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8,593

   啤酒瓶、红酒瓶、清酒瓶、烧酒瓶,餐桌上堆满空掉的酒瓶,七倒八歪,瓶身折射出绚丽光彩。

   一开始,邹芮祺还装模做样地劝阻,但后来,她反而频频主动举杯,好像这样就能将明天远远地甩在身后。

   柳婧瑶提起那部短片,冗长拗口的片名,斑驳交错的划痕,以一份“遗物”的形式被留存。

   “拍,一定要拍。”邹芮祺很振奋,“反正我是街溜子嘛,不如给自己找点营生干。”

   柳婧瑶也颇受鼓舞,翻出那部短片,两人一块儿,投屏到电视上看。她想起来,聚会当晚,众人在慌乱中陷入昏迷的画面,是用他们特意问陈乔生借的lensbaby效果镜头摄制而成的。大光圈,朦胧扭曲的画面,辅以忽明忽暗的灯光、含混不清的呓语、声嘶力竭的尖叫,咚,咚,不知从哪儿传来脚步声,她挺直身子,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不愧是lensbaby。”她与邹芮祺说。一扭头,却发现邹芮祺倚着靠背,脑袋一点一点,已打起鼾。

   她一个人,又盯着屏幕,等片尾字幕滚完,现出竹青艺考培训学校的草绿色logo。房间一下子空静下来,隐隐的,隔着墙板,传来含混的“操你妈,操你妈”的喊声。

   她栽歪着步伐,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又回到客厅,凝睇着日头缓缓西斜,将她铸成一座金黄色雕像。手机叮一声响,她以为是霍凯,掏出来看,却是招聘软件上一位自称“陈先生”的HR同她打招呼。

   “您好,在考虑新的机会吗?您的经历与我们在招的岗位很合适,有兴趣聊聊吗?”

   这主要得益于还在北京时,离职后那一个月,柳婧瑶不仅在各大招聘软件上检索辽市的招聘信息,还完善了自己的在线简历、附件简历,甚至还向几家看起来颇为正规的企业发送了消息。

   只不过后来,她钟意的企业都没有音信,她又被检出怀孕,忙着回辽市、与霍凯订婚,找工作一事渐渐被搁置下来。她知道辽市地方小,可选的企业、岗位都有限,她不愿坐以待毙,回家后第一周,就从网上买了全套的公务员考试辅导教材。期间,也不是没有主动联络她的企业。但要么招聘JD与她的专业和过往工作经历无关,一看找她就是为了完成KPI凑数;要么单休不缴社保,还要一个运营做拍摄、剪辑、文案编辑三个人的活;要么是挂羊头卖狗肉,招总经理助理,限女性,身高一米六以上,体重五十公斤以下,颜值中上,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她都没回复。

   眼下,找她这位陈先生,她本也不打算理。

   对方招的是艺考助教,要求有艺考经历或相关工作经验,薪资由固定底薪和招生提成组成,优先考虑手头有充足可供转化的学生资源的候选人。

   与她之前的经历八竿子都打不着。

   她本打算直接叉掉对话框,但随手往下一滑,视线却定格在JD页下方的企业名称上,许久都没能挪开。

   窗外,闷雷摇撼着阴云积聚的冥冥薄暮,隔着墙板,“操你妈,操你妈”的声音越来越响。既没听到对骂声,也没听到抽噎声,那骂声却像受了鼓舞,要与雷声一较高下。

   沙发表面忽地一沉,带着柳婧瑶悬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往下,简历就这么发给了陈先生。再一扭头,邹芮祺已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撇下柳婧瑶此前盖到她身上的薄被,一把抓过鞋柜上的钥匙串,拧开门把手,冲进楼道。柳婧瑶也赶忙跟过去,只见钥匙旋进3801,门一开,白炽灯下一张扭曲的人脸,从那张歪嘴里,“操你妈,操你妈”的骂声还不断往外涌。

   “有完没完?你有完没完了?”邹芮祺的喊声盖过骂声,甚至盖过窗外的雷声。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她惊得一愣,骂声被噎回合不拢的嘴巴。上午才为她们做过饭的中年妇人——邹芮祺的母亲,从轮椅靠背的夹层里掏出一只颜色发黄的白手绢,擦去男人嘴角淌下的涎水,呵斥她,“喝了多少猫尿?犯什么浑?”

   “凭什么啊?平时都是你照顾他,他还这么骂你。”

   她母亲却不恼。“这老东西精得很,我中午去楼下的小超市买盐,之前常买的牌子断货了,老板娘就给了我一包含碘的,贵五毛钱,我本来不想告诉他的,结果他晚上一对账,叫他给查出来了,把我好一顿说。”她把手绢往男人身上一扔,话音未落,自己先止不住地咯咯笑起来。

   许是受她影响,男人的面皮一松,也咧嘴笑,才擦干净的口水又顺着嘴角淌出来,透明的一道,像蜗牛爬过后在地面上留下的粘液。

   柳婧瑶感到自己胃部一阵紧缩,那只发黄的手绢像堵在她喉头。她见邹芮祺已回身,忙往后躲,却还是叫对方一眼给掇了出来。

   “我爸,脑血栓,瘫痪。”邹芮祺生硬地解释,又裹起那张薄被,蜷进沙发。“下雨了,你怎么回去?”

   “我叫个车——”

   “不如在我家住一晚吧,冰箱里还有好多酒,你挑挑看。”没等柳婧瑶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哦,对,你才订过婚。你叫霍凯来接你。”

   柳婧瑶依她所说给霍凯打电话。霍凯没有接。过了许久,才回消息说自己在与发小的酒局上。那晚她没有回去,与邹芮祺共同挤在一张床上,钻进同一个被窝。大学毕业后,她再没有与哪个同龄女性这样共处一室过。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凌晨时分,身体内部涌起一阵燥热,她被热醒,窗外雨停了,蛐蛐在叫,她睡不着,侧过身去看邹芮祺。邹芮祺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额头被晒得脱了皮,薄薄两片唇微张着,皮肤因干燥而裂开几道细小的口。

   她把手放在她脸上,抱一抱她。她的骨头硌着她的骨头。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家,霍凯仍在打鼾。若不是昨天晚上她与他在微信上有过简短交谈,她简直要怀疑他从前天晚上起就没有醒来过。

   到浴室,打开花洒,头还晕着。邹芮祺一早煮了绿豆陈皮汤给她喝,虽然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地疼,但理智终于回笼,空酒瓶撞空酒瓶,叮当作响,邹芮祺面色担忧,“你还怀着孕呢,真对不起,下次绝对不能再喝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她回绝了。

   花洒里终于涌出热水,她站在热水中,弯腰尽力探查自己的下体,对着肚皮又摁又捏,还仔细检查了从自己身上流过的每一道水痕。

   没有血,甚至都不觉疼痛。胎儿显然还好端端地揣在子宫里。

   从今早起床,坐在邹芮祺家的马桶上,对着毫无血迹的内裤发愣时起,她便知道是这个结果。到浴室再探查一遭,只不过是更加确证了。

   白瞎了昨天喝的那么多酒。

   白瞎了还晕着的脑袋。

   白瞎了一跳一跳疼得要命的太阳穴。

   白瞎了——

   意识到这些不断涌出来的念头,她猛地惊醒。密不透风的愧疚漫上来。还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困兽斗败的不甘。她蹲下身子,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已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一堆七零八碎的器官,由皮肉勉强连结着。

   推开浴室门,霍凯从身后抱住她。连日没刮的胡茬蹭在她的脖颈上,又扎又痒。

   “老婆,我明天又要上班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假期,我们去看场电影,逛逛公园,约一次会,怎么样?我妈还说,今晚叫咱们回家吃,我打算晚上就告诉他们你怀孕的喜讯。婚礼也该提上日程了,择日不如撞日,约会时咱们顺便把证领了——”

   “我今天约了面试。”

   镜子里,霍凯的脸色垮了下来。“面什么试?我对你还不够好?帮你还款、买房买车、筹备仪式,你还不够有安全感?”

   “你不是说回了辽市,工不工作都随我,你又变卦?”

   “可是去面试,这么大的事,你也该提前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今天能好好放松一下,过一过二人世界。”

   “周末吧,周末我们去。但今晚还是可以去你爸妈家吃饭。”

   他又搂住她,抽了抽鼻子。“酒味好重。我昨晚有喝这么多?怎么感觉连你身上都是酒味了。”

   “所以你快点去洗澡,臭死了。”她顺势推开他。

   换上衣柜里唯一一套休闲风西装,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又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公文包。与陈先生的面试约在今天上午十一点,面试地点距离她家三公里左右,她搭乘公交车,坐在门边的座椅上,一路上死死攥着双手。

   倒不是担心等下的面试结果,而是近乡情更怯。

   陈先生所在的公司,名字叫做竹青艺考培训学校。她昨晚凝视这名字良久,还特意点进去反复确认,公司简介、公司地址、公司创始人,全都对得上。公司头像上那个草绿色logo,与那支短片片尾最后一帧的logo图更是分毫不差。她是为此,才决定投递简历,简历发过去半个钟头不到,对面便约她今日面试。

   还是那栋围有乳白色木栏的四层小楼,院里爬满嫩绿的葡萄藤,藤下挂有饱满圆润的葡萄串,紫曜石一般亮。

   但小楼却不像她记忆中那样,坐落在一片别墅区,反而是建在一条土路上,土路连着石板桥,石板桥下的河道已干枯,杂草混着淤泥,夏风一吹,飘来缕缕腥臭。

   她理一下衣角,推开那扇玻璃门,大堂的装潢也与十年前如出一辙。流线型的白色墙壁,整齐排列的画框与巨幅海报,一块小巧的液晶显示屏,嵌在中央循环播放几支短片作品,陈乔生的艺术照仍旧是黑白色在山川溪流间拍摄的那张,只不过照片下的荣誉经历又丰厚了几行。

   画都是复制画,电影海报里不乏《唐人街探案》和《消失的她》,至于那几条循环播放的片子,绿树丛里几个人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笑作一团一会儿又泪水涟涟,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大堂于她而言,与当年相比,也显得逼仄与破败了。

   “徐心慧,你跑什么呀!”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跑出来一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她把门推开一半,正准备出去,又被赶过来的另两个女孩子拽住。

   其中一个穿枣红色T恤、个子高些的女孩,神情看起来尤为急切,她拉着徐心慧的手,摇来晃去。“你不是都答应我了吗?说好了咱俩一起去的。我爸妈说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准去了,求求你了,就当是帮帮我。”

   那个叫徐心慧的女孩把头一扬,指向另一个面庞白净、扎高马尾的女孩,“小高说她也不去了哇。陶乐,你想想,小高之前一直在这儿打工的,她都不去了,那个什么破营肯定挺没劲。”

   陶乐一脸怨气地看向小高,小高两手一摊,“我过两天就辞职了,打算让我爸妈带我去旅游呢,你俩的事儿可别扯上我。”

   “你看,慧慧,咱们去连市也算是旅游嘛。还可以看海呢,多好啊。求求你了,你最好了。”她又抱着徐心慧的胳膊摇晃起来。

   “烦不烦啊你。”徐心慧面上这么说,嘴角却带笑,佯装生气似地甩开陶乐,跑出门去。

   “小高,帮忙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加上啊!”陶乐回头叮嘱一句,也跑出去追徐心慧,两人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只留小高站在原地,撇着嘴,嘟囔一句,“两个神经病。”随后目光扫到柳婧瑶,下巴一抬,问,“你是来面试的吧?”

   柳婧瑶回过神,点点头,又抬手去看表,恰好十一点。

   校长室坐落在一条之字形连廊的尽头。一个大约四十平的开阔空间,围了两扇落地窗,日光由半掩的百叶窗切割开,一道一道映在一旁的跑步机上。然后是一张深棕色茶几,周围一圈黑色皮沙发,茶几表面摞满书,沙发上也被各式器材包挤占得没有落脚之地。再往里,才是红木制成的办公桌,桌面倒收拾得很整洁,陈乔生啪地一声合上电脑,叫她坐在对面的白色塑料椅上。

   依旧是宽松飘逸的黑色亚麻衬衫,长发在脑后绾成个髻,只不过鬓边添了两绺白发——规整得像是特意染上去的一般,身材也有些发福,但并不显老,反而整个人看上去比当年还要神采奕奕。

   “穿这么正式。”他扫她一眼,“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就是喜欢孩子,愿意为孩子们的未来出一份力,这个最重要。”

   他又去翻她的简历。

   “你的学历还不错嘛,没想着留北京再闯一闯?”

   “老家安稳一点,北京太漂泊了。”

   “念大学之后,还有做电影吗?”

   “做了几年,现在不做了。”

   “没关系,来我们这里,做艺考行业,也算半只脚踏在行业里,你说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校长——”

   对面打断她,“柳婧瑶,我记得你。”陈乔生的视线终于从简历上移开,紧紧盯着她,像要将她的身体洞穿。

   “第四届创作营上,一声不吭就跑掉的几个小孩里,是不是就有你一个?那年你们可害得我好苦,又赔钱,又道歉,差点保不住这块招牌。”

   她低下头,“太抱歉了,陈校长,当时我们得了奖,特别开心,就想拍一张合照。都怪我,非提议去海边,本来在民宿院里拍一张就好了——”

   “那这次再去,你不会这样了吧?”

   “那当然——”她猛地抬头,“您的意思是——”

   陈乔生笑,“明天来上班吧。打扮得chill一点就好,这样跟孩子们没有距离感。”

   她连忙应下,拎起地上的公文包,手已搭在门把上,又被叫住。

   “你们几个小孩,之后还有联络吗?”

   她犹豫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段那孩子,”陈乔生又继续说,“其实当时创作营的时候,我不太看好他,但没想到,后来还真叫他给搞出了点名堂来。他的事儿,你们——”

   柳婧瑶点头,“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陈乔生搓一把脸,声音有些哽咽,“本来他母亲也知会了我,但我实在不忍心,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唉,多年轻的一个人。这回——”他话音一转,“这回去连市,咱们还住海上心,你没问题吧?”

   她一怔,随即摇头,“没问题的,放心吧,陈校长。”

   走在回家的路上,暑气漫着尘土,往她身上扑。配套装的小牛皮鞋不合脚,她的脚后跟被磨得走不动路,遂找了个路边的石墩歇脚。邹芮祺打电话来,问她面试结果,她答一切顺利,顺便又与对方吐槽了一番竹青大堂挂海报的烂品味。

   “我真的特好奇。”邹芮祺说,“陈乔生的办公室里,到底会不会循环播放《天涯歌女》?”

   柳婧瑶回忆,在陈乔生的办公室里,她确实听到了音乐声,却并非《天涯歌女》的婉转旋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办公室里放的是这个。”

   “真不知道他还信佛呢。”

   “他也知道了。”

   “什么?”

   “段鸣昭去世的事儿。”

   一阵风吹过,树叶打着旋,落到她肩头。

   在邹芮祺家喝酒的事,到底没瞒过霍凯。她去面试后,霍凯把她的挎包和换洗衣物翻了个遍,从她挎包的里衬上找到一处暗红色酒渍。当晚,在向他爸妈宣告了她怀孕的喜讯过后,他搬出那只挎包。

   “怀孕头三个月,最容易流产。”他眼眶发红,“你喝酒,就算胎儿还在,但酒精也会穿过胎盘,进入胎儿体内,导致胎儿发育畸形。这也就算了,你都这样了,还要出差,一走就是一周,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个妈妈了,你要为了孩子着想,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他母亲拉他胳膊,示意他闭嘴。

   “瑶瑶,小凯他不会说话,但他话糙理不糙,你有身孕,还喝酒,这确实不对。至于出差嘛,有事业心当然是好事,但他不放心你肯定也能理解。咱家都是搞事业的女人,没办法,这件事妈做主,你去,可以,但每天都要报平安,往后也绝对不能再喝酒了,这样好不好?”

   柳婧瑶自知理亏,更不敢把自己当初喝酒时暗藏的心思摊开在台面上说,虽不齿霍凯用父母亲来压她,却也只好点头应下。

   转天,她与霍凯一道去医院做了检查。拿到胎儿发育正常的报告单,又挂了两瓶生理盐水,霍凯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半拥着她,对她呢喃,自毕业前经受过那次打击后,自己这辈子不再有什么大追求,唯独希望老婆孩子热炕头。

   “只有你,老婆,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有幸福。求你了,多想一想我,看一看我。”

   柳婧瑶机械地说好,心中却泛不起半点波澜。

   如此一来,正式上班就比原本预定的晚了一天。陈乔生笑说,“已婚妇女,真是——”话故意只讲半句,摇摇头离开,后半句只为引人遐想。那天,柳婧瑶特意挑了一件白色蝙蝠衫和一条白色裤裙,与当年小礼堂颁奖台上的陈乔生一样的风格。是她入围创投那年忍痛到山本耀司专卖店花大价钱买的,只为等电影开机当天,穿去镇场子,后来便一直躺在衣柜里吃灰。但饶是如此隆重,仍抵不住陈乔生一个笑、一句话、一摇头。

   办公区域也集中在别墅一层,在之字形连廊的另一端,与校长室遥遥相对。两排浅蓝的办公桌,大通铺,没挡板,稍一探头就能看到旁人电脑屏幕上的字。小高坐在她旁边,靠窗的位置,交接给她一本厚厚的名册。

   “喏,报名表,还有要联络的行业导师名单,你看我打勾的,都是同意来的,打叉的是拒绝的,画圈的是人家把我们给拉黑了,就剩下这十来个还没联系了。”

   低头一看,报名表上,近一半都画了圈,余下四分之三打了叉,真正打勾的寥寥无几。

   “还有营员群,三个组各一个群,外加一个全员大群,辅导员和校长单一个小群,辅导员们不带校长,又拉了一个小小群。”

   “我拉你哦!”

   她俏皮地冲柳婧瑶眨眼,“陈校长就那个样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又递给柳婧瑶一根棒棒糖,“吃点甜的,会开心很多。”

   “你还在念书?”柳婧瑶接过糖,问。

   “念高二,开学高三,我本来是想在竹青学习的,但我爸妈不肯给我掏钱,陈校长就说,我也可以勤工俭学,帮忙做点行政工作,抵扣课时费。”

   “那怎么又不做了?”

   “我觉得陈校长有点——我说不太好,反正他让我有点不太舒服。正好我妈说要带我出国玩,陈校长就让我在招聘软件上帮她招继任啦。”小高笑,“婧瑶姐,工作顺利哦!”

   第二天,创作营开营。一大早,竹青的大堂便被六十名拖着行李、叽叽喳喳的学生填满。柳婧瑶瞥见那个叫陶乐的女孩远离人群,身边立一只鲜红色二十八寸行李箱,一双眼像掉进那块正循环播放某部不知名实验短片的液晶显示屏。

   “等到连市,我也要拍一部这样的。”她紧紧抓住身边那个叫徐心慧的女孩。

   徐心慧背一只登山包,漫不经心扫一眼屏幕,很快便移开视线。“就拍一个这样的?要我说,你肯定能拍得比这个好。”

   “真的?”陶乐一把搂住她,脸庞都亮了起来。

   眼前有那么一瞬恍惚。两个女孩的背影与十年前的某个瞬间叠合。

   还是那辆大巴车,但刷了新漆,装了空调,座椅都加了层皮垫。戴小蜜蜂站在车头讲规则的人变成了柳婧瑶,她听到车内有学员私语,“你猜她今年几岁?”

   车才驶入连市,咸湿的空气便将她包裹。海上心依旧矗立在距离海湾三个路口远的僻静街区,在浓雾中现出一个尖顶,仿佛欧洲中世纪的一座古堡。

   但等到驶近,便会发现,古堡寂寥而破败。栅栏生了铁锈,院子里的花枯萎了许多,池塘早已干涸,小假山也不见影踪,门梁上的风铃积满了灰,无论再怎么动作,都摇不出声响。

   大堂的装潢也与十年前不同。除掉了巴洛克风格的装饰,改为北欧极简风,一张皮面已皲裂的白色沙发,几只亚麻色豆袋,柜台是薄荷绿的,站在柜台后忙忙碌碌的是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短发,戴方框眼镜,双颊替代了风铃,门一动作,便会自动堆起粲然的笑。

   是李子然。

   轮到柳婧瑶办理入住,对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常态,麻利地还她身份证,递给她房卡。

   五层小阁楼的偏房比她想象中还要逼仄。天花板是斜顶的,床恰好摆在坡度最低的位置,起身时一不注意,便会碰到头。但又不仅是五层偏房才逼仄。她为处理一对室友间的纷争,也进了四层的房间,4029,她与周逸曾住过的那间房。

   房间不如她记忆中那样宽敞,两张床、一张书桌、一只衣柜,再加上多余出来的第三个人,就不再有其他下脚的空间了。房内的布置也显得陈旧,复制画翘起一个尖角,椅面的布料染上了椭圆形茶色污渍,水管也锈迹斑斑,还有浴缸,缸底残留着未清理干净的水垢。

   不仅房间,海上心的其他部分也像老化的关节,破除掉回忆的滤镜后,便显出岁月的痕迹来。会议室窄了,桌椅板凳单薄了,就连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所谓行业大师,也变得滑稽起来。

   最终被邀来的几位行业大师,是柳婧瑶赶着最后一天的倒计时极限联络来的,各人的底细,她也因此摸清了一些。

   那些打叉回绝的,大多是行业里能叫得出名字的人物,虽然算不上头部,但排名也在腰部往上,常出现在B级剧的演职员表里,偶尔也会在某平台的A级乃至S+大制作里露一露脸——但很不幸,这些他们好不容易跻身其中的大制作,大多都收视惨淡。

   那些画圈的,在豆瓣影人栏也算得上有名有姓,每人名字下方挂着一两项条目,多半没评分,有的甚至没上传海报,影片时长集中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之间,零星跳出来的几条短评,一看就出自亲友团。

   只有那些打勾的,无论是搜索引擎还是豆瓣都翻不到痕迹,只有在置顶的朋友圈里,能翻到一本红艳艳的奖状、沉甸甸的奖杯,但一看主办单位,什么青穗呀、圆梦呀、大学生呀,要是再往下翻,保不齐还能撞见两条分享链接,是另一家艺考机构的招生公众号。

   这一届创作营,陈乔生将大师课作为主打招牌,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听台上的大师侃侃而谈,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自己似乎也够格上台讲一讲。凭创投会的一张奖状,还有那半部没拍完的电影,她已称得上是“资深专家”了。

   某位“资深专家”在讲安德烈·巴赞的影像本体论,提起他的理论所阐释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以及新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偷自行车的人》,屏幕上开始播放影片的结尾部分,低矮混杂的黑白色街巷间,安东紧紧拉住布鲁诺的手,两人汇入茫茫人海。柳婧瑶听到前排有学员在低声啜泣,紧接着,一声巨响,左前方一只椅子翻倒在地,陶乐咻地起身,铁青着脸,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摔门而去。陈乔生快步去追,“资深专家”定一定神,象征性地喊了两声“别看了”,又继续在屏幕上播放起法国新浪潮的PPT。

   柳婧瑶心里一阵发紧。她还记得昨晚4029,散落满地的行李,盛着光的爽肤水碎片,湿漉漉的床单被套。陶乐披了一件衬衫,散着头发,见门一开,直往柳婧瑶怀里撞。

   “老师,我要换房间。”她说。

   在她身后,徐心慧裹着浴袍,头发还在滴水,眼中满是茫然与无措。

   “你俩到底怎么了?”课后,柳婧瑶叫住徐心慧。

   “没怎么。”

   “那昨晚陶乐死活非得换房间,今天还当着所有老师同学的面直接摔门走人?你俩不是一个小组的吗?来之前不是还很要好?吵架了?”

   徐心慧不吭声。

   “我去把陶乐找来,你俩当面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朋友之间嘛,难免吵吵闹闹磕磕碰碰的,误会解开了就好了。”

   徐心慧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用,不麻烦您了,柳老师,我俩真没事的。”她嗫嚅着,绕过柳婧瑶,一路跑上楼。

   那晚,连市下了很大的雨。咸腥的雨气渗过窗缝,把每一寸空间都浸润得湿涝涝的。柳婧瑶蜷在透着寒意的棉被里,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间以为自己潜游在海底。

   她把今天那两个女孩的事情说给邹芮祺听,对方回过来一句慨叹,“真像啊。”

   “我把段鸣昭去世的消息同王光耀说了。”她又说。

   “正好我最近也接到连市的一单商拍。”

   “我们打算这两天去一趟连市。”

   “到时见,姐妹。”

   “到时见。”

   撂下手机,已接近零点,窗外的雨还在下。柳婧瑶起身去关灯,却隐约听到一阵乐声不知自哪儿传来。

   起初她以为是《天涯歌女》,细听,发现却是《南无阿弥陀佛》。

   影影绰绰,飘忽不定,她不想听时,那声音不住地绕着她,等她竖起耳朵去听,那声音偏又没了。

   她翻了个身,戴上耳塞,将身上的被子又裹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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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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