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春花2025-10-17 19:288,347

   柳婧瑶生日这天,恰是个周六。霍凯还没回北京,她自己去了趟雍和宫。

   雍和宫人流如潮,烟雾缭绕。浓烟熏到柳婧瑶的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刺激得她眼角泛出泪花。

   她从工作人员手里领来一把香,对着每尊佛像叩头跪拜,尽管连俯身时手掌该朝上还是朝下都分辨不清,但神情专注得仿佛全天下最虔诚的信徒。

   在法器流通处,她还花七百八买了一把智慧剑,925银的,串在几十颗黑曜石之间,闪闪发光。小心翼翼地装进纸袋里,双手捧着,顺着队伍,拐去永佑殿西侧的开光室。等候的人太多,保安一次放进去八百十号人,黑压压地,挤在一块儿,想跪都没地方跪,只好站着。

   把法器捧在胸前,听老和尚念经。咿咿呀呀,听不清楚。她站在队伍末尾,抻着头,只看到光线昏暗的案桌前,红僧衣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之所以萌生要来雍和宫拜一拜的心思,是因为吉星项目有了进展。

   经过多轮修改,在敲定合作影展和艺人后,客户市场部终于达成一致,认为可以按照此版继续推进。下周,他们要向中国区的大老板进行最终提报,做还是不做,就看最后这一哆嗦了。

   项目下单,她就能超额完成H1的业绩,绩效考评在即,裁员风声又紧,但再怎么样,如果自己能超额完成任务,与那几个平时连一半KPI都完不成的老员工相比,至少还是有些优势的吧。

   不过她也不敢打包票。胡姐介绍的大师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对方发去了自己的基本信息——这一回,出生时间保证是对的,她特意打电话问了母亲。

   大师给她算出来,说她是丁火,不过五火傍身,火烧得有点忒旺了。

   “火旺呢,好处是你很有热情和创造力,工作能力强,坏处是烧得太厉害,容易把自己给烧毁了。像你这样,需要有水调和,最怕的是木,因为本身火就多,再扔点木头,得烧死了。所以你要远离属木的人,他们会给你添堵。”

   她为不暴露身份,没好意思说,自己的两位领导,一个是乙木,一个是甲木。

   她只是问,“那如果身边属木的人多,又避不开,怎么办呢?”

   “去寺里求点法器戴戴,挡一挡。”大师说。

   隔天,霍凯返京,坐房间里,把玩她这柄智慧剑。

   “想不到你还信这个。”

   她叹气,“倒也不是信。别的不说,那大师确实有一句说着了,那俩总还真是能给我添堵。人在屋檐下,宁可信其有吧。”

   霍凯笑,揽过她的手。“瑶瑶,我有件生日礼物要送给你。从这往后,你就不必在别人的屋檐下讨生活了。”

   他打开背包,取出一本红艳艳的房产证。

   “我不是晚回来一天嘛,就是去敲这个事儿了。我实地考察了,真的是辽市最新最好的小区,一百四十平,三室两厅两卫,还带个大露台,精装修,拎包入住。”

   她心头一惊,“我还没答应跟你回去呢。”

   “你会答应的,你去看了房子就知道了。瑶瑶,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也希望它能成为我们俩的新婚礼物,好不好?”

   她迟疑着翻开房本,看到权利人那栏,写的是他母亲的名字。

   “毕竟是我妈掏的钱嘛,没关系,婚后就变更成我们俩的。”他搓着手,对她解释。

   透过霍凯的笑眼,柳婧瑶能看出他对结婚的渴望。只是她有一瞬恍惚,他渴望的到底是她,还是仅仅是一位妻子。

   “我——”她咽了口唾沫,“还有二十万的欠款。所以我需要挣钱,我不会离职跟你回去的。”

   她见到他的笑眼凝住了。她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

   周一一早,到公司,天天晚来的曹总破天荒地已坐在电脑前敲键盘。没一会儿,江总也到工位,曹总忙起身,把两只茶叶蛋、一瓶热牛奶送到他桌上。江总不吭声,等曹总回座位后,抓起鸡蛋和牛奶,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

   哐当一声,没人敢说话。中央空调的冷风以这二人为原点,凉飕飕地往办公室各角落漫开。

   上午九点半,与GM一起开月会。参加月会的不仅有他们这个部门,还有他们的上游部门、策略团队、稽核团队和HRBP。每次月会,都由各部门根据实际业务情况提报选题,交由策略团队统一整合,再在会上逐一向老板汇报。KOS模式是临时插进来的,被排到最后。

   以往,开这种会,都是曹总坐在江总身边,给PPT翻页,代老板发言。今天,他身边的人换成了魏婷,曹总坐到最把边的位置,没有了往日的气焰。

   H1营收不理想,这场会的核心要义在于,把自己部门的锅尽可能地甩出去。只不过,能在GM面前扯皮的,要么是组长及以上的基层领导,要么是深受领导喜爱的资深员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柳婧瑶这个么小小外包来插嘴。

   她甚至没有上桌的权限,只能在后排靠着墙,腰疼屁股疼地坐上三四个小时,默默数着又多了几份文档要写、几个PPT要做,在心里祈祷会议赶紧结束。

   与她一起在后排靠墙的,还有新来的校招生邹明慧。除了一个月前曹总组的那次海底捞聚餐,平日里,她与邹明慧的交集不多。在她的印象中,邹明慧不是在去曹总酒局的路上,就是在与曹总的酒桌上,她脑海中的邹明慧,还是她帮自己挡酒时的神采奕奕模样,可今早,她垂着脑袋,脸色苍白,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睛黯淡无光。

   柳婧瑶于心不忍,小窗她,“我这里有特效解酒药,之前曹总推荐的,等散会了我拿给你。”

   邹明慧摇摇头,“没关系,我吃过了。”

   “等下中午一起去吃饭吗?”她又问。

   对方发来一个“OK”的表情包。

   会上,上游部门的总监说,H1之所以营收不理想,是因为他们没有成型的内容备货可供售卖。

   “需要江总团队与我们多多配合,我们直面客户,更了解行业需求,江总团队主攻内容,能够为我们提供弹药。我们想的是,发起一个分行业备货的百花计划,由我们列出各行业客户最偏好的内容类型,江总团队根据时下热点,分别制作策划方案,我们依此进行售卖。江总觉得呢?”

   “怎么能保证这些策划案都有客户买单呢?”

   对方总监像是早有准备,调出下一页PPT,“我们根据既往经验和行业报告,梳理出了各行业的内容偏好类型,并参考小红书、抖音等其他媒体平台的内容储备情况,绘制了如上这张内容备货金字塔图。我们给到的内容类型,肯定是科学准确、有数据支撑的,至于后续是否能售卖出去,江总团队的各位在内容方面都非常有经验,方案的质量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但是这个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我们现有的人手都有各自的项目要跟进——”

   “江总,这个你内部协调一下。”GM打断他,“我是希望咱们这个业务能持续有增量,这样才能体现咱们的价值。既然按照之前的模式推进有困难,我们还是得尝试一下新方向。我觉得这个百花计划就不错,江总你们要充分配合。H1业绩不理想,你们两个部门都有减员名额,要有危机感,多往前冲。”

   江总只好点头,没再吭声。

   其后漫长的三个小时,同步商机进展、规范内部流程,等轮到魏婷点开柳婧瑶做好的PPT,准备讲KOS模式的时候,所有人的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

   “这个下次专项汇报再讲吧。”GM意兴阑珊。

   “老板,我很快的,两分钟就够了。”魏婷说,“我这次也不仅是讲KOS模式,其实针对H1的营收情况,我们部门也有思考。我们希望的是以KOS模式为起点,根据我们以往的案例经验,对各类营销模式进行系统梳理,形成产线,通过一位业务负责人拉通整条产线的方式,提高效率,实现规模化作业。”

   原本的两分钟,变成二十分钟,GM对魏婷临时拍脑袋想出来的产线模式非常满意,要江总团队回去再进行细化,下个月月会时,针对百花计划和产线模式,都要安排专项汇报。

   江总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应下来。

   或许在老板看来,魏婷为他扳回一局。但如果要柳婧瑶总结,这次月会带给她的有效信息仅有两个:

   第一,GM确认,团队真的有裁员名额;

   第二,百花计划和产线模式,她这个月又多出无数PPT和文档要写。

   公司食堂,邹明慧用筷子戳着饭粒,叹一口气,“当初这俩总面试我的时候,说部门业务非常有挑战性。现在我明白了,挑战在天天喝酒、遇到问题就背锅。”

   “你也遭不住了?”

   “我被叫去跟江总喝酒了,就上周五,这俩总在酒桌上大吵了一架。姐,我跟你说,喝酒倒不是最遭罪的,这帮人你觉不觉得他们——”邹明慧用手指指脑袋,“这里不太正常。”

   邹明慧说,她上周毕业典礼,拿到双证,准备正式入职,以此为借口,曹总才筹划到那一场酒局。

   在一家北京老式铜锅涮肉店,店铺做了复古设计,水泥地面,军绿色墙砖,窗台上摆满两排黄柿子。据说是江总精挑细选的自留地,连他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

   曹总点好菜,到柜台预存一千块,又让服务员帮忙给老板腾出车位,再塞给邹明慧一罐酸奶,让她喝酒前垫垫肚子。待两人酸奶见底,铜锅已沸,江总才姗姗来迟。

   屁股还没坐稳,酒杯就已满上,曹总给邹明慧递话儿,邹明慧一次又一次起身敬酒干杯。

   江总我真感谢您。

   江总我真崇拜您。

   江总我将来一定跟着您好好干。

   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江总似笑非笑半阖着眼,她干杯,他也陪着干杯,但从始至终,他的目光未曾在她身上停留过。喝空的杯子撂到桌上,不等她坐下,他的视线已移回到手机上。

   但与江总喝酒,规矩不如单独与曹总喝酒时大。至少去卫生间之前,不用先干一瓶,举杯时洒了两滴酒,他也懒得管。

   邹明慧那天跑了无数回卫生间。燕京U8的酒瓶在窗台上摆了一溜,俩五一十,四五二十,淡褐色的瓶身折射下午两点的阳光,晃得人眼晕。

   她洗了把手,漱了个口,打了好多酒嗝,等脑子清醒了,面上清爽了,再回座位,江总已不知影踪,只剩滚在桌面上的碗、沉进铜锅的木筷,还有曹总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什么情况?”她问。

   曹总不说话。沉默半晌,倏然起身,把手边的筷子用力掷向地面。

   “我操你妈的江成林,你个大傻逼!”

   回应她的只有轿车驶离的轰鸣声。

   曹总又叫来一提溜啤酒,拉邹明慧坐到她身边,仰颏干掉杯中酒,揽过她肩头。

   “江成林他这个眼光,我真是瞧不起他。魏婷想吃艺人回扣,导致咱们部门流失了一个一千多万的单子,你知道吧?我就跟他提了一句,他就摔筷子叫我走人滚蛋。为了他心爱的女人,现在要去跟上游部门的总监撕逼了,我真服了。”

   邹明慧愣在原地,把溜到嘴边的“神经病”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他俩怎么吵我无所谓,”邹明慧说,“但是我的转正审批卡在江成林那里。”

   “他不给你批?”

   “他对我们所有人的消息都已读不回。HR也去催他,他就回一句‘好的’,但是不批。”

   “曹总怎么说?”

   “她说个屁啊,她给江成林发了八百条道歉小作文,就差去他家门口跪着了。听说啊,我就是听说,江成林发话了,说她手下这几个,早晚都是炮灰。我管他炮灰不炮灰,反正我是不打算干了。还是那句话,这里的人,这儿都不太正常。”邹明慧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她目前还只是实习生,提离职只需要提前一周发起流程。她约柳婧瑶下周一下班后的时间,“叫上凯哥,咱仨一起去吃顿散伙饭。不喝酒的那种。”

   一顿午饭吃得柳婧瑶心里发堵。她战战兢兢捱到周四,碰见江总都绕道走,生怕让他把自己也当成炮灰。

   终于到周四下午,吉星客户发来反馈。

   “我们跟老板汇报过了,老板有一些修改意见,但是不影响大局。今天下班前,我们就发锁单邮件,咱们开始推进执行吧。”

   她敲键盘的手都在颤抖。

   整整一千两百万,加上此前与胡姐拆开KPI时分到的一千六百万,总共两千八百万,KPI超额完成四百万。

   她长舒了一口气。智慧剑在她胸前摇摇晃晃,她把它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自己的未来。

   翌日周会,轮到她汇报时,她向老板同步了这个好消息。

   没等江总说话,曹总抢先发问。

   “这单就是请艺人,拍片子,然后去影展展映,做个活动,是这样,对吧?”

   柳婧瑶点头。

   曹总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但我怎么听说,客户老板想要加入经销商直播呢?”

   柳婧瑶愣了一瞬,“之前是有提过,我们在新版方案里也加了这部分内容进去,但主要还是邀请艺人、与影展合作,经销商直播只是作为配套内容。”

   “KOS模式你是知道的,老板非常重视,未来还会扩展为单独的产线,这么重要的内容,上次开周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是上次开完周会后,客户老板才提出来的。”

   “那也要第一时间汇报呀。”曹总蹙起眉。

   “客户大老板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最终是否有经销商直播,还要再沟通。”

   江总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一双漆黑的眸子,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

   “这单交给魏婷来做。”他说。

   “为什么?这单的方案是我写的,艺人是我联络的,影展也是我沟通的。我修改了不下三版方案,还拿到了国内很知名的NO.1影展的合作意向,客户这才愿意下单的。”

   “你是这么看问题的?那你的格局就太小了。GM在月会上说了,产线模式非常重要,这关系着我们整个部门未来的发展方向。KOS模式,肯定是所有产线里打头阵的,我们就从它开始,不断去调适、规范我们的业务,这样才能让上面的老板对我们的努力有感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下会之后,曹总,你组织一下,两个人做下交接。”

   “好嘞好嘞,没问题。”曹总的笑纹里都闪着欣悦的光。

   茶水间,两瓶青柑普洱,曹总的睫毛膏腻在眼角,黑糊糊一团。她新做了红色的美甲,敲在桌面上,连成一滩红彤彤的血。

   “权宜之计,真的,我不骗你。这次裁员名额,有两个。你看那个小邹,已经被逼离职了,我肯定得保我自己的人。KPI这种东西,我实话跟你说,都是老板说你行,你就行,老板说你不行,你就算干了一个亿,也白扯。我先跟江总和好了,在他那儿说得上话了,你这边不就好弄了,对不对?百花计划和产线模式,都是老板特别看重的内容,你先去做这个,做得好了,也能出彩。”

   “但那个单子本来就是我在跟的——”

   “你在裁员名单上。”曹总打断她,“我在帮你。”

   真的是在帮我吗?不是在帮江成林把我零成本地裁掉吗?

   但柳婧瑶不敢再开口问。生怕问得多了,连“我在帮你”这样的虚幻泡影都得不到。她带着满腔愤懑来,领了十二个PPT和八个文档走。

   青柑普洱拎在手里,像只秤砣,坠着她沉入地底。

   魏婷没有与她交接,她把所有内容都同步给了曹总。她从茶水间回工位,魏婷恰好从工位去茶水间。两人擦肩而过,她闻到魏婷身上的橙花味香水,她的miumiu短袖、香奈儿运动鞋,还有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经过柳婧瑶时,连目光都不曾转一下。

   尽管手头堆满要写的方案和文档,但柳婧瑶毫无做事的动力。她对着空白的页面枯坐到下午六点,18:00的数字甫一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她拎起包便走。

   依旧是国贸那家网红咖啡厅,王秋月还在上次那个靠窗的位置等她。

   “姐,早知道,我不如当初不求你了。”一见面,她便诉苦。

   “要是NO.1影展不合作,你觉得你们那个客户会跑单吗?”

   “我觉得会。那个客户事儿很多的,临时告诉他们影展合作不了,他们肯定炸了。”

   王秋月沉吟片刻。“那我再帮你一把?”

   “不太好吧?你们老板能同意吗?”

   “放心吧,我估计你们总监也不愿意损失这一单,到时候说不定又要卷你进来,你就跟他们谈判,业绩至少得分你一半,不然不干。”

   一颗心酸酸胀胀的,她的话音也带了点哭腔。“姐,多亏我当初顺藤摸瓜联系上你。不然我真是抓瞎。这个部门真的,太癫了。”

   “都这么癫了,就没人要主动离职?要是有人主动走,那裁员名额不就不做数了吗?”

   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别说,还真有。”

   吃过晚饭回家,路过楼下的卤味店,柳婧瑶特意买了一大包霍凯爱吃的鸭翅、鸭舌、鸭板肠。

   到家时,他正与客户开线上会议,她不动声色,把卤味摆盘装好,又倒了一大杯冰啤酒,等他终于挂断电话,当作惊喜,逐一端到饭桌上。

   自上周日她坦白自己有二十万债款后,两人的日常相处变得有点微妙。

   早晨柳婧瑶提早半小时起床,赶在霍凯睁眼前洗漱完毕,到公司食堂吃早饭。晚上他们在各自电脑前加班,等霍凯撑不住了睡觉,柳婧瑶才肯合上电脑。

   他们还同住一间屋,同睡一张床,但半夜翻身时都小心翼翼,尽可能地不触碰到对方。

   除了“今天该交电费”、“家里没有卫生纸了”,这一周他们基本没怎么与对方说过话。

   这会儿,见到满满一桌的卤味与啤酒,霍凯不由讶然,随即便将柳婧瑶一把揽进了怀里。

   “瑶瑶,我就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他搂她搂得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挣开,心虚地随手抓了只板肠喂给他。

   “新出锅的,还热乎呢。”

   她也陪他喝啤酒,电视上正播放着最新的热门综艺,但没人真的在看在听。

   “我仔细想了很久——”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啤酒见底,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你想跟我商量什么?”霍凯止住话头,神采奕奕地望向她。

   她垂下脑袋,深吸口气,“今天曹总找我,说部门有两个裁员名额,邹明慧已经主动提离职了,现在还差一个人。你也看到了,周会上他们拿走了我的项目,我觉得我有点危险——”

   “那么你决定离职跟我回老家了?”

   “不是,我是想——你不是说要回老家吗?那你到时候肯定要去提离职吧?如果你占了那个名额,我就不用被裁了。”

   霍凯的笑凝在唇角。

   “你的意思是,你还留在公司,我自己回老家?”

   柳婧瑶缓缓点头。

   “不可能,我不同意,我不会去顶名额的。”

   “为什么?反正你都要回老家,怎么都会提离职。我们在一起两年多,就算帮我个忙。”

   “我要回老家,是带着你一起,我们回去结婚、生小孩、有个家。现在你叫我自己回去,给你换来留下的机会,这算怎么回事?”

   “可是我说了,我有二十万的欠款要还——”

   “我来替你还。”霍凯突然吼出声,“我仔细想了很久,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我替你还这二十万。”

   柳婧瑶怔住了。

   不能说她不心动。

   二十万不少,差不多是她一年的工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家公司苟住一年。

   二十万也不多,如果用来买断她的一生,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算这笔账。

   “曹锐你还不知道吗?她自己说话不过脑,惹江成林不痛快,这是拿你向他赔罪投诚呢。就有这么两个神经病的总,不管我顶不顶名额,你觉得你在这个破地方,能痛快得了吗?你之前天天跟我骂这些傻逼老板、傻逼同事,说自己没有被当成个人看,那现在我告诉你,有个办法可以逃开他们,堂堂正正咱做个有尊严的人,你干嘛又不愿意呢?”

   柳婧瑶不吭声。

   不由自主,她脑海中已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夏天傍晚,凉风习习,露台上,她与三五好友围坐在一张茶几旁。茶几上,摆满冰镇瓜果、烧烤啤酒,他们整夜畅聊,大笑、哭泣、拥抱。手机不知被扔在哪里。但不重要。在露台上,没有讯息、没有时间,只有漫长而热烈的夏日傍晚。

   等她打开电脑,开始写策略文档时,那画面在她脑海中更鲜活了。

   她简直忍不住,要答应霍凯的邀请。只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叫她张不开口。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别跟其他人说我要离职,我也不会在现阶段主动辞职顶替裁员名额,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替你还欠款。至于你能不能留下,就凭你自己的本事,你要是留下了,我也不强求,你要是被裁了,就跟我回老家。这样,你怎么都不亏,够可以了吧?”

   柳婧瑶迟疑半晌,点了头。

   “二十万,我会还你的。”她又找补一句。

   霍凯大手一挥,“我跟你,不算那个。”

   达成这样的共识后,又继续熬夜赶堆成山的汇报材料,电脑屏幕的光映出她乌青的眼睑。霍凯抱着手机,侧躺在床上,短视频的声音不时钻进她耳朵。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伸一伸懒腰,终于忍不住,转回身,“我在写文档呢,这个有声音,我没法写。”

   霍凯撂下手机,仰起头,瞥她一眼。

   “糊弄领导的假把式,弄得还挺认真。”

   短视频的声音消失了,但那个轻飘飘的语气,刺得她心里一痛。

   周一,她把周末加班赶出来的文档交上去,又开始做策划案,写到办公室走空,再写到办公室坐满。邹明慧从楼下食堂给她带了两个包子,又把她与霍凯拉进一个新建的群聊,往里面发了十几家餐厅的链接。

   她接二连三被弹出来的微信对话框打断,终于忍无可忍,把群聊设置为消息免打扰。等到下班时间,邹明慧把她从PPT页面里拽出来,群里的未读消息多达一百一十六条。

   插科打诨、抽象表情包、日常吐槽、挑选餐厅。

   再切出去,翻看占满手机页面的五百余个工作群,数千条“好的”、“收到”,她惊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与朋友聊过天了。

   去餐厅的路上,咕噜咕噜,心中腾起暗含嫉妒的酸泡泡。邹明慧笑啊,说啊,把同事领导挨个骂了个遍。风顺着窗缝,吹乱她的发丝。她看起来那样明媚,那样舒展,那样堂堂正正,像一个人该有的样子。

   大光烧烤,坐落在西土城路,与电影学院的正门遥相对应。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来,黄毛的、粉毛的、红毛的,吞云吐雾,吵吵嚷嚷。

   这个说明天那场戏该如何拍,那个说吃完饭别走还要一起去搬器材,另个举起杯,敬同一桌的师哥,连讲了三句“感恩”。

   “这片子必能得奖!”

   她听到有人在欢呼。

   烧烤的孜然味在空气中飘散。恍惚中,她以为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与段鸣昭。他们不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时却常来这附近吃饭。似乎电影学院的饭吃多了,身体与灵魂就距离电影更近了。

   他们讲故事,聊剧本,聊到兴起之处,不由自主猛拍桌子。

   “记下来,快记下来,这个很牛逼,肯定能得奖。”

   她记得那样的段鸣昭,整个人都闪着光。

   “你离职了,之后有什么打算?”霍凯问。

   “先睡上个三天三夜。”邹明慧不假思索地答。

   “之后呢?”

   “之后回老家,我堂姐创业呢,我帮她去。”她喝光杯子里的茶水,招呼老板,“光哥,点菜。”

   叫光哥的男子应和着,掀开门帘。

   黑色汗衫,牛仔短裤,人字拖,微微隆起的啤酒肚。脸比之前圆了一大圈,颧骨挂不住双颊的肉,显得整个人少了轻佻,多了稳重。

   王光耀。

   名字是从时间隧道里射出的子弹,直击柳婧瑶眉心。

   “你认得他?”她颤声问邹明慧。

   “认得啊,别看这烧烤店开业没多久,但光哥手艺了得。他跟我堂姐是朋友,我隔三岔五就来这儿吃饭。”

   “你堂姐叫——”

   “邹芮祺。”

   她猛地起身。王光耀的目光看过来,在她脸上停住,又掠走。在与她擦肩而过时,他微微冲她点个头,谁也说不清这动作是做给一位陌生新客,还是一位旧日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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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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