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10,210

   邹芮祺与王光耀到的那天,正是创作营的第三天。依惯例,个人得分前四的学员被选中参加晚餐会。海边采风则被更新到了晚餐会的第二天,据说是为了让学员们有更充分的时间处理素材。

   依旧是尹教授,她到了将退休的年纪,扶一把老花镜的镜框,上下打量柳婧瑶半晌。

   “怎么又回来?”

   “最近回老家,想着找个工作,恰好——”

   “我还记得当年你那些朋友们,一个女娃娃,底子好,我介绍她去省会集训,另一个女娃娃,家里有钱,我劝她考虑一下2+2,还有个男娃娃,跟你一样会念书,我说能走高考当然还是走高考。竹青这个地方,过渡一下,体验体验,也就算了,不值当。”

   “是,我也是想过渡一下——”

   “我说那个男娃娃,我听说他的事儿了。他啊,”尹教授叹一口气,“他就是陷得太深了。”

   送徐心慧与另三名学员到包间,柳婧瑶向陈乔生请了一个晚上的假,到海上心附近的一家日料店,给邹芮祺与王光耀接风。

   坐在大堂里,店内播放着小野丽莎的歌,她不自觉地把两只手攥到一块儿。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走进来,她一招手,那两人落座,一句“真难得又重聚了”,卡在喉咙里,半天也吐不出来。

   邹芮祺张罗着点菜,刺身、寿司、温烧酒。柳婧瑶以水代酒,与他二人干杯。

   “其实,我一直不大敢见你。”王光耀说,“我们家这几年出了点事儿,你肯定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我挺恨的,恨自己,有阵子遭不住,就想,要不是你当初提议要去海边,就不会这样了。”

   “其实我也自责——”

   王光耀摆摆手,“后来偶然遇着段鸣昭,他说你俩过去常到电影学院对面吃饭,喝点酒,高兴了,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说,俩人抱在一块儿,好像整个世界就有了。他那天,是想着再重温一次那时的感受。他买了回辽市的车票,想回老家待一阵子,还说等他回来想四人聚会,光明正大再见一见你。我那时候答应得很勉强,因为心里还恨你。好像非得恨点什么不可,才不至于一想起我爸的死,就那么难受。其实是在得知段鸣昭死讯之后,我才突然不恨了。不知道为什么,再想起你,就只剩下亲切。可能因为这几个月我的烧烤店也走上了正轨,我妈的身体也有好转,想想那时候,要不是我递酒给大家,咱也不会忘了时间。”

   几人都沉默下来。只有小野丽莎的“fly me to the moon”在空中回荡。

   那个晚上回去,霍凯给她拨来视频电话。讲一些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注意身体、没有学生气你吧、不要喝酒、不要操劳、早点休息一类的体己话。她应答着,思绪却飞去北京。大一刚开学不久的国庆假期,恰好电影资料馆有专题放映,她与段鸣昭的学校又离得近,都在一条学院路上,段鸣昭给她发了片单链接,两人买了七天十五场电影票,导致当月生活费超支了一千块,不得不利用闲暇时间做家教给补回来。

   那阵子北京常下小雨,他们带着伞,但总会在电影散场后去卫生间时忘了拿。第一次、第二次,都找到了,第三次,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次放映的电影是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她最期待的一部片子。那是他们那天看的第三场,为提振精神,还特意在进场前一人喝了半瓶啤酒。结果,电影放到一半,在黑白画面和念诗的催眠下,她与段鸣昭都睡着了。唯有一个画面记得清楚,男主的母亲在洗头,忽然间,房顶开始坍塌,石块混着雨水坠下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身体也湿漉漉的。

   丢掉的伞是天蓝色的,晴雨两用伞,伞面足够大,刚好够遮住两个人。那天下的本来只是毛毛雨,可以撑伞,若是不撑伞,戴一顶帽子也不会太狼狈。但偏偏,她回卫生间找伞时,屋外的雨忽然下得大了起来。不仅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往下砸,雷声也轰轰地自天边劈过来。

   院内困满没带伞的观众,还有丢了伞的他们。有人等雨停,有人叫了车,段鸣昭侧过脸,问她:“跑吗?”

   她下意识想摇头,但忽地想起银幕中那画面。大雨泼下来,女人在水帘中,一个长镜头摇过,镜子里年轻女人的脸变成年老的。

   他攥着她的手,跑进雨幕里。最开始有点凉,踩下第一脚时还有点犹豫,但等到跑了一段时间,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湿透了,鞋袜也完全被水浸透了,就不会再有任何迟疑。她跑得越来越快,一开始,是他拉着她跑,后来,就变成了她拉着他。

   跑去地铁站,才开始觉得冷,两个人哆哆嗦嗦,只能紧紧挨着,才能躲开旁人扫过来的目光。他们站成一小个圆,圆的边缘,淅淅沥沥滴着水。

   等到出地铁站,天已放晴,湿衣服腻在身上,更不舒服。

   “后悔了吗?”他问。

   “要是淋雨就像电影里那样,只爽那一下,就会觉得很开心,好像挣脱了所有束缚。但淋过雨,还要想怎么回学校、怎么面对其他人的目光,还要洗衣服、洗澡、喝板蓝根预防感冒,就觉得没那么爽了,反而很麻烦。”

   “但是淋雨的时候,可以只专注在那些落下的雨滴上。”

   “所以你高中时也那么爱淋雨?”

   他笑。“我送你回学校吧?”

   “湿衣服穿太久会生病的,你回去吧。”

   她同他说再见,约好明早还在她学校门口见。明天轻松一点,只有两场电影,看完电影,她要去再买一把伞。虽然,她想,偶尔淋一下雨也还不错。

   临到校门口,她才发现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串脚步声。那时天色已晚,又因为下雨,校门口没什么人。她快跑了两步,进校门前,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是段鸣昭抿着嘴巴跟在她后面。

   他不等她说话,走到她面前,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束洁白如玉的玉兰花。

   “我往学校走,看到有位卖花的大娘,就想买一束给你。大娘说,放在水瓶里,一个月都不会枯。”

   她接过花,望向他泛红的脸。

   从那天起,他们谈起恋爱。隔天,她没有去便利店买伞。

   段鸣昭去世前一周曾回辽市,他母亲对此却并不知情。他回来,却并未回家,那他是去了哪儿?她想不出。

   转日,连市的天难得大晴。一早,陈乔生在五楼的套间里请邹芮祺与王光耀喝茶。据说是最正宗的安吉白茶,茶叶在水面上袅袅娜娜,“南无阿弥陀佛”的旋律又隔着门缝渗出来,像一根无限延长的丝线。

   正好还差两位行业导师,两人于是都被陈乔生分配了任务。

   一个被冠以电影学院毕业的资深行业专家称号,一个给带了个资深摄影师的名头,各讲一节课,一节课一小时,一小时一千块。上午两节课,柳婧瑶坐在会议室里,听他二人对着早已写好的PPT机械读讲,台下学员却依旧目光炯炯,有人对着PPT拍照,有人低头奋笔疾书,课间休息时,陶乐还一个健步冲去讲桌边,追着他们讨要能进入行业、拔得头筹的秘笈偏方。

   “我可以给你一个你想听的答案,就是多看、多写、多思考,不断努力,持之以恒,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但还有另一个答案,想要进这个行业的人有如过江之鲫,但最终闯出名堂的,屈指可数。其实这更像是一场有关运气与天赋的比拼,努力必要,但不是努力就有结果。时代、人脉、机遇,可能哪一个都更重要,努力无非是给成功者增添光彩的勋章。”她听邹芮祺这样说。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乔生打断,请出了房间。

   “希望,”陈乔生说,“这个岁数的孩子,给他们希望最重要。你不能早早就让他们对这个世界这么绝望。”

   “我只是觉得,早点从梦里醒过来会比较好。”

   “小段,你们是为了那个孩子来的吧?想纪念他?你们四个,当时也是在这儿,是不是还拿了第一名?后来他有一部片子得奖,还专程回辽市来看我。说句实在的,他这个孩子能闯出点名堂,完全不是因为他天赋高,就是因为他相信,像你说的,愿意在梦里。”

   柳婧瑶原本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侧,听他这样说,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来看过你?”

   “对嘛,向我报喜。”

   “什么时候?”

   “有几个月了。我想想,好像就是在五月份,五一假期前后。”

   “之后他就去世了。”

   陈乔生长叹口气,“是啊,真可惜。”

   去海边的路上,他们由于陈乔生的话而心绪不佳。

   段鸣昭回辽市是为了见陈乔生,在见过陈乔生之后,他放弃四人重聚的约定,选择从高处一跃而下。

   为什么呢?他们不断问彼此。

   问得越多,就越像在逃避心底朦朦胧胧的那个答案。

   海边依旧热闹,邹芮祺躲去海边潜水,王光耀找了只沙滩椅辗转难安,柳婧瑶在队伍中忙前忙后——其实根本没什么要忙的,还有陈乔生、另两位班主任和辅导员,更何况学员们都还算循规蹈矩。他们三人的视线不时在空中碰撞,但一撞上就散开,她看出来他俩都憋了一肚子的话,她也一样,只不过他们都在思忖着如何开口。

   队尾一阵传来吵嚷声,打破空气中发酵的沉闷。陶乐被徐心慧搡了一把,重心失衡,摔到沙滩上。光洁的小腿破了皮,沾满沙砾的伤口里,暗红色的血缓缓渗出来。

   规整的队伍瞬间炸开了锅,左边呛右边一句,后面拍前面一下,与陶乐同小组的另两个女孩,堵在徐心慧面前,瞪着眼睛,一副要报复回去的样子,却迟迟没有动手。

   邹芮祺与王光耀听见动静,跑来帮忙。柳婧瑶搀着陶乐去沙滩医务室。陶乐痛得呲牙咧嘴,面对她的问话,却一声也不肯吭。

   柳婧瑶没办法,只好打起感情牌。她讲起十年前她参加的那一次创作营,也有一对这样的冤家,互相顶撞,彼此都看不顺眼,也曾闹到流血,甚至还有位学员受到牵连,被迫退营。

   “之后呢?”陶乐问。

   “之后,其中一个人跳楼自杀了。”

   对面倒吸一口凉气。等医生包扎好,她才别别扭扭地问,“老师,你觉得徐心慧写的诗,真的比我强很多吗?”

   据陶乐说,她与徐心慧是高中同学,两人从不同的镇子上考来市里,在同一家饭班住宿,徐心慧被下床的室友欺负,她替她洒痒痒粉报复了回去,两人因此成为好友。

   她受祖辈影响,自小学武,在学校汇演时出了风头,还常年考年级第一,在学校里小有名气。

   “但对那些主动凑上来的人,我都没什么兴趣。徐心慧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理解我在想什么,明白我的烦恼,还会想尽办法开解我。而且她学习也不差,她是年级第二。”

   有一段时间,陶乐格外沉迷武打片,为此才产生了学电影、拍武打片的想法。她父母不放心她自己来参加创作营,于是她用自己的奖学金替徐心慧缴了费,希望她能来陪陪自己。

   陈乔生的管理手段一直没变,个人得分、小组得分、班级得分,实时滚动的excel大表。正式开营前,每位学员分享自己的过往作品,她读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篇短篇武侠小说,徐心慧则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

   陈乔生对武侠小说不感冒,却对那首诗大赞特赞。她从来还不知道徐心慧会写诗,而她写的每篇小说,都会第一时间拿给徐心慧看。

   以往她喜欢凑在徐心慧身边看她读小说,对自己写的每一句话做出最即时的反馈,或夸赞,或吐槽,都会逗得她捧腹大笑。她为此觉得自己的小说被赋予了生命。但那天之后,再回忆起那样的时光,她突然觉得有点恶心了。

   从那天起,徐心慧开始被陈乔生拉去开小灶。她在房间里左等右等,直到深夜十一二点,才听到锁芯弹开的咔哒声。

   她问她,“你们都说什么了?”

   她答,“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你哄谁呢?没说什么会到这么晚?”

   “就是上课啊。”

   她不愿叫她再糊弄自己,逼得急了些。“为什么你来这儿以后,总要躲着我?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跟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聊了什么——”

   “聊你写东西真的很烂,还说什么要拍电影,完全没天赋,根本是痴心妄想。”

   陶乐怔住了,半晌才开口,“你在讲什么疯话,他给你上课,怎么可能聊起我。”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会功夫就能拍功夫片?你清醒点吧,那玩意早都过时了。还什么《功夫少女》,”——是她们组准备拍的短片,陶乐做女主角,她为此精心设计了好多套动作,“土死了。”

   咔哒,她又听到了这样的声响。但这回,不再是门锁弹开的声音,而是她们两人间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再之后,碎掉的还有玻璃瓶装的爽肤水、塞满衣服的行李箱、海上心的纸巾盒。

   “功夫片真的很土吗?”陶乐又问,“我完全没有天赋?”

   柳婧瑶一时语塞。功夫片确实过时了,陶乐写的小说也确实就是高中生正常水平,但是谁知道呢?市场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时代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在海边大喊自己要得奥斯卡的时候,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会重回这家艺考机构做辅导员。

   “想做就去做,命运会给你答案。”她只能这样对陶乐说。

   回到海边时,天已擦黑,最后一批学员也下了快艇。邹芮祺与王光耀各捧着一杯冷饮,在与其他辅导员聊天。

   “她说要跟徐心慧聊聊。”柳婧瑶招呼他们,“就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刚推她来着,你们看到她去哪了吗?”

   那是一顶黛青色的棒球帽,前片绣着摞在一起的N和Y。

   “先是那两个帮着陶乐的女孩上了快艇,然后我给几个学生照了几张照,换了好多姿势。之后王光耀过来送冷饮,我们就一直在聊天。那顶棒球帽——”

   “是往那条甬路上去了吗?”邹芮祺喃喃。

   甬路通往海上心,绿树成荫,曲折幽深。

   柳婧瑶脸色一变,忙追过去。

   邹芮祺紧随其后。

   只留王光耀怔在原地,还捧着那杯已化成水的冷饮。

   

   那是一顶黛青色的棒球帽,前片绣有纽约洋基队的队标。在地下商城买的,盗版的。

   但徐心慧很宝贝它,但凡重要场合都会戴它出门。新年走亲戚、逛街过生日、陶乐约她出去玩。

   那顶帽子就是两年前陶乐约她出去时,顺手买给她的。

   在那家地下商城新开的饰品店,穿过一片亮闪闪的假钻石,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挖出这顶挺阔的盗版洋基帽。

   “黛青色,正适合你。生日快乐。”陶乐把帽子戴在她头上,花掉兜里仅剩的二十块。

   “等我有钱了,给你换个正版的。”她笑时,嘴角漾起两只小巧的梨涡。

   那天是徐心慧的农历生日,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被浆洗得梆硬的调节带扫过她后颈,她的皮肤倏地一麻,像有微弱的电流通过,心跳乱了一拍。

   眼下,这顶帽子仰翻在茶几底座的边缘,压在台面上的棕红色唱机正播着《南无阿弥陀佛》,无甚起伏的旋律不断在她耳边转。她光着上半身,紧贴着沙发站,垂下眼睑时,那团浓重的黛青色正巧撞进她眼帘。

   她的家在水泉镇,那里没有水,也没有泉,只有绵延不绝的山。那些山都不高,远看像一座座小土包,山上栽满树,圆柏、油松、臭樟树。日落时分站在家门口远眺,便会看到那些山笼罩在橙红色的余晖里,氤氲成一条黛青色绸带。

   她在水泉镇九中念初中,那是镇上唯一一所中学。一个年级八个班,每班五十多号人,每个班的班主任都是从体校毕业的。说是体校,其实就是中专,初中之后没考上高中,就只好去念中专。体校毕业的老师,不说专业知识有多好,打人却是一流的。每位班主任都有自己用得顺手的工具,椅子腿、拖把杆、长戒尺。

   四班的班主任打人最狠,他有一张黝黑的脸,颧骨高耸,瞳仁炯炯,用力时小腿肌肉隆起,好像嵌进了一座山。

   他打女生用戒尺,叫她们伸出双手,啪啪啪几下,干脆利落,抽出红檩子。如果是男生,则赤手空拳地上,搡肩膀、踢屁股、踹大腿,被打的人像破布偶,在走廊里跌来撞去,黑洞洞的走廊,因为没有窗,即使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也显得阴冷。

   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挨过打。女生涂了粉底、烫了卷发、扎了耳洞,男生约了群架、偷偷抽烟、聚众喝酒,或是单纯因为上课讲话、传纸条、放学时忘了把凳子撂到桌面上。班主任说这所学校鱼龙混杂,要是不管得严一些,就没人能考得上高中了。

   “我那时候跟你们可不一样。”他总这样说,“我那时候,念中专比读大学还吃香。”他讲话时爱嚼口香糖,但嚼再多口香糖,也掩盖不住他口腔里食物残渣发酵出的味道。

   徐心慧不巧被分在四班,但她是四班唯一没挨过打的学生。

   常年坐在教室第一排,哪怕班主任心血来潮,要搞一次全班座位大轮换,她轮来轮去,也只是从第一排的最右边,换到了第一排的最左边。

   每个老师都爱叫她回答问题,尤其在其他同学答不上来时,他们就会说,“来,徐心慧,你给他们打个样。”

   周测、月考、期中考,每次成绩放榜,她的名字都高高挂在最顶头。“徐心慧,你怎么老是考第一名?”其他人都问。就连常年坐在班里最后一排、最爱在校外约架的男生,路过她的座位时,都会对身边嬉笑的同伴说,“别闹,这可是我们班第一,别打扰人家学习。”

   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实验高中,去班主任办公室拿录取通知书那天,恰好也要在报名表上填写兴趣科目。母亲想让她选物化生,因为周围人都说文科毕业不好找工作。但那时坊间盛传,高中要取消文理分科了,于是她们问班主任的意见。班主任剥了一瓣橘子,橙黄色的汁水溅到桌面上,他缓声说,“没关系,按照你的兴趣选嘛,现在都不分了。”

   她遂填了史地政。等报到那天,她真的被分去了这个传统意义上的文科班。那是第一届3+1+2高考改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没人告诉她,史地政组合是高考可选专业最少的一种组合。

   母亲陪她来报到的。带了两大包行李卷。她家距离市里的学校车程近一小时,早上七点半晨读,夜里十点半下晚自习,为节省通勤时间,母亲早早给她找好了一家饭班。

   饭班就在学校对街,一栋居民楼里,包下几个房间,每间房里放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两室一厅共十六个床位,管每天三顿饭,一个月两千块。

   徐心慧被分在靠窗位置的上铺,母亲替她铺好床,听到她从学校带回来的被分去文科班的消息,表情一怔。

   不顾脸上的汗,被汗晕染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收东西时不慎被扯出来的文胸肩带,掖进袜子里的裤脚,拽着她的手,找去校门口。

   “你知道校长在哪里吗?我们要见校长。”母亲对保安说。

   保安拿制服帽扇风,搔了搔头顶,“我哪能知道校长的行程呢?”

   “那你让我进去,我自己去学校里找。”

   “校长可能不在学校呢。哎呀,就算在学校,我也不能让你进去。你不是学生呀。”

   母亲一搡她,“但我是学生家长呀。”

   他俩在门外僵持许久,僵持到学校打下课铃,吃午饭的学生潮一般往外涌。

   “他们都出来了,我可以进去了吧?”母亲问,“我见一下校长就走,就问问他文理科分班的事儿。”

   保安的气焰弱了,踌躇起来,趁他踌躇的空当,母亲拉着她,灵巧地穿过校门。

   总算进来了,不用再接受人来人往的目光洗礼。她才要松一口气,就听到身边有两个穿校服的男生凑在一块儿窃笑,“就她们,还想见校长?”

   初中时,拜那位班主任所赐,她已对舞刀弄枪的暴力习以为常。一块肉,被锤、被打、被蹂躏。但直到那天在校门口,她才恍然,原来软刀子也会伤人。因为它软,所以戳得更深,又因为没有真正的碰撞,所以叫她无力反击。她的脸火烧般红起来,脑袋也低了下去,浑身都不自在。那是实验高中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

   校长自然没见着,换班也属天方夜谭,母亲戳着她脑门,在一声声叹气中无奈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好好学吧你”,留下这句话,搭上返程的大巴。

   开学第一周,就举行摸底考,历史科与物理科分开排名。3+1+2的第一年,选历史的基本都选史地政,选物理的都是理化生,看起来是改革,其实与此前的文理分科也没什么差别。实验高中一个年级有十八个班,物理科占十七个,依成绩划分为普通班、实验班、火箭班三种班型。历史科孤零零守在走廊一隅,位列序号十,正巧作为普通班与实验班的分野。等升入高三,还会单辟出一个十九班,作为顶级尖子班,当然,只有物理科参与排序,最终那些保送清华北大的名额也只会分给物理科,这所市级重点高中有多重理轻文,是徐心慧后来才知道的。

   那时她只是担忧,但又期待着摸底考。一个班五十多号人,有长得漂亮的、性格开朗的、旧日好友多的,她毫不起眼、没一个熟人,被淹在一张张陌生面孔里。每次考完试放榜时,她的名字醒目地悬于首列,是她为数不多能浮出水面透口气的机会。

   “你感觉自己这回能考第几名?”开考前,新班主任坐在她旁边,笑问她。

   一周后放榜,她习惯性地去看最顶端的位置,却发现那里被一个陌生的名字占据。陶乐,她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人。

   饭班两室一厅虽然设了十六个床位,但大多是供走读生来睡午觉的。晚上也在这里过夜的,满打满算,也就六人。每间卧室睡三个,陶乐就住她对门。

   “早啊。”放榜第二天,陶乐主动同她打招呼,“好巧啊。”

   她以为陶乐说的是两人分别考第一名和第二名的事,但紧接着,她听陶乐说,“你的书包也是黛青色。”

   陶乐的家在辽市的另一座镇上,那里也有绵延的山,但那里还有水、还有泉,一条清澈见底的常流河。她也是从镇上的中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来,但她有时下最流行的手办周边、最受欢迎的明星海报、最时髦的衣服款式,好多人凑来她桌边,说,“陶乐,你好厉害,你是第一名呀!”还有人问她,“你愿意帮我讲讲题吗?”她一下子成为班里的明星,尽管每节课间、午休吃饭、早晚上下学,她都只主动邀约徐心慧与她同行,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班里、年级里、学校里受欢迎。

   “她就是文科班那个数学考满分的,长得很清秀吧?”饭班吃午饭时,有人在她俩身后窃窃私语。

   “她旁边那个呢?”

   “旁边那个?没见过,不认识。”

   与徐心慧同住一间卧室的另两个女生,来自同个镇,又被分到同一班。入住第一天,两个女孩商量着一起买床帘。入住第二天,她俩半夜十二点聊天,其中一个女生说,她在家里养了蜥蜴、蜘蛛、蟒蛇当宠物。入住第三天,徐心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身下突然传来一声吼,“还动,还动,身上长蛆啦?”

   她被吓得钉在床板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另一个女生在劝慰那个发脾气的女生,她想反驳,却张不开口,睁眼盯着天花板,任眼泪往下淌,一夜未眠。

   第二天,陶乐不知从哪淘来一包痒痒粉,趁那女生不在,撒到床铺上。又帮徐心慧整理了行李,同饭班老板协商,俩人一起搬去了另一栋楼的另一间房。等两拨人再搁学校碰见,那女生脸上满是米粒大小的红疙瘩,目光怨恨。陶乐满不在意,朝她边吹口哨,边竖中指。

   “你不知道吧?”她扭头跟徐心慧说,“我小时候学过武术。”

   她脱掉校服外套,手臂用力,大臂隆起的肌肉,比水泉镇所有的山叠在一起,还伟岸雄壮。

   “初中的时候,我们学校没一个人敢惹我。养蟒蛇有什么了不起?她要是再来叽歪,我非要让她尝一尝拳头的滋味。”

   她笑,梨涡像盛放的花蕾。那时候,她多仰慕她。

   所以刚刚在海边时,徐心慧知道,陶乐是让着她的。她故意卸了自己身上的力道,让她推倒她。

   顺着半开的窗缝,吹来一阵海风,她裸露的皮肤上瞬间爬满细小的鸡皮颗粒,心口也跟着传来一阵钝痛。

   陈乔生拨开唱片的指针,把衬衫扔到她面前,抬起眼皮,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才恩赐般开口,“穿上吧。”

   她穿上衣服,掸去帽檐上的灰尘,慢吞吞地开门,等拖着滞重的步伐,到五楼与四楼的中间平台时,一把被柳婧瑶抓住了手腕。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

   那天分享会,她根本没有既往作品,不过是从日记本里随便摘出来的几句话,她甚至不觉得那能算作诗,莫名其妙就入了陈乔生的眼。

   陈乔生给她开小灶,他们并未提起过陶乐。她也并非真的觉得《功夫少女》这片子很土——可能片名确实有点简单,但陶乐做武打动作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至于陈乔生在开小灶时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穿上吧。”他说。

   但回到4029,坐在那间房里,看到陶乐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总不由自主想到那些投注在陶乐身上的目光。老师课堂上的称赞。给同学讲题时,她镇定自若的神态。高昂起的脖颈,挺拔的身姿。还有永远、永远、永远出现在成绩单第一排的名字。

   徐心慧有时会猜测,在几十个人里,陶乐之所以选中她,只是因为她永远第一,她永远第二。第二名,永远不会盖过第一名的风头,但又算得上还不错,够格站在第一名身边做配。

   她记得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她发挥超常,与陶乐只差一点五分。转天,陶乐便从书店抱回来厚厚一摞崭新的习题册。

   后桌还曾调侃,说她一定很想超过陶乐。“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肯定很不甘心吧?”她瞥见了陶乐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哪怕她很快调整好了表情,轻快地笑问:“是吗?真的呀?”她只好答,“没有的事儿,哪能呢?”

   在迷上电影之前,陶乐最喜欢做的事,是深夜躺在床上,与她畅想未来。“我们将来都考去北京。考去北大吧?它的校园很漂亮。或者你去人大,两所学校听说离得很近呢。”

   为什么陶乐从不说“或者你去清华”?因为她知道,作为文科生,考清华比考北大更难,考人大就容易许多?

   每当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徐心慧都忍不住唾弃自己的卑劣。怎么能以这样的恶意,去揣测整所学校唯一真心待她的好友?

   陶乐掌心的温热,含笑的眼眸,洒到床上的痒痒粉,双臂隆起的肌肉,还有那顶棒球帽,被浆洗得过硬的调节带扫过后颈皮肤时,她心头爬起的痒意。

   她有时要故意避开陶乐的目光,那过于直白、灼人的目光。有时她走在陶乐身边,忍不住要低下头去,感觉自己腿太粗、穿搭不协调、做事笨手笨脚。陶乐像一束光,但有时候,光太亮了,难免会照出身边人的不堪。

   而陈乔生出现得刚刚好。

   起初陶乐迷上功夫片,吵着要做电影时,她还只觉得莫名其妙。后来见她不仅自作主张报了艺考学校,又开始编故事、写剧本,成绩却依旧遥遥领先,她更感到自己的相形见绌。她一向没什么梦想,那些所谓必须要考去哪里、成为什么人、做出什么成就的坚定目标。她只是随波逐流,母亲叫她好好念书,她便念,同学说什么剧好看,她便看,老师说高考很重要,她便整日为那场听说会决定命运的审判而提心吊胆。

   被拽来连市,是她生命中难得的意外。而意外,竟然如此美妙。她被从陶乐的光芒中择出来,他说她是天生搞艺术的苗子,是他带过的无数个学生里最有天赋的那一个,她终于发现自己身边也拢起光芒——哪怕那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陶乐同柳婧瑶和今天给他们上过大师课的邹老师坐在一起,右腿膝盖裹着纱布,白得晃眼。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她把两只手压在大腿下,眼睛死死盯着脚尖,开不了口,只剩沉默。

   “我这里没事,一点也不疼啦。”陶乐先打破了僵局,梨涡漾开,有点勉强,但依旧比盛放的花蕾还要娇艳。

   那让她自惭形秽,尤其纱布上还渗着血,她把头低下去,“对不起。”她轻声说。

   “你刚刚——”柳婧瑶说,“是在陈乔生房间?”

   她点头。

   “他找你做什么?”

   房间里所有视线都凝在她身上,灼灼地烤得她面颊发烫。她犹疑半晌,手掌抚过牛仔裤粗糙的面料,终于定下心神,说,“陈老师给我补课,我落后太多了,跟不上。”

   柳婧瑶显然不信,又追问,“那你们这两天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没事,朋友嘛,随便吵吵。”陶乐抢先回答,语气比刚才松快许多。

   这也算是她们之间的小默契吗?她们都不愿暴露自己的卑劣。但念头一转,徐心慧想,或许,可能,真正卑劣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毕竟,陶乐又不知道她在陈乔生的房间里经历了什么。

   她不知道吧?

   她一定要不知道。

   

继续阅读: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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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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