这样不用请演员，也省去置景的功夫，成本可控。
这当然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式，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拼图总是缺了一角，柳婧瑶迟迟没能下定决心。
直到听说魏婷这件事，一直在找寻的某样东西终于自动浮现出来，那一刻，她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王秋月会认为江成林与陈乔生十分相像，而她不顾一切也要从NO.1影展离职。
不像。论长相、穿衣风格、行事作风，两人都八竿子打不着。一个双眼皮，一个单眼皮，一个长头发，一个留平头，一个是仙气飘飘的艺术家，一个是似笑非笑的老狐狸。他们从她面前经过，她能明确辨认出那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但是。她回忆那段不得不跑去雍和宫求佛拜神的时光，回忆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她身体时的那阵恶寒，又想起魏婷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眼。
这是一个颇具悬疑色彩的软科幻故事。讲一个男人，为了弄清楚妻子失踪的原因，召集了一场好友聚会。聚会现场，他们不可避免地提及所谓的高维生命，那是一种不可见、不可知、不可感的存在，却可以入侵人类的意识，通过将被入侵者的意识纳入到祂们的共同体的方式，操控人类的思想与记忆。
聚会当晚，诡异之事接二连三地发生，翌日清晨，当所有人从昏迷中醒转，才发现现场有一人失踪。
他们决定去找他。
通过他留下的字符、语焉不详的视频片段、家门口莫名出现的包裹，他们终于以某种可以隔绝入侵的方式，从意识深处抵达那种不可见、不可知、不可感的存在之所在。
该如何形容呢？
一片圣洁、梦幻、脱俗的白，望不见尽头，根本没有边界。栽有树，树边流溪水，一张长而宽阔的案台，案台中央，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析出点点金黄色光斑。
坐在案台后面的，不能称之为人的诡异形状，随意挑选那只水晶球所映照出的生活于大街小巷、四海八荒的各色人等，拨弄、捏造、吸纳、吞噬。
男人看到他的妻子。
朋友们看到他们的朋友。
他们去抢那只水晶球。穿透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诡异形状。他们抢到了那只水晶球。他们的身体也变得透明。他们睁开眼。他们从梦中醒来。
这一段非常之贵。用CG动画，还要租绿幕棚拍，聘请的最不知名的尾部演员，也要一天收费一千块。
他们搭进去了兜里能搜罗出的每一点钱。在剧情片的框架下，又将收集来的真实素材拼贴进去，让过去、当下、幕后三种不同的语境彼此交织，试图为虚构的故事赋予某个真实的所指。原本设想的三十分钟以内的短片，愣是给延长到了一小时往上。片子的名字反复讨论了好多回，最后还是柳婧瑶拍板，定为《祂那一晚，曾经来过》。
终于导出定版那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凌晨四点半，窗外大雪纷飞。他们在为熬夜爆肝而订的那间酒店房间里，甚至没来得及庆祝，就困得昏睡过去。
第二天晌午，导出网盘链接，一份发给段凤兰，一份发给王秋月。思量再三，又给周逸、李子然、小高，各抄送一份。
等回复陆续传来，酒店也到了退房时间，回家路上，踩在淌满黑色泥水的雪地里，一直支撑柳婧瑶的心劲儿也一下子散掉了。
母亲依然深夜啜泣，父亲依旧偷偷抽烟，他们偶尔会给她发几张照片，三十来岁的男人，也住在辽市，要么未婚，要么离异，用小心翼翼地口吻劝她，“要么去见见。”
她回回都去见。喷味道最浓烈的香水，穿上那套山本耀司，见面、寒暄、点菜、吃饭。偶尔会有下一步，握手、拥抱，偶尔没有。有时候多饮了几瓶酒，两人都晕乎乎的，再聊一些在小城里根本不着边际的痴话，聊到兴起，再进展到接吻，或是更进一步，也不是没有。
转天，她总能收到男人问早安的消息，但她从不会回复。若是男人不知趣，还要追着她继续问，她便把他们拖进黑名单。
爸妈来问，她统统以“不合适”来推脱。
渐渐地，摆到她面前的男人照片越来越少，每天早晨桌上的一碗鸡汤也不再有，母亲眼泪抹得少了，厨房垃圾桶里也许久再见不着一枚烟蒂。父亲喊她多做点家务，母亲骂她天天早晨赖床，她也开始投起简历，还给自己制定了KPI，每天至少投递二十份。
不再拘于辽市，也不仅是北京，上海、杭州、深圳、广州，看见有合适的公司和岗位，她都跑过去主动打招呼。
偶尔，她也与邹芮祺和王光耀约着吃饭。邹芮祺的摄影作品有一篇在小红书阅读量破万，找她的商单短暂地迎来小爆发，但很快归于沉寂。赚的钱勉强够她与邹明慧两人糊口，要想开影楼，还差得远。听闻，邹明慧最近也着手找起工作，还买来公务员备考书籍，说是要两条腿走路。
王光耀还开网约车，前阵子车底盘被一块凸起的路肩豁烂，送去维修，生意停摆了三四天。
片子拍好了，一部完整的片子，真正的片子，小时候原以为这会是一项壮举，但每个人的生活似乎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唯一一点不同，是在笔试、面试、投简历的间隙，她又拣起写剧本的习惯，从一个男人的死入手，讲一个发生在老家的悬疑故事。
大概也能算得上是如今那些小众影展最偏爱的低成本商业类型片。
年后，第一周工作日，周五傍晚，一家公司安排她线上面试。大小周、试用期不缴社保、弹性工作制也就是不给加班费，面试临近尾声时，HR灵魂拷问她，从上一家离职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空窗期有将近半年这么久？
她略去前任以她的名义举报前总监、订婚又悔婚、怀孕又流产的曲曲折折，只讲自己与邹芮祺和王光耀合拍的那部片子，讲她从中学起对影视的热爱，讲那些早被扫去角落吃灰的梦想与激情。她应聘的岗位叫“内容策划”，HR频频点头记录，“太好了，我觉得你特别适合这个岗位，我去跟老板汇报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进入谈薪和背调环节。”
“咱们也要——”
她投简历之前特意避开大厂，自以为能省去背调流程，没想到在一家规模不超500人的公司，这都成了必要环节。
尽管她笑着应“好”，在“没问题，等您消息”的热络声中结束了面试，但一想到胡姐、曹锐，还有江成林那张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脸，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对新公司的最后一点幻想，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手机屏幕是这时候亮起的，弹出一条邮件提醒。她那时候邮箱绑定了招聘软件，以为又是哪家HR喊她投简历，心灰意赖地看，却发现邮件抬头上写着“XX青年影展”几个大字。
一声尖叫，手机差点砸到地面上。下一秒，王秋月便打来电话向她报喜。
影展在广州举办，香格里拉大酒店入口铺有一层厚厚的暗红格纹地毯，一只巨大的KV版立在大堂一进门的位置，两侧巨龙盘绕，中央花团锦簇。柳婧瑶、邹芮祺、王光耀脖子上挂着主办方一早邮寄来的嘉宾证，在接待处的签到簿上打勾。
一时间，柳婧瑶有些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读研时，也是当地的五星级酒店、厚格纹地毯、夸张的KV版，大堂顶层的套房是给来参加活动和当评委的明星嘉宾住的，他们要自费住到酒店对面，一宿一百块出头的小旅馆。
但不一样的是，上次来只能讲PPT，这回她终于从大银幕上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尽管首映场观众寥寥，映后对谈还被开麦说好几个地方都看不懂在表达什么，散场前收集上来的评分卡也大抵都在三颗星附近徘徊，但大银幕还是独具魔力。影像与声音将她环绕，每一点微小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不小心收进去的窸窸窣窣杂音、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她垂下头，有点坐立难安。
身边的策展人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很不错的片子，有表达，我很喜欢。”
连映了三场后，片子豆瓣开分，5.7。比段鸣昭的《鲸落》还低0.4。柳婧瑶哭笑不得，但自此以后，她的豆瓣账号终于能打上“影人”标签了。
邹芮祺看起来尤为失落，“甚至都没及格！”影展酒会上，她愤然道。
王光耀宽慰她，“没事儿，就差那么一点点，我找朋友多发几条好评。”
“那有什么用啊，都是刷上去的。”
“刷上去怎么了，那些大导演的片子不也都刷分吗？又不丢人。”
王光耀带头往朋友圈和群聊里转发片子链接，柳婧瑶与邹芮祺观望了一阵，终于也按捺不住，但每转一次，她们都要叹口气，“哎，5.7。”
不仅家庭群、好友群，连外卖群、集赞群、影迷群、转票群也统统不放过。在被两个群踢走、五个群警告、N个群无人回应后，评分终于从5.7涨到了5.9，之后便一动也不肯动。
但这一趟也不算收获全无，他们好歹拿了家影视公司赞助的单元特别奖，奖金十万块，这家公司的制片人还主动加了他们联系方式，叫他们如果以后有项目，也可以给她发一份看看。
邹芮祺跟柳婧瑶合计，这部片子她们会再往几家不要求首映的影展投一投，还有一些都没听过名字的国际小众影展，好拿奖，写在履历里也够唬人。几所有熟人的艺术院校，或是大学里的影视社团，也都可以试着联络，保不齐还能办上几场放映会。
但也就到这儿了，顶多在跑完一圈之后再传上网，多叫几个朋友帮忙点赞转发。万一、万一真撞了大运，有哪家发行公司看上，打算推片子上院线，票房也顶天几十一百万，连发行机构投进去的成本估计都难赚回来，更别提能分到他们手里的钱了。
豆瓣5.9的影展入围片，命运大抵也就如此。至于之前王秋月说的，希望能通过这部片子砸一砸竹青的招牌——柳婧瑶确实在某一天路过时，发现竹青那栋小白楼已挂起了出兑的牌子，陈乔生给已缴费的学员退了款，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这之后，邹芮祺照旧顶着严寒酷暑接商拍，王光耀继续开他的网约车，柳婧瑶还是得找班上。不过他们开始每周末定期见面，在人声鼎沸的咖啡厅，围着那张靠墙角的小圆桌，在本子上勾勾画画。
那个从一位男人的死入手、讲辽市兴衰的悬疑故事，成为最近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新项目。
转月清明节，是段鸣昭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李子然破天荒地关了民宿，王秋月也从芒市旅居回来，自创作营结束后，他们五个头一次重聚，陪段凤兰一起，给段鸣昭扫墓。
段凤兰的男友开面包车，载他们去公墓。一样是望不见头的盘山路、苍翠的松柏、“为生命在终点书写华章”的石碑，还有塞满车厢的金元宝和纸钱，用塑料袋装着的苹果、香蕉、老式蛋糕。
在墓碑前，趁着段凤兰倒酒、清扫碑面，柳婧瑶把那部片子放给段鸣昭看。
《祂那一晚，曾经来过》。
开场配了那段咿咿呀呀的旋律。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连市的潮水一浪接过一浪，焚烧炉前，烟灰再度雪花般飘落。
公墓通往停车场的甬路上，王秋月帮邹芮祺掸衣服上的灰尘，李子然挽着段凤兰说笑，王光耀同段凤兰男友凑一块儿，聊俄罗斯已经在美国近海集结军舰，只要普京一声令下，十五分钟之内就能把美国夷为平地。柳婧瑶瞥到邹芮祺频频皱眉，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就那时，那阵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她。仿佛曾经历过，或在梦中见过，周遭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那声轻柔的呼唤再次从身后传来。
“柳婧瑶——”
她忍不住回头。恰巧，一朵玉兰花被风吹落，白色的花瓣飘飘悠悠，落到她脚边。
这一回，她没再落泪，反而在笑。
“他了却了心愿，也该泉下安息了。”她听到段凤兰对邹芮祺说。
转过身，她追上她们，那朵落花被留在原地，没一会儿，又被一阵风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