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7,753

   那台DV机上了年头,到二手市场折旧,能卖个两百块已经算是高价。但据说,那是邹芮祺爸妈的定情信物,年轻时,她母亲沉迷摄影,她父亲用全部积蓄买了这台DV机,在婚礼当天送给妻子。

   那台DV机里还插有一张存储卡。卡本身并没什么特别的,16G的容量,市面上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张。邹芮祺说,一模一样的卡片,她从家里还带了至少三张。

   不过那张卡里存有他们这几天录制的素材。尽管并非不可复制的场景,表演更是漏洞百出,甚至有两场戏,布光有问题,一个人在地面上投映出两只影子。说是素材,不如称之为花絮更适当。但顺着花絮片段,对方就能推测出他们小组短片的大概情节脉络。

   第一天被剽窃的汇报,让他们几人都心有余悸。

   DV机不见的消息一经发出,小组群里即刻炸了锅。等下课,他们连午饭也顾不得吃,都凑去邹芮祺的房间,书包、行李箱、衣柜、桌底,把那间房翻了个底朝天。

   连她前几天不慎扯掉的衣服扣子都在床底找到了,却唯独不见那台DV。

   “肯定是常秋峰那个杂碎,要是哪天他落在我手里,我非把他的脸打烂。”王光耀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咯啦啦作响。

   下午课间,柳婧瑶把周逸拉去走廊。

   “这回我信你,到底是不是常秋峰?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周逸苦着一张脸,“甭提了,他看我跟你们走得近,就与另外两人单独拉了个群,现在商量啥事都躲着我。我能在小组短片里混个署名都不错了,哪还能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

   话虽这么说,但周逸还是私下帮他们留意着。

   课间趁会议室没人,把常秋峰的书包翻了个底儿掉;借口分享零食,又溜去另两位的房间,仔仔细细梭巡一遍;在这三人凑一起说小话时,悄声溜到他们身后,竖起耳朵偷听……

   “啥也没找到,也没听他们聊起过这件事。会不会是不小心掉哪里了?要不是随手放在其他地方了?常秋峰这个人是神经兮兮的,但应该不至于偷东西吧?”

   DV下落不明,他们边找着,边像以往一样上课、下课、调整剧本、从陈乔生那里借机器拍摄素材。但无论在会议室,还是在走廊,抑或在房间,总仿佛有一道视线,穿透墙壁、门板,盯过来。

   桌面上莫名其妙多出两张纸团;书本的摆位与离开时存有偏差;提笔改剧本,故事线增增减减,总担心更新后的情节设置与花絮中呈现出来的还是过于雷同;置景拍摄,对着镜头,一颦一笑似乎都有人在背后揣度,主演无论如何也不能入戏。

   小组上空,笼起一团阴云,常秋峰经过时,衣服布料摩擦的沙沙声、粗重急促的呼吸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震颤着柳婧瑶的耳膜。

   看着台上陈乔生的嘴巴一张一合,有那么一瞬,一个念头自她脑海中划过——这么贵重的DV机,邹芮祺怎么就不看仔细一点呢?

   这让她不由心中一紧。

   晚饭过后,所有学员各自回房休息。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她终于按捺不住,闪身出门,跑上五楼。

   那扇湖蓝色大门紧紧合拢,一阵咿咿呀呀的悠扬曲调,从房间里缓缓淌出来。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段鸣昭说陈乔生爱《天涯歌女》,果真名不虚传。她这样想着,抬手准备敲门,门的锁芯却自动弹开,咔哒一声,从里面探出段鸣昭的脸。

   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一头短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他见到她,神色慌乱,连忙把她往外推,一路拽她到楼梯转角处,拽得她手腕生疼。

   “你干嘛来了?”他低声问。

   “我来说DV机的事儿啊,不是有监控吗?让陈老师帮着去查一下,省得咱们天天疑神疑鬼的。你又是什么情况?”她挣开他的手,往他的头发上比划一下,“去洗头了?”

   “我——也是说DV的事儿。陈老师说了,让我们直接去一楼找老板娘就好,有结果了再来告诉他,他会处理的。”

   没等她回应,段鸣昭又拽起她手腕,往楼下跑。啪嗒啪嗒,鞋底敲击地面,在一连串的杂音里,插进一个清脆的咔哒声。她忍不住抬头往五楼看,湖蓝色门板纹丝不动,仿若深不见底的潭。

   柜台边的小房间,老板娘不在,李子然招待他们。

   “监控坏了。”她咬着冰饮的吸管,说。

   “都坏了?从一楼到五楼,那么多监控,没一个好的?”

   “你自己看嘛。”

   她依次点开视频文件,上一条,还是那天傍晚所有学员陆续去餐厅就餐,下一条,就跳到第二天一早,三间教室陆续坐满人。周逸鬼鬼祟祟出现在画面中,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翻翻找找,又在三名队友的房间外探头探脑。李子然啧一声,翘起腿,“我看她更像个小偷啊。”

   “她是帮我们打探消息的。”

   “谁知道呢?”她拿起手机,对准屏幕,拍了张照。

   没一会儿,小房间外传来响动,常秋峰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倚到门口,嘴里叼一根牙签,一双眼里盛满戏谑。

   “怎么回事?我就说我这几天怎么找不到我的相机,原来是出内鬼了。怎么办才好?要不然我还是报警吧。”

   他作势去口袋里掏手机。

   柳婧瑶气不过,从他身边经过时,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抱着脚痛呼,称一定要让她好看。段鸣昭跟在她身后,扑哧笑出了声。

   “笑什么?”她佯装恼怒,“你还没告诉我,你去陈老师房间说DV机的事儿,怎么说得头发都湿了?”

   段鸣昭面色一窘,“我洗了头才去的。真的,不信你去问王光耀。”

   “我闲的。”她嘟囔。

   翌日一早,她与周逸都睡过了闹钟。抓过书包和食堂剩的肉包,险些把鞋跑得飞掉,推开会议室的门,十八名学员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会议室的冷气今早格外充足,叫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十八个人都围在第五组桌边,邹芮祺坐最中间,王光耀守在她身侧,段鸣昭与他俩相对,三人之间,静静躺着个拳头大小的银白色物体,晨光拢在它之上,镀上一层金粉。

   是那台之前死活找不到的DV机。

   “小偷来啦。”常秋峰的声音越过人群,先他本人一步,刺到柳婧瑶面前。

   “她不是——”段鸣昭替她反驳。

   “什么不是啊?刚才大伙不是都瞧见了吗?DV是从她的桌斗里掉出来的,不是她难不成还是闹鬼了?”

   “甭管是从谁的桌斗掉出来,这DV又不是你的,你那么起劲干嘛?”

   常秋峰笑,“你们把我们组当小偷似的搜了好几天,我干嘛,我当然是要个说法啊。柳同学,怎么样,现在我可以报警了?”

   柳婧瑶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在拨号盘上输入110三个数字,怼到他眼前,“你报吧。”

   陈乔生进门时,几个人就这样僵持着。DV躺在地面上,没人愿意上前一步拾起它。常秋峰没有去摁拨号键,反而跑到陈乔生那里,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会议室都有监控的,不信咱们去查,看我说的是不是属实。”

   “你还好意思说监控?怎么就那么巧,DV丢失的那天晚上,所有监控都不灵了,谁知道是不是你撺掇李子然帮你删掉的。我看你们老是待在一块儿,关系好得很。”

   段鸣昭举起拳头,“你再说一遍试试。”

   “有完没完?”陈乔生猛拍桌子。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DV是邹同学的吧?邹同学你来说,要怎么处理?”

   邹芮祺缓缓推开椅子,不答话,大摇大摆地往门外去。陈乔生面露不悦,追在她身后,柳婧瑶等人也连忙跟过去。

   他们见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走廊东侧尽头的那扇木门。美术班在木门后的小礼堂内上课,吱呀一声,老师、辅导员和学员的注意力都被引过来。

   “我丢了一台DV,结果今天早上又找到了,至于到底是谁偷拿了它,影视班现在已经快要打起来了。本来我是不想打扰老师上课的,但没办法,我现在只能请我的室友帮忙。”

   听到她的一番话,本来就上课上得百无聊赖的美术班学员顷刻间来了精神。不知是谁通风报信,隔壁的音乐班也得知了这一消息,一时间, 不顾班主任与辅导员的阻拦,小礼堂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邹芮祺的室友被拉上台,灼灼的目光让她频频低头,忍不住要往邹芮祺的身后钻。

   邹芮祺说,晚餐会那天,她一直把DV机带在身边,直到傍晚去餐厅前,才把机器交给室友,请她帮忙带回房间。

   室友大约晚上六点回房,其后一直没有离开房间,直到九点半左右,接到一通自称是外卖骑手的电话,让她下楼取东西。

   是两大桶矿泉水,她不记得自己点过,费好大力气搬回房间后,还专程给邹芮祺发了消息。但当时邹芮祺正和朋友们一起在餐厅的小包间里给柳婧瑶过生日,所以并未回复。等到邹芮祺回房,室友已经熄灯睡觉,她不好再弄出什么响动,于是也匆匆入睡。第二天一早,准备带DV机去上课时,才发现机器不见了。

   “机器一直放在房间里,只有在当晚九点半,我室友下楼取水的这前后几分钟,房间里才没有人。这两桶水既不是我室友点的,也不是我点的,这两天,我们一直在尝试联系外卖骑手。就在昨晚,我们收到了回复。正好,现在所有人都在。”

   邹芮祺从室友手里拿过手机,摁下一串号码,拨过去。

   T.R.Y.的《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在小礼堂内炸响。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穿蓝帽衫的男生手忙脚乱,试图将铃声摁灭。

邹芮祺先他一步,到台下,一把抄过还在响铃的手机,递给陈乔生。

“就是这串号码在软件上下的单。陈老师,这就是我的处理办法。”

蓝帽衫被拎起来,耷拉着脑袋,嗫嚅着说自己只是“想开个玩笑”。陈乔生铁青着脸,把他与邹芮祺单独叫走。

上午的课程由王秋月代讲,但没几个人的心思还在课堂上。她讲了两页PPT,大概也觉得意兴阑珊,索性用电视屏幕放起了电影。

袁牧之导演的《马路天使》。当年上映后,被誉为“中国影坛上开放的一朵奇葩”。当《天涯歌女》的旋律奏响时,柳婧瑶注意到段鸣昭的身子一僵。

“怎么了?”她扭脸问他。

他不作声,却把小指勾到了她的小指上。

陈乔生带着邹芮祺回来时,影片正进行到高潮部分,流氓古成龙赶到歌女小红的家,意图强霸她为妾。朽烂的木门摇摇欲坠,在门板行将被撞开的前一瞬,电视屏幕黑了下来。

“第一组,第五组,起立。”陈乔生的话音里带着怒意。

“这么一件小事,非要闹得人尽皆知。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瞎嚷嚷,一个早有主意了愣是不吭声,好好一个上午,被你们给搅成了一锅粥。”

“谁让他们老是怀疑我。”常秋峰不满。

“你闭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造谣污蔑自己的同学,你还挺光荣?好歹你还是个组长,就这么起表率作用的?从现在开始,你们第一组不再具备优胜小组的评选资格。”

邹芮祺冲常秋峰做鬼脸。

“你也别得瑟。你刚刚跟我承认了吧,你早就看常秋峰不顺眼,觉得DV这件事肯定跟他有关,才非要在大庭广众下拨电话。现在都说清楚了,跟常秋峰一点关系也没有。丢了东西,第一时间不找老师不找辅导员,就自己在那儿瞎猜,影响能好吗?第五组,我要扣掉你们当前所有得分,你们也都好好反思一下。”

两个小组都怨声载道。

“不就两万块钱吗?”王光耀故意抬高音量,“等闭营仪式的时候,我给你们发。”

“大款呀,”陈乔生促狭地笑,“你怎么不把所有学员的费用都包了?整天搞这些乌烟瘴气的,这是个创作营,什么是创作,你们懂不懂?要纯粹,要放空自己,要去感受。来这儿都五天了,你们都感受到什么了?”

台下一时哑然无声。

“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回去都好好整理一下,我们后天就要闭营仪式、打道回府了,明天,可以说是你们能完全沉浸在创作氛围里的最后一个机会。我与其他两个班级的老师都协商好了,既然我们这次创作营是来到了一个海滨城市,就不能一直困在室内。明天下午,我们会带大家去海边,无论你是要给短片拍素材,还是想给创作找灵感,都可以提前做做准备。”

去海边,在终日被困在课本、考题与排名中的十七岁高中生听来,无异于一场绘满瑰丽色彩的夏日冒险。台下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王光耀凑到邹芮祺身边,讲两句笑话试图缓和她的脸色,又问起她明天去海边都有什么装备要带,需不需要他在软件上提前下单。其他组也各自叽叽喳喳,聊起明天的打算。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柳婧瑶拉过段鸣昭,到会议室的角落。

“你跟我说实话,昨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跟陈老师说DV的事儿?”

   段明昭垂下脑袋,不答话。

   “我不想知道你那些秘密,你就告诉我说还是没说。如果说了,我要去申诉,分明是他不作为,凭什么扣掉我们组所有得分?”

   “别——”

   她注视他半晌,点点头,转回身。

   叽叽喳喳的讨论也逐渐漫到她身上,她心不在焉地应和,脑海中却不时闪过那个蓝帽衫。

   第一天深夜,一楼楼梯与地面夹出的三角空间,两个男生逗猫一样,笑闹着去扯段鸣昭的衣袖。

   其中一个是常秋峰,另一个便是这蓝帽衫。

   他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健壮,与常秋峰勾肩搭背走上楼梯时,回过脸,凉凉地扫了柳婧瑶一眼。

   DV机失踪,常秋峰当然脱不了干系。但偏偏她与段鸣昭勾了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钉死钉,铆死铆。

   小指温和的触感又爬上皮肤,搅得她心头一阵烦乱。

   “我带了泳衣。“周逸说,“去年暑假我爸妈带我去普吉岛的时候买的。”

   她从行李箱里翻出那件深蓝色碎花泳衣,上衣挂在脖子上,下身是一条半裙,白色的流苏在小腹处摇荡,颇有异域风情。

   “你有没有带泳衣?要不现在从手机上买一件?我帮你下单,附近超市的才几十块一件,你喜欢宝蓝色还是黑色?”

   “你们不拍素材吗?我们组说明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外景,估计没空玩水。”

   周逸瘪瘪嘴,“我们做论文电影,你晓得吗?跟做PPT差不多,从网上下载一堆素材,剪一剪,再配音。常秋峰说就做中国电影史,陈校长喜欢,能得第一。这下好了,白折腾。要我说,邹芮祺也真够狠的,她要是不跑到美术班去闹,我们组估计也不会被罚得这么厉害。”

   “不是他先给我造谣?”

   “你不是也怀疑他嘛。而且我说实话,像你们这种好学生,来艺考班玩一玩,就跟体验生活似的,体验得不开心了,转身走就是了。不像我们,指着它升学。倒不是真觉得那两万块有多重要,主要就是个念想。”

   柳婧瑶停下手中动作,回看她良久,“我是真觉得那两万块很重要,那几乎是我妈一年的工资,但可能还不够你去一趟普吉岛?”

   周逸讪笑,“要不泳衣还是选宝蓝色吧,这样跟我的搭调。”

   窗外传来猫挠似的微弱声响,透过窗缝,震得窗帘泛起涟漪。周逸止住话头,继续摆弄手机,柳婧瑶伏去床边,在本子上画表格,列明天要拍的内容。

   响声却一浪高过一浪。啪,啪,啪,周逸猛地拉开帘子,探出头,没一会儿,便听到她的骂声。

   “你有病吧?”

   “怎么了?”

   她把柳婧瑶推去窗边,“你自己看吧。”

   暗夜中,一粒深灰色小石子撞上玻璃,留下一个小小白点,又弹回地面。

   顺窗往下看,一个人影弯下腰,又拾起一粒石子,正欲往上扔,见她探头,遂止住动作。迟疑半晌,抬起胳膊,冲她招手。

   “他是不是有病?”周逸在她身后问。

   “嗯,有病。”

   “那你披衣服干嘛?”

   “你买的泳衣是不是要到了?我下楼看看去。”

   “我还没下单呢。”关门声将周逸的话音斩断。

   段鸣昭站在海上心庭院的灯串下,看柳婧瑶跑出大门,仰起脸冲她笑。

   “你不会敲门吗?”

   “我担心周逸来开。”

   “那不能发消息吗?”

   “怕你不回。”

   “你怎么知道敲窗户就一定是我?”

   “我记得你住在靠窗的位置,谁知道——”

   两人一时间都默然不语。

   静静站了许久,她转身要走,又被段鸣昭叫住。

   “我买了据说是连市最好吃的海凉粉,外卖没得送,我偷偷跑出去买的。从后院的栅栏钻出去,有两块木板,它们之间的距离比较宽——”

   他的声音弱下去。她抬起手,捉去他发茬间的半截草屑。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又继续说。

   “我还发现一个好地方。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点点头。他攥住她的手,两只掌心相撞,她感受到他手掌的一点潮意。绕过民宿的建筑,绕去后院,后院大槐树一侧,一幢墙漆斑驳的小砖房。房门落了锁,窗却敞开一条缝,轻轻一推,灰尘漫天,呛得她一阵咳。

   他先翻进窗,又伸出手拉她。点开灯,昏黄灯光映照出一块小银幕、两排红座椅。树影投进窗,树叶沙沙响,她放轻脚步,竖起耳朵,生怕叫人发现。但小砖房里安静异常,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还有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段鸣昭在银幕左右鼓捣半天,终于,一束亮白的光穿透凝滞的暗黄,投映在他二人脸上,把他们映成今晚的主角。沙拉拉一阵响动,银幕上现出画面,赭石色土块间,粉白色编织袋的纤维在风中飘摇。

   段鸣昭把海凉粉递到柳婧瑶手上,他们在《打靶归来》的乐声中,解开塑料袋的结,海凉粉的咸香气味很快溢满整个空间。

   《白日焰火》,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得主。去年开始,就在各大影院公映,但小城的排片实在叫人恼火,再加上学业繁忙,想看的念头便一而再地被搁置下来。

   海凉粉顺着食管滑进胃里,她被冰场上闪耀银光的尖锐刀锋、北方小城萧瑟寂寥的洗衣店,还有桂纶镁清冷的五官牵引得挪不开眼。红皮椅、木桌子、棕地板,水泥台上,一块自上世纪穿越而来的暗红色幕布。未等她反应过来,崔苔菁干脆潇洒的声音已悠然响起。

   “梦乡,你站在我的眼前,挡住我的去向。梦乡,听起来多么迷惘,我却不彷徨——”

   廖凡穿一件皮夹袄,叼一根烟,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在乐声中抛掷身体。身侧,一阵温热的触感贴过来。布料摩挲的沙沙声,逐渐盖过了银幕中的乐声。段鸣昭的手臂倚在扶手上,有意无意地靠向她。两片皮肤触一下,又闪电般弹开,再触上,这回,粘到一起的时间稍长些。皮肤间的千百个毛孔在呼吸,他们时近时远,随廖凡一起舞。

   直到乐声骤停,一片脏兮兮的雪地上,警车歪歪扭扭地驶进来,他俩都僵硬地坐直,不敢再动。

   “对不起。”他在她耳畔低声说,“我们会得第一的,我保证。”

   第二天上午,陈乔生不在,给他们上课的是外请的一位“行业大师”。大师尤为喜欢掉书袋,一个又一个生涩难懂的名词从他嘴里吐出来,连缀成一排排繁杂华丽的大长句,绕得所有人脑袋发晕。

   蒙太奇、先锋派、影像本体论,柳婧瑶强打着精神,把闻所未闻的单词记到笔记本里。上下眼皮在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快睡着前,惊呼声自窗边传来。

   “是蓝帽衫的家长。”

   “开大奔来的。”

   “在院里扇了他一个耳光。本来还想再打的,被陈校长给拦下了。”

   “大奔开走了。”

   “蓝帽衫呢?”

   “蓝帽衫也在车上。”

   交谈声波纹般漾开,又渐渐归于平静。常秋峰挪了下桌子,举起手。

   “老师,我要去卫生间。”

   不等大师应声,已一溜烟跑出会议室。

   又有窗边的学员传回消息,常秋峰追去院落,但只追到大奔的尾烟。

   吃过午饭,回房间放书本,距离出发去海边还有一点时间。夏日的暑气腻在身上,黏糊糊的,趁周逸还没回来,柳婧瑶给卫生间的浴缸放满水,把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水流裹着她,填满她的每一寸皮肤,轻柔、温暖。不知怎的,眼前蓦地现出昨夜隔绝了时间与空间的小砖房,再从砖房的窗子钻出时,大槐树上,蝉鸣格外的响。她轻轻抚过他小臂上的斑驳疤痕,一道沟,一道坎,热气氤红了她的脸。

   “柳婧瑶!”周逸闯进来,“你还有闲心在这儿泡澡?外面都热了闹了。”

   她只好敛起思绪,换好衣服,随周逸一同跑出门去。

   被正午阳光炙烤得发白的院子里,两具身体扭打在一起。

   正红色印花T恤被扯开一条口子,最新款AJ凌空划一道抛物线。常秋峰骑在王光耀身上,一个喘歇的功夫,两人位置又颠倒。使不出拳头,便用脚蹬、用嘴咬,邹芮祺试图上前将二人拉开,反被推了一个趔趄。

   见邹芮祺吃瘪,周围人等更不愿上前。李子然端着手里的冰碗,上楼去叫人,但眼下美术、音乐两个班已先行去海边,陈乔生和老板娘又都不在,转悠半天,只领出个王秋月。

   任王秋月好话赖话说尽,两人仍不肯停手。撞翻了秋千,砸落了岩石,石块坠入水池,翻出半人高的浪花。

   “常秋峰骂邹芮祺,把王光耀给惹毛了。他俩肯定早就看彼此不对付了,下手都够狠的。”周逸告诉柳婧瑶。

   柳婧瑶不知哪来的胆子,大步冲回一楼楼梯夹角处,取出一把拖布,拎到厕所,沾湿水,正要提将出去,却见段鸣昭已先她一步,跑进院落。

   他瞅准时机,欺身上前,死死勒住常秋峰的脖颈,任对方如何挣扎都不肯松手。僵持片刻,竟真将他从王光耀身上生拔了起来。

   常秋峰面色涨得通红,回头怒视段鸣昭,抡起拳头,正要去打,段鸣昭却先他一步,将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

   撸起袖子,伸出左臂,右手攥着他的手,往小臂皮肤上用力划去。

   血顺着切口,喷涌而出,压过了现场所有杂音。

   “这是我还给你的。”段鸣昭捂着伤口转身,留常秋峰怔在原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啪嗒一声,那东西自他手心脱落,掉到地面上。柳婧瑶看清了,是那把据说没有开刃的美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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