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9,655

   霍凯说,万幸他们才搬家,打包好的行李大半都没来得及拆,这下直接省了这些麻烦,可以一股脑儿寄回辽市。

   柳婧瑶想着过去一个月自己费力打包的物什,整整四只最大号快递箱,默默付了运费,没吭声。

   房子早早挂上平台,终于找到一位肯转租的新房客,这才收回一半的押金。在确认怀孕三天后,他们终于拖着行李箱,在和谐号动车柔美的广播女声中,一路向北。

   才上车,柳婧瑶就倚在窗边打起了瞌睡。自从生下孩子几乎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桩事后,她越发心安理得地嗜睡起来。在公园散步,走着走着,便坐在长椅上打起盹,在卧室整理被褥,才卸下被单的两个尖角,就耐不住困倦钻进被窝又眯了一觉。

   她觉得自己体内在经历一场战争,一场空间争夺战、营养保卫战、主体守护战。小小的胚胎还看不真切形状,却早早拥有了吞噬一切的能量。于是她被变成了一只容器,用来盛放、消耗、供养。

   容器没有话语,没有意见,安安静静,哑然无声。她坐上北上的高铁,高铁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麦田向身后退去,光晕拢起车厢中的尘埃,身后的婴儿在啼哭,邻座的嘈杂声聚拢过来,她眨了眨迷朦的双眼,感到自己似乎在某时某刻,也变成了行李架上毫不起眼的拉杆箱。

   列车门缓缓滑开,一股呛人的烟味先飘了过来,一个穿绿汗衫的老头,背只黑色大布包,趿拉着板鞋,从她面前悠然走过。烟雾拉成一道长长的线,追着她,她吸了吸鼻子,被呛得忍不住咳出声,那是家对她打的第一声招呼。

   出站就被直接拉去饭店,订好的六人间包厢,菜已经上了大半,都还热乎着。“都是按照你的口味点的,尝尝看。”坐对面的中年女人说。她把长发高高盘起,穿一件绸缎短衫,戴一只珍珠项链,描了眉,画了唇,一看就精心打扮过。一个男人坐她身侧,短发用发胶固定在头顶,深蓝色polo衫,衣领用熨斗仔细烫出折线。“喝点什么?要不要来点啤酒?”他问。

   “她今天肚子不太舒服,我陪她喝点饮料,就点豆奶吧,常温的。”霍凯说。

   “怎么会不舒服?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母亲担忧地问。她也仔细拾掇过,无名指戴上了二十多年前结婚时买的金戒指。

   柳婧瑶摇头,“没事,昨天吃了辣米线,可能胃被辣到了。”

   霍凯在桌子下方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在发出某种识别同类的暗号。她有点别扭,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去,端起茶杯,抿了口才倒进来的温水。

   他们都没有对父母提起怀孕的事。“虽然说现在对这种事都很开放,但未婚先孕,传出去毕竟不好,我爸妈要是知道了,我担心会委屈了你。咱们就快点推进流程,早早把婚订了,就说是订婚后怀的孕,也好叫他们挑不出错处。”霍凯说。

   她应下来。毕竟他说得这样善解人意。只是面对自己父母的殷殷目光时,肚子里揣的秘密似乎将他们一家人隔成两半,她为此而心生愧疚。

   “之前在北京工作,没日没夜的,过年回家都不得安生,是真叫人心疼。现在好,回家来了,就好好歇一歇。晚上早点睡,早上早点起,白天做做瑜伽,运动运动,浑身就都轻快啦。”

   “亲家母说的是,别看我家是男孩,在外面我也一样不放心。咱两家算有缘分,俩孩子都是本地的,也好了两年多——这已经很久了。你们是不知道,我跟孩子他爸,认识半年就结婚,在一起两年,孩子都半岁了。”霍凯母亲笑,连鱼尾纹里都盛着甜蜜。

   新房已全款下定,距离柳婧瑶父母家很近,走路二十分钟不到,毗邻新开拓的商圈,热闹程度比老城区市中心更甚,在原本装修的基础上,还按她的喜好,特意在浴室里安置了一只椭圆形按摩浴缸。车子也备好了,超大空间SUV,最适合一家人出行,将来有了孩子也方便。

   “我跟他妈,一辈子勤勤勉勉工作,积蓄都投资在孩子们身上了,只要他们过得好,咱就不亏。”霍凯父亲说。

   她母亲欣慰点头,“我这个女儿呀,就是主意正,脾气倔,我们三讲五讲叫她回家,没想到,还是小凯有办法。”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一桌人脸上的笑,从始至终便没收拢过。柳婧瑶也跟着笑,被问到什么都客客气气地答,霍凯母亲不断往她碗里盛汤夹菜,她一口一口咽下去,一点滋味也没嚼出来。

   饭后,霍凯提议,大家一起去新房看一看。霍凯与父母开自家的车打头阵,柳婧瑶与父母打了出租车,跟在那辆白色特斯拉之后。

   “小凯这孩子还不错,想得周全,也有诚意。”母亲很满意,“等会儿到新房了,你表现得积极一点,毕竟这是人家实打实出了钱的。”

   “又不是我的房子,我表现得那么积极干嘛?”

   “改日你俩结婚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等离婚了,就该分了。”她小声嘀咕。

   母亲用力拍了她后背一巴掌,“什么孩子,净说浑话,还没结婚,就想着离了?”

   老家的房子只有五十几平,在北京租的也都是不起眼的老破小,仔细想来,二十多年,她竟然还没真正住过一百平以上的房子,更没想到,如今一百四十平的房子,客厅竟会这样空旷。一只沙发,一台电视,一张茶几,一张餐桌,一面镜子,一台跑步机,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大片空地,空得不知道该用来做什么好。

   “你可以在这儿练瑜伽呀,累了就去露台上转转,无聊了还可以叫朋友一起来开party,不是很好?”

   母亲啧啧称叹,也连声说好。“比在咱家宽敞多了,在咱家练,胳膊腿动作大了,一不小心就磕桌角,你们这里好,能活动开。”

   “伯母到时候来一起练。”霍凯说。

   等双方父母各自回家,已是深夜。原本柳婧瑶也要跟爸妈一起走的,霍凯把她给留下了。

   “咱俩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挑订婚戒指,拍订婚照,选订婚宴地点,没几天时间了,你多跟我一起规划规划嘛。”

   这样规划着、规划着,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每天都有缘由要在新房子里留宿,一直留着、留着,眼看订婚宴日期日渐逼近。酒店、流程、餐食、礼服,她也有自己看着舒心的,但霍凯一坚持,她又觉得,选这个或那个,也没什么太大分别。霍凯拉着她,亲自参与了每一个环节的策划,但在她看来,就像滑滑梯,一双大手紧紧攥着她,她转几个弯,没什么记忆,没什么波折,一股脑儿,就滑到了底。

   唯有一样,订婚宴的摄影师,霍凯迟迟选不出来。小城的影楼,要么审美还停留在十年前,橱窗里肆意涂满俗艳的大红大绿大金色,要么走高端路线,价格比北京连锁影楼还贵一倍,出图质量却没有保证。翻遍美团、大众点评、小红书,距离订婚宴还剩一周不到,霍凯终于没辙,选定了一家中规中矩的影楼保底,又编辑了一段在辽市找优质摄影师的朋友圈文案,让柳婧瑶跟他一起再垂死挣扎下。

   本来没抱多大希望,朋友圈发出去两三个小时,也没收到一条回复。霍凯给那家保底影楼去电话,几乎到了要缴定金的环节,沉寂许久的三人小群突然跳出新消息提醒,邹明慧发过来整整两排感叹号。

   “你们两个竟然是一对!”

   “还找什么摄影师啊,来找我啊,给你们打折。”

   “今天下午我们在人民公园有一单商拍,你们要不要过来感受一下?满意的话再付费。”

   架不住她的热情,他们想找一位靠谱摄影师的心情也着实迫切,下午两点,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他们戴了顶遮阳帽,套了件防晒衣,驱车驶往人民公园。

   小时候,人民公园是辽市唯一一座大型游乐园,不仅有过山车、摩天轮,缴十元门票,还能到南区看猴、狮子、棕熊、老虎。只是后来,商圈、影院、游乐场,一座接一座地建,人民公园古老又陈旧,再也无法吸引年轻人的目光。柳婧瑶回忆,自己上一次来这里,大概已是八年前,那时她才念大一,与段鸣昭刚确认关系不到一年,暑假回老家,实在没地方去,便来这里约会。

   那会儿,人民公园的摩天轮已经不再转动,过山车锈死在轨道上,曾经卖冷饮的铁皮亭,窗户紧紧关着,“甜筒两元/个”的贴纸被风吹得卷边。

   他俩绕着公园一圈一圈走,徒步队的大爷大妈喊着口号,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的时候,段鸣昭提议,“干脆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徒步队沿着跑道,一路走到南区,南区那时已不收门票,猴山上只剩几只秃尾猴,虎舍、狮栏、熊圈空空如也,只顺着空气蒸腾出一股难闻的腥臊味,提醒游客它们曾经的存在。

   “小时候,每逢正月十五,爸妈都带我来这里看冰灯。记得有一年,灯会办得特别热闹,说是有一座冰雕破了什么吉尼斯纪录,好多新闻都在报,那段时间,几乎全辽市的人都出动了,公园总是人山人海,我被踩丢了一只鞋子,伤心得号啕大哭。我爸便把我架到他脖颈上,我比所有人都高,能看到冰灯的全景,红的、蓝的、黄的,漂亮得我一下子就忘记了流眼泪。说不定,”她压低声音,“我们那会儿还打过照面呢。”

   徒步队换了首节奏更欢快的歌,队长挥着旗子,带领众人加快步伐。段鸣昭小跑两步,仍喘得厉害,只好停下身,目送徒步队走远。

   “我——”他深吸一口气,“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人民公园。”

   “你爸妈没带你来过?咱们小时候,这地方多火啊,我小学基本所有同学的爸妈都会带他们来这里玩。”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些疤吗?”他突然挽起衣袖。

   “你说给你造成这些伤疤的人已经死了。”

   “是我爸。”他抹一把额角的汗,“吓着了吧?这天真热,咱出去吃冰淇淋吧。”

   抹茶味的冰淇淋在舌尖融化,淡淡的苦味之后,返出丝丝缕缕的甜味。她握紧段鸣昭的手,见他已眯起眼睛享受抹茶的回甘,更不好意思再追问如此沉重的话题。只是那天之后,提起人民公园,她总不免想起那只抹茶甜筒,经太阳一晒,汁水滴向地面,留下一块又一块淡绿色圆斑。

   八年过后,如今的人民公园,只比往日更破败。但当破败达到一定程度,也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怀旧。穿过公园入口的甬路,两排行道树遮出的绿荫之外,一方石头垒就的圆形人工水塘,被太阳烤得发白。

   从前,这水塘里不仅有水,水中还立有一座石雕,石雕上十余个出水孔,每半个小时喷一次水。眼下,水塘早干得只剩淤泥,出水孔更被堵死,石雕断了一只手臂,远看像断臂的维纳斯。没有水,又没有树,才靠近水塘,裸露在外的皮肤登时像被火燎。

   偏偏下单商拍的那对情侣,就挑中了这个地方。女方头戴白纱,男方打了发蜡,一会儿牵手,一会儿拥抱,一会儿接吻,一会儿女方还爬进了水塘,折腾得脸上的化妆品顺着汗珠往下淌,把眼周都晕染成一片青黑色。

   远远地,柳婧瑶就瞧见了邹明慧。她背着化妆包,躲在树荫下,等前方的摄影师一抬手,她便屁颠屁颠跑过去,给女方扑扑粉,给男方擦擦汗,或是撑一下反光板,临走前再喂给摄影师一口水。

   见柳婧瑶与霍凯要往水塘那边去,她赶忙将他们拽回树荫。

   “在这儿待着,这儿凉快,那里都热死人不偿命。”

   说着,又从行李包里拽出两只折叠凳、一把小扇子,“看来你们是真找不着人了,这么热的天,我敢叫,你们也真敢来。”

   柳婧瑶将她上下打量一圈,有阵子没见,她黑了不少,还剪了短发,正中央一绺用皮筋扎起,配上一张圆脸与一双亮莹莹的眸子,像一只苹果。

   “你怎么还做起这个?”

   “我不是说了嘛,我回老家跟我堂姐创业。她是主摄,自己做了有一阵子了,正好想找个人跟她一起搭档。我们是打算先在网上接商拍,等做出口碑、有点积累了,再办影楼。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堂姐绝对专业,我这儿有我们之前的拍摄作品,我给你们看看。”

   一张一张照片划过,不可否认,都是色调风格统一、有设计感、能最大限度突出人物特点的好照片。霍凯对此赞不绝口,庆幸自己得亏没有选择那家保底影楼。柳婧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的眼睛、耳朵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水塘,还有水塘前那个留寸头、黝黑纤瘦的高挑人影。

   “宝宝真棒,宝宝你试着把左手搭在男生肩膀上,对,就这样,真棒,真漂亮。笑,看我,就像这样笑,没错,露出你可爱的白白牙齿,哇塞,宝宝你真的在发光。”

   甜腻腻的女声,边说话,边找角度——或跪、或趴,或跳进淤泥里,长裤染了灰,鞋面沾了泥,手肘磨破了皮,她毫不在意,还不停夸赞着,“宝宝,太美了,刚刚的动作再稍微收一下下就更棒了。”

   趁她换镜头的间隙,被拍的那男生不知在女生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两人叽里咕噜,笑作一团。

   “宝宝,来,咱们再拍一组景别更近的。”她架好机器。

   “摄影师,”那男生喊,“你别宝宝宝宝的叫了,她可不喜欢女的,她只喜欢我叫她宝宝,你就算叫她一百次宝宝,也追不上她的。”

   两人又笑,笑得直不起腰。

   尽管隔有一段距离,柳婧瑶总觉得,她瞧见那人影僵了一瞬。她以为她会朝那两人竖中指,再不济也要骂一句“癫公癫婆”,在她印象里,她一贯是那样的人。骄傲,潇洒,女王般的人物。

   但她见她很快又蹲下身子。

   “真不好意思,小姐姐小哥哥,看得出来你们的感情真的特别好,来对着镜头比个心吧。”

   她听得出来,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她不忍再看,不敢再听,借口去卫生间,跑出去老远,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孕吐就是这时找上她的,她倚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心中暗想,若是连子宫中的胚胎也能一并被吐个干净,就好了。

   三块淡绿色圆斑,落向水泥地面。围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邹芮祺三下五除二吞干净手里的抹茶冰淇淋,笑看向她。

   “你一点也没变。”

   “你倒是跟从前不大一样。”

   邹芮祺抹一把寸头,“图一个干活方便,夏天嘛,出外景,是辛苦点。你不热吗?”她又问,“不吃冰淇淋,要不我去给你买一瓶冰可乐?”

   没等柳婧瑶说话,霍凯先插嘴。“她不太方便。”

   “真不好意思,大热天的,来月经还叫你这么折腾。”

   “不是。”霍凯换上一副神秘口吻,“她怀孕了。”

   “我靠??!!”邹明慧先叫出声,“你们两个进展这么快?”

   “那这次是要拍什么?孕期写真?”邹芮祺的目光在霍凯与柳婧瑶脸上梭巡。

   “是拍订婚照。你是不知道,我找遍了辽市各大影楼,一家合我心意的都没有。这次多亏遇上你们,下周就是我跟婧瑶的订婚宴了,到时候要是摄影师开天窗,可就难办了。这下可好,大家都是老熟人,我算是彻底放心了。”

   瞧见邹芮祺与邹明慧脸上凝住的笑意,柳婧瑶低下脑袋,巴不得找一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从人民公园回家,顶着满头大汗与心口迟迟不肯散去的恶心感到浴室洗澡,水流之下,怀孕近一个月的小腹依旧平坦如初。她用力去捏那层皮肤,一直捏到皮肤泛红,猛然间,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微微跳动。即使知道这不可能是胎动——那是怀孕五个月时才会出现的事情,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受精卵吞噬一切的画面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看到那东西张开血盆大口,吞下的不止血与肉,还有她的整个身体。

   订婚宴前夜,霍凯终于肯放她回家。坐在那辆新买的SUV的副驾驶位,临下车前,他亲吻她额头,“太好了,瑶瑶,明天开始,我们就算真正的在一块儿了。”

   他眼中盛满深情,动作温柔缱绻,就像他们是一对难舍难分的神仙爱侣。这让柳婧瑶有一瞬的恍惚。

   “你有那么想跟我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了,我忙前忙后那么久,你还问这种傻问题?”

   “就是突然之间,从你告诉我你要回老家开始,一切就像摁下加速键,我——”

   “别想了。”霍凯打断她,一只手缓慢而沉稳地在她的小腹上打转,“你要成为我的未婚妻,孩子的妈妈,这是最重要的。我从小就发誓,将来一定会对我的老婆好,你放心吧。”

   他帮她打开副驾的门,依旧体贴。

   楼道里的灰尘借着声控灯昏黄的光线,扑到她身上,她上三楼,在转角处,就看到门上张贴的鲜红、醒目的“囍”字。还没等她揿铃,门便应她脚步声而开,母亲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背包——那里面装着她明早要穿的礼服。

   “小凯呢?”母亲问。

   “走了。”

   “不上来坐坐?”

   “他说太晚了,得赶紧回家准备准备,明天还要起早。”

   母亲像是松了口气,拉她进客厅,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她片刻。

   “你怎么瘦这么多?黑眼圈这么重,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吗?”

   她觉得母亲太夸张,笑着说“哪有”,但一抬头,撞进客厅那面穿衣镜,才发现垮下去的眼角、明显的八字纹、下巴上肿起来的痘痘,让她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显得疲惫不堪。

   “不是都不工作了吗?怎么?要当新娘子太兴奋?”母亲取出那件礼服,抖开来看。

   淡粉色的新中式旗袍,正面缀有立体珠绣,蕾丝锁边还缝了闪闪发光的亮片,背面仅用同色系珍珠系了两条挂绳,其余部位均做镂空设计。霍凯选中这件,主要是为它两侧的可拆卸缎面披肩,“若是宴会厅空调开得太冷,你还能披上,免得着凉。”他说。

   “这腰这么细?”母亲用手比划,“也就一拃宽,你穿得进去?”

   “他说拿小一号穿起来好看,优雅有曲线,我这两天少吃了一点,勉强能穿下。”

   “你随便穿一下当然能穿,明天你可要全副武装,一站站一天,我给你改改,这样肯定遭罪。”

   “是租的,不能改。”

   “租的?那更好办,你给婚纱店打电话,叫他们再租一条大一号的给你——”

   “霍凯——”

   “霍凯租的?我给他打电话。”

   母亲雷厉风行,话音未落,一个电话已拨了出去。她听到霍凯的声音,“放心吧妈,我这就开车过去,不完成使命不回家,明天一早我再给瑶瑶带过来。”

   “小凯这孩子还挺靠谱。”母亲挂了电话,喜滋滋地说。

   “就是他叫我选小一号的。”

   “他一个男人,肯定不懂这个,但你一讲,他就明白了,说明还可以调教,已经不错了。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碰碰的,只要不触及底线问题,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难得糊涂嘛。你看这还给你愁成这样。”

   小腹部一阵抽痛。子宫里的胚胎不知为何,又微微跳动。受精卵着床后二十八天,就能发育出心脏,这是她在某本育儿书里读到的。因此现下,她体内有两颗心脏。她试着感受那新一颗的运行节奏,嗒嗒,嗒嗒,一会儿像是从子宫里传来的,一会儿像是从胃部的皮肤处传来的,一会儿又像是从喉管深处传来的。

   嗒嗒,嗒嗒,心脏顺着喉管往上蹿行,一股血腥味漫进口腔,对准水池,张开嘴,哇地一声,她以为会看到一块跳动的红肉,结果却只有被消化了一半的晚饭。

   母亲闻声赶来,用手拍她的背,又喊她父亲,给她倒温水。

   “怎么回事?减肥减的?就为了那件小码旗袍?你这样不行,老饿着,胃都饿坏了。”

   她接过水杯,漱了几回口,直到把口腔里的血腥味漱干净,才仰起头,抹了把嘴,“爸,妈,我想吃抹茶味冰淇淋。”

   抹茶味冰淇淋大半夜实在难找,只好用绿豆味冰棍做替代。总归都是淡绿色。一滴融化落到她的米白色睡衣上,她没留意,枕着一块淡绿色圆斑入眠。

   翌日一早,她被窗外震天响的鞭炮声吵醒。只来得及塞一颗鸡蛋,邹芮祺与邹明慧便带着大包小裹登门。

   本来他们是约了一位化妆师的,但邹芮祺自告奋勇,给她看了自己化过的古风、现代、校园、婚宴各类妆面,“给你打折,咱俩这也算互勉。”

   “这么多才多艺?”

   “特意到化妆学校进修的,学费三万九千八,让我回回本吧。”

   她为此让邹芮祺包圆了自己订婚宴的妆发与拍摄,加起来只花了不到一千块。

   坐到镜子前,头发被分拆成无数个小股,紧紧编到脑后,盘成个沉甸甸的发髻。发髻之上,缀以红白相间的珠钗。钗子细长的脚勾住不知哪缕发丝,为原本就勒得生疼的头皮增添了另一种摸不准位置、一坠一坠的新鲜的疼。

   她原不知自己的头发竟有这样重。

   这之后,化订婚妆。防晒、妆前乳、粉底液——粉底液用的色号与她的皮肤相差太远,于是又卸掉重涂。第二遍防晒、妆前乳、粉底液,长了痘痘的地方涂遮瑕,颧骨、眉骨、下巴上打高光,再在整张脸上扑一层散粉,到这里,底妆才算完。

   一层又一层化学制品糊住她的毛孔,额角渗出汗,汗顺着双颊,淌出白汤。

   “是粉的问题吗?”她指着浮在皮肤褶皱外斑驳的白痕,问。

   “是你的皮肤太干了。”邹芮祺说着,取出一瓶补水喷雾,往她脸上好一顿喷。

   更多的白汤被新的散粉固定住,妆面看起来却细腻顺滑了许多。

   “我在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东西跟和面是一个道理的。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反复来几次,怎么都好了。”

   睫毛夹夹到眼皮,眼线笔戳得眼痛,眼影亮片让眼角闪闪发光,却叫她皮肤发痒。额前一绺碎发被风扇吹到脸上,她轻轻一拨,拨掉白的、红的、棕的无数样粉。

   “漂亮极了。”邹明慧用手机偷拍一张,拿给她看。

   画面里,她微昂着头,长眉入鬓,灯光的阴影恰好衬得她的面庞更加立体,一种慵懒而随性的美。但她知道,这并不慵懒随性。光在她脸上扑粉,就花去一个钟头的功夫,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各色刷子,在她家饭桌上一字排开,足有二十多种。

   等妆造均做完,已是上午九点,她坐在椅子上,不敢喝水,不敢拄脸,不敢揉眼睛。

   “好像个芭比娃娃,小时候我很喜欢,给她们换各式衣服,编各式发型。但我最喜欢的,是把她们的头发都散开,裙子都剥掉,每到这时候,我就会喘一大口气,觉得真好啊,她终于不再假正经了。”

   邹芮祺笑,“放心吧,不会让你白遭罪的,等会儿多给你出几套片。”

   她扫一眼对方的寸头、宽松的衬衫、素面朝天的脸,还有猛搓过脸的手,暗骂她是“骗子”。

   霍凯与父母登门时,已过了上午十点。带来一只果篮,一盒糕点,一箱白酒,还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霍凯把一只塑料袋塞到柳婧瑶怀里,特意提高了嗓门, “妈,您要的礼服,我给瑶瑶带来了,我带她去换上。”

   母亲笑着点头,“快去,快去,我就说小凯这孩子是靠谱的。”

   到卧室,她把他往门外推。

   “我自己来就行。”

   “裙子后边有拉链,我帮你拉。”

   “不是还有化妆师吗?叫她们帮我。”

   “你不好意思了?”霍凯揽过她的腰,作势要亲她。

   “外边好多人呢。”她别过脸。

   “我是有话跟你说。”他松开手,拿过礼服,“老板说大一码的租出去了,只剩这一码的,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不想让你妈不开心——”

   “所以你拿来的还是同码的?”

   “那天在店里你也试了,这一码还是能穿下去的,瑶瑶,你帮帮忙,让爸妈开开心心把今天过了。”

   “你这不是骗人吗?”

   霍凯堆笑,“善意的谎言嘛。”

   深吸气,收肚子,收屁股,把身体挤进狭窄的布料里。

   “多漂亮啊瑶瑶,这曲线,这S弯,谁看了不得羡慕。”

   柳婧瑶被勒得说不出话。

   等换好装到客厅,两家父母也寒暄得差不多,大家便张罗着去酒店。出门前,邹芮祺架起机器,将镜头对准他二人。霍凯与她十指紧扣,两只胳膊紧贴在一起,还不忘扭过头向镜头挥手。她能想象到这段最后被剪辑出来是什么样子。升格镜头,加柔光滤镜,配浪漫钢琴曲,尤其要拍他俩脸上的笑,十指相扣的手,还有转身后的回眸。等剪辑成片,投影到电视机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回看,就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一样。

   她想,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想要结婚,大概就是为了这一时刻。所有镜头都对准自己,所有镁光灯都聚焦于自己。她终于不再渺小。要竭尽全力才能搏得的一个被人看见的可能,竟然在这一遭仪式上,轻而易举就能实现。

   订婚宴的地址设在市中心一栋国字号酒楼的最顶层。一间小型宴会厅,能摆十张大圆桌,从正中央劈开一扇山水画屏风,将空间一分为二,柳婧瑶她们占据南侧那一半,另一半空置着,没开灯,桌椅板凳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目之所及都是红色。正红、棕红、玫红、粉红。KT板上缀满灯球、烛台、蝴蝶兰,前排一溜色彩鲜艳的地排花,一张铺了绒布的大长桌,就连桌上的点心都是红丝绒的。霍凯爸妈早就到了,忙里忙外招呼亲友。五张圆桌,两张坐女方亲戚,两张坐男方亲戚,还有一张,留给为数不多的几个双方好友。

   发髻越发沉重,坠得那疼痛不仅在头皮上漫开,反而向内渗去。宴会厅空调冷气不足,散粉上淌白汤,白汤上糊散粉,如此反复十余次。那小码旗袍也像被汗水浸得皱缩了一般,粘腻腻地裹在她的皮肤上,叫她喘不过气。还有脚上踩的那双黑色细跟高跟鞋,她很久不穿高跟鞋了——从高二终止艺考培训起就没再穿过,鞋尖挤脚,后贴片卡脚,她从脚趾到小腿酸得要命。她还得笑,笑得脸部肌肉发僵。

   什么摄影机、做主角、出美图,早被忘到九霄云外,眼下,只剩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五脏六腑每一个器官,都在倾吐自己的不适。

   她摁下葫芦起了瓢,而她还要跟在霍凯身边,听他为她介绍自家亲戚。这位叫二姑,那位叫三舅,为首这是家里的大姑奶奶。他周旋在众人之间,谈笑风生,收放自如,他没盘头发,没有化妆,穿的是得体的西装、舒适的皮鞋,泰然自若的样子更衬出她的狼狈不堪。

   怪不得他喜欢回家。

   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

   “小凯真出息了。”

   “小凯又变帅了。”

   “小凯真行,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马上就要吃公粮了呀,小凯。”

   原来他才是这场仪式的主角。

   “请各位宾客尽快落座。”宴会厅的音乐声停了,司仪举起话筒,话筒不经意靠近音响,发出一阵尖锐爆鸣,拉扯得“落座”二字都变了形。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台上,霍凯深情款款地望向她,手里捧着一只盛有钻戒的深蓝色植绒盒。

   “我终于可以把它名正言顺地戴在你的无名指上了,老婆。”他温声说。

   嵌在银环上的小碎钻,在阳光折射下闪出七彩的光。她把给霍凯准备的同款式钻戒也套进他的无名指。

   “虽然只是小小的戒指一枚,但象征着两位新人手相连、情相牵、缘定终身的忠贞爱情——”司仪说。

   台下亲友都鼓掌,闪光灯此起彼伏,她与霍凯两只手叠在一起比成一个心形,邹芮祺捕捉到了这一瞬,冲他们竖了个大拇指。

   她看到母亲在台下抹眼角,霍凯揽住她,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抚过她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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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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