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宴席很丰盛。婚书签好了,鞭炮也放完了,改口、敬酒、收红包,一应礼数都做过了,就该落座与宾客一同大快朵颐。毕竟今天起得那么早,只来得及吃一颗鸡蛋,肚子里早就唱起空城计。
但柳婧瑶坐在舞台右手边第一张圆桌的正位,看着满桌子大鱼大肉,却只觉得倒胃口。
“老婆,你多吃点肉,补一补。”霍凯剜了半条鲈鱼,夹到她的盘子里,“等到下个月,咱们就宣布你怀孕的消息,这可属于双喜临门,到时候咱俩爸妈肯定得乐坏了。”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吃一口盘子里的鱼肉,一股腥臊味在她口腔中弥漫,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更甚。这条鲈鱼肯定是不新鲜了,否则怎么会那么腥、那么臭?但在场的其他宾客却依旧大快朵颐,看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鱼肉的半点问题。她便也不好声张,只能强忍着拍了拍霍凯的手,然后一路小跑去卫生间,蹲在马桶边,止不住地呕起来。
宴会厅的灯光太白,桌椅板凳的装饰都很简陋,KT版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纸糊的廉价玩意。她脸上的妆花了,粉底卡成一条一条的白道子,睫毛膏晕得眼周黑黢黢的。小一码的旗袍勒出她凸起的小腹,从那腹部深处,一个孩子正在探头。霍凯有一个糟糕的身材比例,上半身和腿一边长,不仅溜肩还没胯骨,穿西装尤其暴露缺点。
她不断反思这场订婚宴的每一个细节,到处都是漏洞。她想到邹芮祺手里的摄影机,那台摄影机的镜头下大概有探针,它能戳破所有现实的幻象,直指内里的荒诞。毕竟,曾经在海上心时,邹芮祺不就是最闪耀、最有才华、最睥睨一切的那个吗?她曾以为她变了,但当她举起摄影机并把镜头对准自己时,她觉得那个十年前的女孩的影子似乎又回来了。
一想到这儿,她便不愿再回去了。踢掉高跟鞋,解开旗袍领子上箍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纽扣,散下拽得头皮生疼的发髻,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自暴自弃般刷起手机。
朋友圈的九宫格各有各的精彩,一路翻下来,撞见魏婷一张精修过的合照。
背景是NO.1影展的KT版,她与一位当红小花揽着彼此,格外亲昵。
配文是“大日子倒计时一周,敬请期待,fighting!”
江总点了个赞,还评论说“真棒[大拇指]”。
又一阵反胃,想起自己离职时王秋月的义愤填膺,她思忖再三,还是给对方拨去电话。响铃许久,却始终没有人接。
“秋月姐,”她打打删删,“NO.1最终还是跟XX平台合作了?”
很快,王秋月回过来一个“苦笑”的表情,“下回细说。”
叩叩,卫生间外传来敲门声。
“有人!”她大喊。
“怎么了?你不舒服?要不要我进去看看?”邹芮祺的声音。
她把门启开一道小缝。邹芮祺进来,递给她一瓶水,又往置物架上放了只纸袋。
她为她卸掉脸上糊得发腻的妆,替她拉开旗袍拉链,又帮她把没完全解开的小股编发一点点拆开。散开头发,脱掉裙子,邹芮祺笑,“芭比娃娃,这下满意了?”
她有点难为情,“这怎么出去啊?”
邹芮祺又打开纸袋,里面一件白T,一条纯棉短裤,一双平底布鞋。
“外面的人早都喝得七荤八素,咱今天美照也拍得够多了,赶快换上吧。”
她接过衣物,三下五除二穿上,叫嚣了半日的毛孔、皮肤、器官,终于安静下来,熨帖的舒适让她几乎想哭。
“憋回去。”邹芮祺啧一声,“泪窝子真够浅的。”
见她真没有哭,才继续说,“你今天辛苦了,赶明个儿你有空了,来我家坐坐,给你散散心。”
“我明天就有空。”
“明天你跟霍凯——”
“真有空。你呢?你有空不?”
于是她们敲定下来,明天上午十点,市中心的祥宇小区门口见面。
“我这就与明慧一道儿回了,趁早把图给你修一修,叫你明天就有九宫格可发。”
穿白T、纯棉短裤、平底鞋回宴会厅,厅内的宾客已走了大半,她注意到几束投注过来的好奇目光,但也只是上下打量,不曾过来搭话。只有她母亲过来问了一句,“遭不住了?”
她点点头,“你那时结婚也这样吗?”
“没你们现在这么夸张,但也大差不差。你看我之后,不爱穿裙子也不穿高跟鞋。”
“那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母亲摆摆手,“有什么好说的,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捱过去就好了。”
回到酒桌,霍凯已经喝到了第二杯白酒,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衬衫领子松松垮垮地扯开,拉着身边不知是他表哥还是表弟,混混沌沌絮叨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见她过来,霍凯一把甩开表哥表弟的手,往她身上靠过去。
“老婆,你去哪了啊老婆,我找半天都找不到你。”他嘟囔着,倚在柳婧瑶肩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她颈间,黏糊糊、臭熏熏的。“这样怎么办呀?回都回不去了。”她苦笑着看向表哥表弟,得亏对方善解人意,搭了把手,把那颗烂醉如泥的脑袋从她身上抬了起来。
霍凯要是明天醒来,想起今天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会难为情到忍不住钻进地缝里。他的爸妈,柳婧瑶的爸妈,表哥表弟、大伯小叔,还没走的亲眷都凑过来,背着扶着搀着叮嘱着,把霍凯一路挪到酒楼停车场,那辆SUV的后座上。霍凯中途不时清醒过来,便会挣扎,要找柳婧瑶,柳婧瑶只好把手给他拉着,接受所有人的目光洗礼,反正不管霍凯第二天是否要钻地缝,她那一刻已等不及要先钻进去了。
“得亏邹芮祺与邹明慧先走了。”这成了唯一让她心感宽慰的念头。
好不容易折腾进车里,柳婧瑶却不会开车。尽管有驾照,但从拿到本开始就没摸过车,所以不会开——这本也不能怪她,家里本就没有车,也没有买车的打算,又不能跑去乱开别人的车。为了把霍凯送回家,只好让在场唯一没喝酒的霍凯母亲来开车。霍凯父亲也跟着,为的是到地方了再把这么个大活人给背到楼上去。这样一来,车里就没足够的位置,柳婧瑶爸妈只好另打一辆车。
“你们回去歇着吧,我过两天就回去看你们。”她冲爸妈招手。
车门合拢,从后车窗往外看,爸妈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色小点、消失不见。那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结婚是什么。是她单刀赴会,融到另一个家里。而那另一个家,没有她原来的家的位置。
“瑶瑶,是不是吓到你了?”霍凯母亲一边开车,一边说,“小凯什么都好,就是喝点白酒就容易醉,今天他是太高兴了,多喝了两杯,之后肯定不会了。”
“男孩嘛,偶尔喝点酒,也还能理解的吼?”霍凯父亲又补充问。
“那也不该喝成这样啊,”霍母说,“都怪你非得劝他喝。”
“大喜的日子嘛,不喝点酒怎么行。”
“就你那些臭毛病——”
“叔叔阿姨,”柳婧瑶开口,“没关系的,他睡一觉估计也就醒酒了。”
霍凯母亲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啊,喝了点酒,就容易话赶话。”
但她明明没喝酒。
车里恢复了安静,是凝结着尴尬的安静。柳婧瑶侧过头,看了眼霍凯。他栽歪着身子,靠着椅背,半张着嘴,轻轻打鼾。之后的行程,直到SUV在新家楼下停稳,她都始终望向窗外,一次也没回头。
把霍凯折腾回房,又送霍凯父母离开,她将门反锁,用冷水冲了把脸,抱了被褥去客卧,眯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
礼服只租借到下午五点,看霍凯还没有醒来的意思,她用他的指纹解锁了手机,给礼服店老板打电话。
“延期要加钱,或者你寄个快递给我送过来,就不算你延期了。两件S码藕粉珠绣旗袍带披肩,稍等我查一下——我这里显示只有一件待归还,另一件昨晚有一位霍先生说是损坏了,照价赔偿的,五百八十八。”
“没损坏啊,就在我手里呢,昨晚我们想要M码的,说是你们那里没有了,为了哄我妈高兴,才又拿的S码。”
“M码——有啊,这几天都在的,你们想要M码吗?我也可以寄M码给你。”
寄走了两件旗袍,要回来五百八十八的赔偿款,霍凯还在主卧打鼾。她把手机放到他床头,忍住想要将他摇醒的冲动,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人拉住。
“你装睡?”
“你查我手机?”
两人异口同声。
“老婆,我手机密码你都知道,你要用我手机我啥时候没同意过,你趁我睡着偷偷查我,这算怎么回事?更何况今天咱俩才订完婚,这点信任还没有吗?”
“我拿你手机是为了赶在截止时间之前把衣服还掉——”
“衣服我醒了自然会处理。”他点开手机,翻看半晌,“你已经还完了?本来我是想留下一件给你做纪念的,连钱我都交了,你咋不跟我说一声。”
“钱我要回来了。五百八十八,一分不少。”
“不是钱的事儿,是咱俩的美好回忆,你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呢?”
“什么美好回忆?你骗我说店里没有M码的美好回忆?穿了一天S码差点勒得我喘不过气的美好回忆?还是你醉得像头死猪一样,我费劲巴力把你弄回家,结果还要被你指责的美好回忆?你今天舒服得很,是吧?”
“老婆。”他试图抱住她,“老婆,你不知道你穿那件S码有多漂亮,像天女下凡一样。我就想,今天毕竟是咱俩的大日子,肯定得让你漂漂亮亮的。”
“只要漂亮,就算我被勒死也无所谓?”
“当然不是,我不知道嘛,我以为你能穿得下,肯定就没问题了。对了,”他又拿起手机,“我又给你转了一万块,记得还款。”
她听到手机“叮”一声响,子宫里胚胎的心脏又泵一次血。
“今天真开心,”他揽着她,再度躺到床上,伸了个懒腰,“我爸妈也开心,你爸妈也开心,来的亲戚朋友也都开开心心的,你呢?你开心吗?”
她没应声,只觉得自那胚胎微弱一动之后,丝丝缕缕的痛感开始如水波纹般自子宫处向外扩散。
她想象着胚胎拼命汲取营养的模样,在那幽暗的子宫里,徜徉在羊水中的胚胎,是否也像在海中漂浮一般?于胚胎而言,海水究竟是金光璀璨,还是阴冷湿凉?它是否真的有那么期盼?汲汲以求想要诞生,还是在试图以某个更隐晦的方式寻求——毁灭?
这样想着,迷迷糊糊便睡过去,等醒转过来,已是上午九点半。她忘记定闹钟了。
趁霍凯还没醒,她匆匆洗漱换衣服,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就跑下楼打车。出租车停在祥宇小区门口时,恰好十点整。
邹芮祺穿一套睡衣,在门口迎接她。
“昨天修图修到凌晨,今早四个闹钟都没叫醒我。给你看看我的战斗成果。”
一张一张精修图翻过,她与霍凯温柔对视、她与霍凯十指紧扣、她与霍凯签下婚书、她在镁光灯下回眸、她对着镜头大笑、霍凯手持捧花,牵着她走过酒店长廊、她与霍凯端红酒杯,在一众亲友间敬酒……
不可否认,很漂亮,她看那个打扮精致的女人,那女人脸上娇憨明媚的笑容,再回想昨日自己因妆容、发髻、礼服、高跟鞋受的罪,竟然有些记不真切了。
再往后翻,最后一张,是她在酒店卫生间的镜子前,穿白T叉腰的画面。
“这一张——”
“有很蓬勃的生命力。”
她没有为订婚宴发朋友圈,而是悄悄把白T图换成了自己的头像。
邹芮祺的家在小区最里侧,穿过一条已枯萎的花园连廊,绕过一片已生锈的健身器材,再拐两道弯,扯开一扇已丢了锁的铁门,上八楼,8302,就是她如今住的地方。
“我与邹明慧,从前一个公司的。”电梯间里只有她二人,柳婧瑶有点没话找话。
“我听她提起过,你那个公司挺神经的。往后呢?就打算在辽市了?”
“霍凯在辽市找了工作。”
“霍凯这个人,”邹芮祺做了个手势,“怪没劲的,不如那个——”
话讲到这儿,电梯到了八层,8302应声而开,从门缝里探出个中年妇人。
“你就是瑶瑶吧?” 妇人热情地招呼她,“快进来吧,午饭我都给你们烧好了。小祺很久没叫朋友来家里了,你们多坐坐,多聊聊啊。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搅你们。”她说着,往邹芮祺的方向睨了一眼,“瞅你天天那个样子,跟个假小子似的,不让人省心。少喝点酒啊,听到没?”
邹芮祺胡乱应着,半个身子已踏进家门。柳婧瑶见这妇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劈里啪啦,开对屋3801的锁。
“什么情况?”她问。
“我妈啊,我跟我爸妈住对屋,图个方便嘛。”邹芮祺从冰箱里取两罐啤酒,一罐自己启开,一罐扔给柳婧瑶。扔过去之后,才觉得不妥,又拿回去,“差点忘了,你怀孕了。”
柳婧瑶不肯还。“你还没说呢,不如哪个?”
“什么哪个?”
“你说霍凯啊,怪没劲的,不如那个,还没说是谁,电梯就到了。”
“没有,我是觉得他这人相处着不太舒服,但我跟他又不熟,可能他在别的方面又特好呢,是吧?咱俩喝一个吧,祝贺你订婚,一瓶啤酒,应该不碍事。”
微苦的气泡溢满口腔,冰凉的液体顺着食管注入子宫,胚胎的心脏缓下来、缓下来,直到她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你一直做这个?”她打量客厅立柜上的假发、茶几上的首饰、墙上贴的照片,问。
“还记得那台5DS吗?本来想还王光耀的,他一直不肯收,就留在我这儿了。我是从它开始的。”
“只拍照?还写字吗?”
“写什么?”
“你当时说要得布克奖和卡夫卡文学奖——”
邹芮祺冲过来,捂住她的嘴。
“不带这样的,我也没说你还肖想过奥斯卡。”
她们咯咯笑。
“这算黑历史吗?”
“百分之百黑吧,要是被别人听到,肯定要骂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了。”
“当时我们还在海边喊得好大声,那几艘渔船里指定有人,说不定还笑话咱们呢。”
“但是好快活。”
“是好快活。”邹芮祺喃喃,“往后再也没这么快活过。”
一瞬间的沉默。
“我在北京,见到王光耀了。”她终于说,“他在电影学院对面,开了一家烧烤店。”
“我知道。他开业那天,喊我去捧场。他考上了电影学院,我没考上,我就没去。但我把邹明慧介绍给他,托他照顾照顾。”
“你没考上?”
邹芮祺点头,吞一大口啤酒,“可能这就是命吧,越想求什么,就偏求不到,越不在乎什么,却接二连三往你面前送。”
沉默良久,又笑,“不念也挺好,他念了,不也是卖烧烤?还不如我给人拍照,至少还是个靠镜头吃饭的。”
邹芮祺说,自那次创作营后,她与王光耀的交集也不多。她依尹教授的建议,到省会集训,王光耀父亲去世,听说他家道中落,欠的债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来。他为此休学一年,等他高考时,邹芮祺已经到浙江念书了。
浙江数一数二的传媒学院,经尹教授引荐,选中一位在行业内颇有资历的老教授做导师。
第一次会面,在老教授那间布置得格外简约的办公室,一张桌子、一套沙发、一面书柜,都是深棕色的。她推门而入时,有个状似竹竿的干瘦男子正凑在办公桌前,粉艳艳的头发像一朵迎风招展的鸡冠花。
粉头发是她学长,导师邀请她加入的项目组的小组长。粉头发对她那天交过来的短篇小说很看好,会面结束后,他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邀她去喝酒。
下沙一家量贩式酒吧,入门便是铺满整面墙的大冰柜,冰柜里是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各色的酒,酒瓶反射灯光,宛若深山里一处冒着珠光宝气的洞口。粉头发订了卡座,在场不仅他俩,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纹花臂,一个烫卷毛,酒吧音乐声很吵,粉头发喊着对她说,“等会儿还有人来,我刚还临时叫了个学姐,为了陪你。”
这是邹芮祺第一次去酒吧,先一人一瓶啤酒透透,然后叫服务员端来可乐桶,一边倒野格,一边兑红牛。还有拼盘似的龙舌兰、金酒、白兰地shot,她学着他们一口干掉,被呛得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不如王光耀带去海边的烧酒好喝。
粉头发提议玩断手指,自邹芮祺开始,顺时针绕圈,五根手指头,谁断没了谁干杯。第一轮多说一些我没染过头、我今天戴了戒指等无关紧要的话,等有人手指断干净,酒过三巡,话题随着乐声的嘈杂往深处探,“我曾经出过轨”,开始有人说,“我跟男生女生都谈过”,“我从没跟人上过床”,吃吃的笑声隐隐传来,粉头发眉毛一挑,“我种过大麻”。
桌子上除了粉头发,没人种过大麻,他自己断掉最后一根手指,喝光面前的shot,兴致盎然,“我们换下一个游戏,来摇骰子吧。”好像玩断手指只是为了炫耀他曾种过大麻。
“其实他现在也在种。”其他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上次还去看了,都快到我腰了。”
粉头发往邹芮祺身边凑了凑,在她耳边高声问,“你想不想看?”
邹芮祺已经有点发晕,她看面前的酒杯有两个影子,她也学着粉头发抬高了音量,“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去看我种的大麻?”
她点头,又问,“在哪?”
“在我宿舍。”粉头发笑,拿一颗骰子塞给她。
手机恰在这时响了,母亲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酒瞬间醒了大半,她迈着踩棉花般的步子,借口要去卫生间,跌跌撞撞往门外去,路过吧台时,还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爸妈说老家的房子拆迁,他们已同意在补偿协议上签字,舅妈家腾出一间闲置在城郊的小院,给他们过渡用。小院被母亲栽了葱、种了花,平房的阳台上也摆满旺盛生长的吊兰、绿萝、龟背竹。她正看得眼花缭乱,粉头发探出身来,大力拍了下她肩膀。
“这是谁啊?你同学呀?”母亲在屏幕另一头问。
她讪笑着揉揉肩,“师哥,师哥,我下次再跟你们说,他们叫我了。”
撂下手机,粉头发笑眯眯盯着她,“我为你组的局,你就这么偷跑呀?”
她没当回事,“我妈来电话嘛。”
正准备转身回屋,手腕却被粉头发扯住了,一阵火辣辣地疼。
“这么一句就把我打发了?”他欺身上前,“你知不知道今天这局有多难组?他们都在里头说你呢,多亏我拦着。”
“你拦着干嘛?”
“拦着不让他们来打你啊。”
心跳因陌生的恐惧开始加速,粉头发嘴里冲人的酒气往她面上扑,她侧头想躲,不知怎么,眼前却莫名现出母亲刚在视频里给她看过的龟背竹来。
“你在宿舍怎么种大麻?”她突然问。
粉头发一愣,很快又恢复笑意,“我把它放在宿舍的衣柜里,我还特意在衣柜顶头安了盏紫外线灯,你给我亲一口,我就带你去看。”
他俯下身,凑到她唇边,她抬起膝盖,用力顶在他双腿之间。趁他皱着眉弯下腰叫唤时,她挣开他双臂,边跑远边骂他“神经病”。
按理她该往相反方向跑的,比如跑下楼梯、跑上地铁、跑回学校如此等等。但她跑回了酒吧,跑回那张靠近卫生间入口的长条木桌,因为她背包还在座位上,背包里装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电子书。
木桌边的人还在摇骰子,见她回来,都热情地给她倒酒。她没看出来他们哪里想骂她,哪里想打她。当然他们也可能暗地里交换了几次厌恶的眼神,但她到底是喝醉了,所以没能注意到。
粉头发很快也追了进来,坐回座位,把可乐桶里剩的那点儿野格兑红牛喝了个精光,又叫服务员来开新酒。他举杯,同邹芮祺干杯,“喝多了,别往心里去。但你是不是得自罚三杯,讲了那么长时间电话。”
周围人都起哄。这是酒桌上的规矩,邹芮祺认栽,于是真的连干三杯。等到杯子碰到桌沿时,所有人都短暂地安静了。
“你们这是欺负人家小姑娘呢。”在场唯一一个学姐说,“你们也都得干一杯才行。”
她倒不觉得自己挨欺负了,她只觉得酒精都在自己的血液里沸腾。
她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夸张,她摇骰子,毫无顾忌地喊出七个六、八个二、十个三,粉头发低声对身边人说,“她疯了,她是个疯子。”
她一把拽住粉头发衣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粉头发嗤笑,“如果你不是个女的,我早扇你了。”
她把脸送过去,“你扇,你扇啊。”
粉头发扬起手,张嘴又想骂,她一把摔了桌上的酒瓶。哗啦,整间酒吧的目光都转到了她身上。
“我骟你爹你个不要脸的毒狗。”她把他杯里的酒霍地浇到他头上,背起包,酒瓶的碎碴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
她甚至想好了如果他冲过来打她,她用碎碴捅他哪个部位,才能让他伤得最重,而自己又不至于被判得太重。
但暴怒的粉头发被另外几人合力拦住了,他没有追上来,她在地铁站安检口外扔掉了玻璃碎碴。
“我赶上的是地铁末班车,很幸运。整个车厢空荡荡的,我没忍住,嚎啕大哭,哭到心脏都抖起来。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喜欢上酒精。但是你,”她抬手一指正给一瓶红酒开塞的柳婧瑶,“你差不多得了。”
柳婧瑶不理,兀自拔开木塞,酒红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他真的在宿舍种大麻?”
“真的,后来他叫项目组的人去他宿舍看大麻,也叫了我。大麻种在衣柜的花盆里,沐浴在紫外线灯下,尖叶又细又长,绿叶从中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花蕊是暗红色的,像一只眼睛。”
“我要是你,我就把他的大麻给拔了。”
“我拔了。”
柳婧瑶吃吃地笑,“不愧是你。”
拔了之后其实什么也没发生,粉头发连问了几天是谁干的,没问出来,渐渐没人再提起大麻。临毕业时,导师有意邀请她加入自己的工作室。做执笔编剧,没署名、没稿费、没薪水,但能积攒经验、锻炼自己,“是个很好的机会,这一届这么多学生,我只看好你。”
做了几个月,觉得没劲,主要是在杭州难活下去,便琢磨着自己干点什么。恰好老家拆迁,分到两套房,如今都建好了,她便回老家,与爸妈住对门。做商拍,好处是自由,坏处是接不到单。
“我妈骂我,说我是街溜子。”
“我也离了职,我如今也是街溜子。”
两人举杯,“敬街溜子。”
“我瞧那东西好久了。”撂下酒杯,柳婧瑶抬颏向客厅窗边那根套了假发的立柱。蜷曲的蜜棕色长发的缝隙间,巴掌大小的银白色物体反着刺目的日光。
“它啊。”邹芮祺漫不经心,“当年从创作营回来就再也没打开过,搬家后也一直扔在那儿,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拿过来,充上电,DV侧边的红灯闪一闪,屏幕亮起,照出她家的青绿色地砖。
“这DV机,还一股海蛎子味。”
“当年它可是闹出好大一桩风波呢。”
“你还记得不?因为这事儿,常秋峰跟王光耀打起来了,段鸣昭直接拿刀往自己胳膊上划,简直把我给吓傻了。当年你俩是不是谈恋爱?老偷偷摸摸眉来眼去的,我跟王光耀都不敢戳穿你们。”
柳婧瑶不答话,只顾着笑。她摁下回放键,第一帧画面,是澄澈、碧蓝、一望无垠的连市的海。
镜头摇摇晃晃,十年前海滩边的游客悉数被摄了进来。她瞧见他们三人上的那艘快艇,海面被快艇拨开,翻出白色浪花。
“嗨,第五小组的组员们——”周逸的声音兀地响起。
“有些话当面说觉得肉麻,但对着镜头说却很自然。本来也没想说这番话的,但谁让你们把DV交给了我。
瑶瑶,祺祺,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两个,你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拼命往上钻,跟你们待在一块儿,让我觉得自己也生机勃勃。创作营期间,咱们有一些不愉快,但我还是希望我们未来能继续做朋友。
段鸣昭,之前我觉得你是个书呆子——”
声音断了一瞬,紧接着,镜头一转,另一人影入了画面。
“段鸣昭?你干嘛去?你不坐快艇吗?”
段鸣昭被叫住步伐,愣了半晌,“我——陈老师叫我们。”
“你们?”
“叫我们第五组,我给他们三个发消息了,我先过去。”
镜头跟着他的脚步,推进,推进,段鸣昭小跑几步,沙滩椅上,站起个男人,拍拍他肩膀,两人一起往那条栽满柳树、曲折幽深、通往海上心的小路上走。
“段鸣昭,继续说,我之前觉得你是个书呆子,但经过今天上午那事儿后,我真心佩服你是个真汉子——”
暂停视频,放大,放大,再放大,放到最大,定格在那个从沙滩椅上站起来的男人身上。半框金丝眼镜,到锁骨的长发,松垮肥大的白衬衫与白裤裙。
是陈乔生。
原来当年,段鸣昭对周逸所说,并非是个谎。陈乔生确实找他,这之后,他又与常秋峰一番交涉,只是对于这些,他都隐去不提,只对人说自己在树下盹了一觉。
“他这人就是心思重。但人确实是个好人。你还记得我刚在电梯里说霍凯,他这个人就——”邹芮祺皱起脸,似乎在搜肠刮肚找合适的词汇,“反正我觉得他还不如段鸣昭。”
柳婧瑶听到自己的心脏咚一声响,红酒淌过杯壁,残留的颜色像竹青小院那紫葡萄,段鸣昭紫黑着一张脸,在她眼前晃啊晃。
“你知道不?段鸣昭去世了。我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那就是五月份的事儿。可是五月份——”
可是五月份,大光烧烤开业首日,邹芮祺虽没有去捧场,却在凌晨时分收到了王光耀的信息。他说段鸣昭来他店里吃烧烤,俩人还好好喝了一顿酒。
“喝酒的时候,段鸣昭一直念叨,之后有机会,一定要叫齐咱四个人,一块儿聚一聚。王光耀负责喊我,他负责叫你。就是这事后来就没信儿了,王光耀还给他发过微信,他也没回,我俩还纳闷呢,可是这谁能想到——”
没人能想到。
他留下那样的约定,一周后,他自顶楼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