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邹明慧的离职,在同事间有另一种说法。说她不知感恩,没有情商,离职当天都没有请全部门喝个咖啡。
“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曹总私底下同胡姐说,“我们招个人容易吗?我还又带她喝酒又请她吃饭的,简直白眼狼一个。”
“小邹是主动离职,咱部门是不是多了个HC啊?”胡姐递话。
“那倒是。但我私下跟你说啊,老板说了,新人要从外面招。他说了,这回要招个漂亮的,我好好给他选选,非得把魏婷比过去才行。”
胡姐舀一勺碗里的汤,眨一眨纤长的睫毛,把这番对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柳婧瑶。
“不过我还听说,小邹是金命。”
“嗯?”
“她就算不主动离职,估计他俩也得把她给整走。但被裁好歹有赔偿啊,现在大环境多差啊,出去哪能再找到这样的工作。”
点开朋友圈,邹明慧在深海潜水、雨林徒步、山顶吹风,柳婧瑶把胡姐那番话咽进肚里,默默给她点了个赞。
连熬了半个多月,百花计划和产线模式的文档交上去,又被打回来。江总把曹总骂得狗血喷头,说她不懂策略、没有大局观、写得完全不知所云。
开会时,曹总叹气,把聊天记录一条一条展示给柳婧瑶看。虽然话是对曹总说的,巴掌却像往她脸上呼。
对江总的反馈逐个字地细读。没有大局观,什么叫没有大局观?就是没有在老板面前突出部门的影响力和创新性。怎么突出影响力与创新性?就要多举例一些标杆案例,比如说——
曹总抿一口抹茶拿铁。
“其实咱都写了对不对?你看,魏婷的KOS、BBA案例、达人互选,没事,他眼神不好,你给他拎到前头去,加粗,放大。”
柳婧瑶照做。魏婷的案例都用一整页PPT来呈现,其他人的项目则只能四个挤在一页,再提交上去,江总满意了。
接着又要与上游部门开会。为了接下来那次月会,上游部门专门成立了一个专项小组,与他们对接。
会议从下午六点开始,专项小组五个人,对阵曹总与柳婧瑶两个人。曹总才念了个PPT的开头,就被对方打断。
“曹总,我觉得你们没理解清楚。目前这些策划案都太简略了,而且非常普通,我们根本没办法去向客户做售卖。我们想要的是能结合时下热点,比如说大众情绪,现在大家都喜欢躺平、治愈、玩抽象这种,还有就是热门IP,接下来几个月要播的大剧、综艺,参演这些大剧和综艺的明星嘉宾,或者我们是不是可以针对这些大剧、综艺策划一些不侵权的衍生节目。另一个就是行业热点,比如交通行业最近很热门的智驾话题,还有就是这些车企CEO都开始很热衷打造个人形象IP,我们的案子要结合这些来出。我们专门研究了竞对平台的策划内容,他们都是这样来备货的,否则我们根本打不过嘛。”
“竞对平台光策划部就几百号人呢。”曹总说。
“没错,没错,我们知道。所以我们也不用做得那么全,但基本功课肯定还是不能少的,不然老板那边也过不去嘛。”
会议直到快九点时才结束,专项小组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写写画画,柳婧瑶听得脑袋发晕,只知道她们——准确地说是她,又领了一堆作业。
曹总不服气,翌日周会,把昨晚的情况讲给江总听。
“你就配合他们嘛。”江总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想要什么,你就给他们什么,就完事了。”
“但我们也有日常工作要做,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而且我们也评估了,就算策划做出来,成单率其实也很难保证。”
江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还没搞清楚状况。现在重要的根本不是成不成单,是下个月老板要看,你得先让老板满意。但是当然了,我们的配合也是有限度的,你要跟他们明确这个边界。剩下的就是大家一起群策群力,我们平时一直在老板面前说我们的创意能力,那现在就得让他真的认这个事,好吧?”
曹总不便再说什么,只好点头应下。
但江总毕竟说了个要群策群力,她捧着这四个字,让柳婧瑶去私信每一位同事。
“下周一下班前,每人至少交三个,到时候你一整合就行了,这样咱们也轻松点。”
消息发过去,同事们都应得不情不愿。胡姐更是直接把她发出去的消息又重新转发给了她,“宝贝,你弄一个。”全然不顾她还有自己的三个也要写。
“你用AI随便写写。”霍凯说,“我跟你讲,这个东西很好用,比咱自己写的强。”
当天晚上,他就把三份写好的方案发给了她,甚至还破天荒地帮她也搭了个框架。文档甩过来,其后紧跟着一家餐厅链接。
“我都订好位了,两周年快乐,瑶瑶。”他说。
一家装修得颇有格调的法式餐厅,餐桌上点着蜡烛,用玫瑰花瓣围成个红心。霍凯特意用发蜡抓了头发,针织背心,勃肯鞋,浅灰色休闲风长裤,还有淡淡的古龙水香味。曹总下班前打量他半晌。
“你这是要去约会啊?”
霍凯没避讳,点点头。
“出息了,谈女朋友了,下回可得好好给我们讲讲。”
“好啊,等下回有空的。”
柳婧瑶因听到这番对话而心绪不佳,坐在座位上,翻着菜单,半晌不说话。
公司对办公室恋情有明文规定。恋爱可以谈,但两个人不能在同一部门。如果在同一部门,需要一方转岗或离职。柳婧瑶一个外包,没地儿给她转。
霍凯替她点好菜,服务员收走她手上的菜单。店中央有人弹钢琴,柳婧瑶把手机屏幕摁亮又熄灭,终于抬起头,问:“你打算怎么给曹总说?”
“说什么啊?我逗她玩儿呢。这种事,随便编一个不就行了?”
“万一被她猜到呢?”
霍凯笑,“我今天这不就是来跟你说好消息了吗?”
他点开手机,推到柳婧瑶面前。屏幕上,是辽市某区法院书记员招录名单。霍凯的名字赫然在列。
“今天上午才公布的,真考上了吧,我爸妈没蒙我。两个月后就要入职报到了,她要是真发现了,我离职就是了,不影响你。”
“你不是不愿意占离职名额?”
“我那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去。但报到时间不等人,正式员工提离职需要提前三十天,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太好了。”她喃喃,“要不我们下周一就公开吧?”
霍凯挑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吃吃笑,切下一大块油封鸭腿,塞到嘴里嚼。
那餐饭后,霍凯又向她坦白,其实区法院书记员的岗位并非公务员,也不是事业编。这是政府为解决大学生就业增设的合同制岗位,在辽市,花个两三万就能买到。好处是单位鼓励考公,工作经历在公务员面试时也能有一定加成。
“岗位工资也就两千多块,但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变,二十万,我会替你还,前提是你不能同我分手。”
霍凯望向她时,眼里溢满深情,仿若一潭要将人溺毙的湖水。她浸入其中,从未觉得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皮肤贴着皮肤,皮肤之下的脉搏以相同的频率跳动。
“你的钱你先留着,我要是实在还不上,再问你借。”她说。
霍凯点点头,将她揽上床,蓝色被单之下,辟开一片海洋。
整个周末,手机前所未有地安静。他二人逛公园、压马路、看展览,甚至还去影院看了一部最近上映的小众文艺片。霍凯在座位上睡着了,熟睡时仍拉着她的手。
周一一早,他们一起到公司,特意穿了一黑一白印有相同图案的T恤衫。曹总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流连,没一会儿,便招呼霍凯去茶水间。等两人再回工位,已是一个小时后,霍凯小窗她,发了个“OK”的表情包。
柳婧瑶回他一个“发射爱心”。
当天上午,已沉寂许久的吉星项目群终于又热闹起来,客户在群里发飙,“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已经与NO.1影展确认合作。我们是因为这个才下单的,现在又说合作不了,这是什么情况?再这样我们要撤单了。”
另一位客户@柳婧瑶,“就是她说的合作没问题,你们内部拉通一下。”
柳婧瑶将群聊截图,传给王秋月,附上一排大拇指。
“太给力了,姐。”
没一会儿,她便被拽进一个新的群聊。群是魏婷建的,拉了江总、曹总、上游部门的总监和组长。
“NO.1影展不是我承诺给客户的,一开始这个信息我也没有交接到,大家这里沟通一下吧,不然我之后的工作很难开展。”魏婷说。
“交接是什么情况?”江总回。
魏婷@柳婧瑶,“亲爱的,你看看呢?”
柳婧瑶装死不回复。
没一会儿,曹总的消息弹进来,“姐妹,咱们去茶水间聊一下。”
“现在这个项目不是由我负责,一开始也不是我跟她交接的,出了事就来找我,这没道理。”她推开曹总递过来的青柑普洱,说。
“没关系,我理解,咱们现在是解决问题,你说说你的诉求。”
“听说部门空出来一个HC,这次能给我转正吗?”
曹总面露难色。“你也知道,团队成员老板都有自己的考虑——”
“那能分我业绩吗?一千六百万,分我一半。”
“我去沟通协调一下。但是亲爱的,我们毕竟也是一个团队,而且影展这事儿一开始确实是你答应客户的,魏婷在江总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你肯定也很清楚。咱们不要到头来又出力又背锅,是不是这个理?”
柳婧瑶没有答话。
曹总摆弄一阵手机,冲她一抬下巴,“你先回去吧,整合好的策划案,今晚记得给我。”
她点头,抱起电脑,正打算走,又被曹总叫住。
“水你拿走。”
她接过那瓶青柑普洱。
曹总上下扫她一眼,笑,“别说,你跟霍凯确实蛮般配的。恭喜啊。”
一整天,曹总的沟通协调都没有下文。倒是部门大群里发了新通知。
部门团建经费批下来了,何姐挑了北京价格最贵的一家汤泉馆,人均1500块,经费只够负担其中的一半,超出的另一半由个人承担。
“真是烦死了,没事团什么建啊?互相谁都看谁不顺眼,还要脱光了衣服假惺惺的,真没劲。”
“不过听说有海鲜自助,大闸蟹、小龙虾都随便吃。”
“那还差不多。到时候咱俩一起,泡汤、吃海鲜。”
曹总的话经由胡姐,又传到柳婧瑶耳朵里。
“我不想去。”胡姐叹一口气,“到那儿还得陪她喝酒,我这个胃,就是年轻的时候陪她喝酒喝坏的,现在只要沾点酒精,就上吐下泻的。”
“那你不去了?”
“哪能不去呢?不去她又该阴阳怪气我了。宝贝,我真的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千万少喝点,别把身体都赔进去。你吉星那个项目不是交接给魏婷了吗?说是那项目又出事了?曹总还跟我骂你呢,说你不是个东西,一张嘴就跟她说那项目不是你跟魏婷交接的,要撇清责任甩锅呢。”
柳婧瑶哭笑不得,“我实话实说啊,那项目是她非要亲自跟魏婷交接的,魏婷都懒得搭理我。”
“所以就说啊,给她干活,是半点好都落不着。你看她天天跟我说话,也是一点都不带客气的,指不定也在背后蛐咕我啥呢。但咱又只能顺着她,就摊上这么个领导,能咋办?”
沙拉酱腻在舌苔上,国贸B1餐厅的空调冷风吹得人发抖。
不过,等到团建那天,胡姐的工位是空的。
“宝贝,我今天发烧了。”跟一个咧嘴笑的表情,“你好好玩~”
柳婧瑶盯那表情看半天,只觉得小黄脸上的笑叫人呕得慌。
上午开过周会,各自打车前往汤泉馆。汤泉馆坐落在东四环,距离公司不到五公里。沿着建国路,途经通惠河,二十余分钟的车程后,驶入一段小路,车停在一幢仿古的建筑前。穿过一座石桥,桥下潺潺溪流,一位服务员迎出来,导引他们进入大堂。
昏黄的光,映着一整扇落地窗、黑色流苏屏风、大幅水墨画,窗边几只豆袋沙发上,躺着几个玩手机的人。四处静悄悄的,只有鞋跟敲过地板的声音。
按照群内通知,换好衣服后,先到B1层餐厅,一起吃过午饭,再自由活动,晚上五点集合,再一同吃晚饭。
柳婧瑶衣服换得快,到餐厅也早。何姐挑中了隔断间的两张长条桌,正指挥服务员把它们拼到一起,又数椅子、排座位,研究了半天江总是坐靠墙一边的正中央好,还是靠出口一侧的更好。最后下定决心,念叨着这毕竟是自助餐,靠近出口的位子方便外出取餐,于是指挥柳婧瑶帮忙折了餐巾,以示区分。
人陆续地来,都绕开主位坐,唯有后来的几位,迫不得已,只好插进主位左右的空位里。空盘子、空碗、空杯子,偶尔有一两人窃窃私语,但很快又恢复安静,直到江总姗姗来迟,隔断间内的氛围才热烈起来。
柳婧瑶挑在最角落的位置坐,得江总一声令下,随众人一同去外厅取餐。蟹壳发黄的大闸蟹、虾壳泛黑的小河虾、淌水的刺身,摆在晶莹剔透的盘子里,她瞧着同事们夹满一盘又一盘,自己绕着餐台转了一圈又一圈,勉强拿了两块碱水面包和一碟小柿子。
“你就吃这么点?”曹总经过她身边,瞥她一眼,往她盘子里顺手放了只已瘪壳的椒盐皮皮虾,“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得给它吃回本?”
她觑一眼曹总盘子里摞得满满的扇贝、蛏子、小龙虾,一阵酸水往上返,但还是陪着笑点点头。
“我跟你说,”曹总压低声音,“吉星那个项目,我给你争取到了,业绩对半分肯定不太切实际,但江总同意给你五百万,只要你搞定影展合作方就行。”
“五百万——”
“五百万不错了,总比一分钱业绩不给你,又给你脑袋上扣一口大锅强。我都跟老板说了,你跟着我配合百花计划和产线模式,特别给力,老板也很看好你,好好干啊。”
话音未落,人已越过她往前走去。还不忘回眸冲她一笑,假睫毛、方脸盘、红嘴唇,被精心拉直过的长发自空中划出个完满的半圆。
因为下午要泡澡,午饭破天荒地没喝酒,不到一个小时便草草散场。曹总与何姐相携往浴室去,边走边聊待会儿泡澡要放海盐还是玫瑰精油。柳婧瑶本也想去热水中舒展一番,听说浴室配备了浴缸与一次性浴缸套,想起上一回泡浴缸,似乎还是在十年前的海上心,一时心里有些发痒。但手机接二连三响个不停。魏婷又给她拉进新的群聊,依旧有那几位顶头老板,依旧不忘@她。
“亲爱的,曹总说已跟你沟通好了,影展合作必须今天就敲定,否则客户就撤单了,辛苦你多盯一盯。”
江总紧跟其后,发了个“加油”的表情包。
柳婧瑶一抬眼,见魏婷已扭身进浴室,又想到曹总答应自己的五百万业绩,只好咬着牙,回了个“好的”。
一整个下午,她都偎在休息室,打电话、开会、敲定合作细节。间或声音大了,还引来另几位顾客的白眼。好不容易安抚了客户,想着这下可以去泡个澡,一看表,已经四点五十五,距离晚饭集合仅剩五分钟不到。
在餐桌旁,她低声同霍凯抱怨。霍凯甩一甩尚滴着水的短发,“没关系,咱买的票是到今天晚上十二点的,等吃完晚饭,咱俩再去。”
晚饭还按照午饭的座次,区别是这回叫服务员上了酒。市价一百二十八一瓶的白葡萄酒,可以不限量畅饮,曹总一听到“畅饮”二字,双眼直放光。
江总依旧姗姗来迟,左手领着八九岁的女儿,右手抱着四五岁的儿子,何姐好一顿忙活,终于又把他的一儿一女安顿好——安顿在自己身边,给他们夹菜喂饭。
团建的人数多了,曹总不再只盯着那几个,她逮住身边的同事,同对方干起杯来,柳婧瑶尽可能地不说话,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在迫不得已时,才举起杯抿一小口。
“敬酒啊。”曹总抻脖子喊,“什么啊都是,这还要我提醒。霍凯,从你开始,顺时针敬酒啊,轮到谁谁自点觉。”
江总没搭腔,但不论谁举杯站到他身后,他都同对方干杯。轮到曹总,她早已自酌得七荤八素,晃着身子到江总身边,给他斟满一大杯酒。
“你这不公平。”江总说,“你这就这么点,给我倒这么多,我不喝。”
“我也这么多,不信咱俩比一比。”俩酒杯挨到一块儿,水平面属实大差不差。
“反正我不喝,没你这么倒酒的,你这不是灌我吗?”
曹总已彻底喝到忘我,酡红着一张脸,“江成林,你是不是喝不起?”
“曹锐,你别发疯,孩子还在这儿呢。”何姐骂。
魏婷适时把自己的酒杯递到江总面前,“多的倒我这里吧。”
酒倒出去一半,江总才肯举杯。曹总一仰颏,颇有气势地把酒杯撂到桌面上,又拉着身边的同事,将脑袋埋在对方肩窝里,嘟囔着“我跟你说,他就是喝不起。”
曹总敬酒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上前。还是江总呼喝了一声,“拍照吧,咱们把后边的小桌摆一摆,让大家出个片,毕竟这里这么贵。大家记得,拍好的照片要等到周末再发,省得让兄弟部门和老板觉得咱们工作时间出来了,惹他们羡慕。”
一提起出片,众人起了兴致。长桌侧后方,一张空着的小圆桌,以何姐为首,几人陆续起身,把螃蟹、皮皮虾、小龙虾、葡萄酒等餐品摆过去。江总不动身,却在一旁指挥,这个盘子再往右点,那只酒瓶要摆在灯下,你们调整一下灯光照过来的角度,这样不好看。折腾半晌,景终于搭好,他又指挥诸位女同事分别坐过去摆拍。女同事们下午泡澡的泡澡,蒸桑拿的蒸桑拿,做SPA的做SPA,此刻却都依旧带着全妆、长发柔顺、容光焕发。
快轮到柳婧瑶时,她趁无人注意,躲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那张素颜的脸、在休息室偎到奓毛的头发,等隔断间的吵嚷声小下来,才出门回座位。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服务员过来通知厨房即将闭餐,是否还要加菜。
“菜不要。”曹总说,“再来四瓶葡萄酒。”
服务员应声后,她又一个眼刀飞过来,“柳婧瑶,你别想躲,你是不是还没敬酒呢?”
柳婧瑶只好往自己杯中倒酒。
“不行,再加点。”
又加酒。
“这才哪到哪。”
又加。
直至加到快满杯。高脚杯里,倒得快满杯的葡萄酒。
她小心翼翼端过去,生怕洒了。站到江总身后,说,“老大,我敬您一杯。”
江总正慢条斯理地剥虾壳。她又在背后叫了一声,“老大,我敬您一杯。”
虾壳剥好,又不紧不慢地蘸酱油,送进嘴里。对面的同事终于看不下去。“江总,有人要敬您酒呢。”
提醒了两三遍,江总这才回过头。
“吓死我了,我都没听到。”
他举起杯,与她轻轻一碰,哦呦一声,“倒这么多?不用都干啊,意思意思就行了。”
“那可不行。”曹总接茬,“你们不知道,婧瑶是咱们组里最强的那个。当然了,是酒量最强啊,不是能力。你们以为是能力吗?那能力肯定不是最强啊,在座的各位都比她强。”
一满杯酒下肚,血往脸上涌。在一片哄笑声中,她一步一晃往座位走。
“甭理她,她喝多了犯病。”霍凯捏了捏她的手。
江总也喝高了,又与曹总二人拼起酒来。
“少喝点。”何姐劝,“孩子,这儿还有孩子呢。”
“什么孩子?”江总答,“我什么时候有孩子了?我没孩子。”
众人笑,两个小孩也跟着笑。何姐也笑,边笑,边把餐盘里的牛肉粒夹进两个小孩的碗里。
陆续有同事进进出出,近十点时,餐桌边已不时有空位出现。柳婧瑶去拉霍凯,给他做口型,“走吧?”
霍凯点头,二人正要起身,啪嗒一声,只见曹总突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衣服前襟上,浸满呕吐物。
霍凯与柳婧瑶只得合力把她拉起来,放到椅子上,叫她,拍她,她均不应。何姐去叫服务员,江总却掏出手机笑着录像。
“曹总,曹总,看看我,曹总。”
曹总没反应。
“大家作证啊,曹总是自己喝成这样的。霍凯,你说,是不是?婧瑶,你也说。曹总,你酒量就是不行,嘿嘿嘿——”
服务员赶到,也面露难色。“要不,把她扶去楼上休息区吧?”
没人愿意沾手,于是两个服务员合力,把她架去了楼上。但凭着最后一点良心,其余同事也还是跟在服务员身后,大家彼此对视,无奈笑笑,都不说话。
进了休息区,还没等服务员把她安置到躺椅上,噗嗤一声,一阵腥臭气散开,裤子裆部滴滴答答淌下一串暗棕色秽物。
柳婧瑶再也忍受不住,扭身出去,大口呼吸走廊里的新鲜空气。
她是在这时不经意间瞥到的。江总也进了另一侧的休息区,身后跟着魏婷,江总躺在躺椅上,魏婷将头伏在他腿上,像一只安静温顺的猫。没人知道那两个孩子去了哪里。
“这要怎么弄啊?”何姐问。
“打120吧。”霍凯说。
“谁来打?”
没人吭声。
谁打了120,谁就要陪曹总去医院,去了医院,还要垫钱缴费,没人愿意花这个时间、费这个钱,更没人愿意担这个责任。
“万一她在去医院途中不好了,咱怎么跟她家人交代?”
本来柳婧瑶是打算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的,也被霍凯这一句给提醒了。
何姐拿过曹总手机,给她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拨号。打通了她父亲的,但对方很快挂断电话,仅留下冰冷一句“你们看着办吧,她连她弟弟都不肯照拂,早就不是我们老曹家的人了。”
又联系她母亲、她弟弟、她弟媳、她前夫,有人听他们说完情况便挂断,有人干脆拒绝接听。
这下更没人敢打给120了。
僵持许久,终于还是汤泉馆怕人真的死在自己这里晦气,主动叫了救护车,还指派了一名服务员全程陪同。
红蓝灯光映着石板桥下的潺潺溪流,进救护车车门时,那服务员看起来简直快哭了。
折腾到这会儿,早过了午夜十二点,柳婧瑶只好悻然回身,这时,何姐一拍脑门,“孩子呢?我操,完蛋了。”
柳婧瑶实在没力气再跟着去找孩子,与霍凯换过衣服,叫了车回家。
凌晨的北京,暗夜拢成漆黑的墨块,她把头枕在霍凯肩上,肩膀起起伏伏,她想象自己正浸在水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有这样一个念头闪过——若是自己能一直一直这样靠下去,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