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月这回使足了力气,一把将段鸣昭拦住。
“送你去医院吧?”
段鸣昭摇头。
“那叫你家长来。”
依旧摇头。
“那你想怎么样?”
“没关系,学姐,这是小伤,涂一下碘伏,贴个创可贴就好了。我是为了还我此前欠他的债,现在大家也不打架了,矛盾也解决了,就不必再兴师动众了。”
王秋月蹙起眉头,又去看常秋峰和王光耀。
“你们两个说呢?”
这两人早被吓傻了,只知一味点头。毕竟见了血,又是段鸣昭主动划伤的,两边谁都不好再计较。众人颇费一番功夫,将秋千扶正、岩石复原,又用沙土遮掩住水泥地面上的点点血迹。
“那我们说好了,这件事就是咱们的秘密,谁都不准对外讲。”
李子然一跺脚,转身往屋内跑。“真是便宜你们了。”
“你干嘛去?”
“删监控啊,还能干嘛去。”
从海上心到海边,要横穿三个街区,走过一条曲折幽深、栽满柳树的小路。陈乔生在前方带队,王秋月在队尾殿后。许是觉察到队伍的士气不高,他讲了几句俏皮话,笑声零零落落,大概连他自己也觉得没趣,便又转过身去,只顾闷头往前走。
直到靠近海边,感受到阵阵海风,听到沙滩上游客的笑闹声,队伍的氛围才活泛起来。
段鸣昭又穿回那件背后有猫爪印的秋季校服,与同组的另外三人走在王秋月身边。
“不疼吗?”王秋月问。
“其实还好,就疼一阵儿,很快就过去了。”
“往后别再这样了,没什么是非要舞刀弄枪才能解决的。”
段鸣昭点点头。
邹芮祺把DV塞到柳婧瑶手里,睨一眼脸上也挂了彩的王光耀,把“靠你了,姐妹”写进眼神里。
DV机镜头里,映出午后的海面,仿若一只映着碎光的明镜,到处白亮亮的。海浪接二连三涌向岸边,卷走滞重的暑气。
海滩上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光着脚,穿泳衣,躺在沙滩椅上,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白花花的肉体在海水掩映下时隐时现,像一排排浮标。
这是柳婧瑶第一次看到海,海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宁静,反而喧闹、杂乱,却仍独具韵味。她脱掉鞋袜,高高挽起裤管,随着人流踩进水里。水流凉丝丝的,从她脚背上滑过,痒痒的,但很舒服。摁下DV机的拍摄键,早把昨天列的表格抛到脑后,一朵撞上沙滩的浪花、水坑里吐泡泡的小鲫鱼、遮阳伞下咬耳朵的情侣,她逮到什么拍什么,拍了一条又一条,仍意犹未尽。
邹芮祺从石缝间揪出一只土黄色的小螃蟹,捧到镜头下,不断拉近、拉近,螃蟹腿上的绒毛像一柄软刷。转瞬,一只布满细纹的手遮住蟹腿的绒毛,亘在她眼前。
“干嘛呢你们?要上艇了,赶紧啊。”周逸的短发已湿了大半,一边兴奋地拉柳婧瑶的手,一边脱身上的橙黄色救生衣。
往她手指的方向看,一艘蓝白相间的快艇正锚在岸边,船身四周布满水垢,随水波荡荡悠悠。
这是陈乔生给每个学员都缴了费的体验项目,前几组的学员早已陆续下艇,眼下只剩第五组的四人尚未参与。
“DV给我吧,”周逸说,“省得打湿了。你那个表格我看了,我替你拍一拍。”
快艇的驾驶员站在船头,戴一顶大草帽,皮肤晒得黝黑,依次拉柳婧瑶、邹芮祺、王光耀上船。等轮到段鸣昭,他摆摆手,“人满了,等下一趟吧。”
“那我下去陪你?”王光耀说。
“没关系,”段鸣昭笑,“我等下一趟就好了。”
船向海水深处进发。一开始很快,拨开的水浪不停往他们身上飞溅,等驶出几公里,速度逐渐降下来,船身悬停在水面上。凉沁沁的海风迎面吹来,两座青黛色的山峰直耸入云,在午后斜阳的光晕下,被晕染得宛如一幅水墨画。
“可以拍拍照咯。”驾驶员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说。
柳婧瑶正懊恼,刚刚不该把DV交给周逸,现在没办法,只能用手机草草拍两张照片了事。紧接着,就听见驾驶员一声惊叹。“嚯,小伙子,有备而来啊。”
王光耀自今天出门起就背着一只黑色双肩包,小心地用防水套罩好,上艇也舍不得摘。现下,他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捧出一只包装箱,箱体上印有一张单反照片,标示着“佳能EOS 5DS”。
今年六月才上市的最新款单反机型,官方零售价两万三千块一台。在最初冒出想要拍电影的念头时,柳婧瑶也曾幻想过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单反相机,陈列在柜台里的黑色长方体,在灯光照耀下泛出迷人的光泽。但等瞥到价格,她的心彻底被浇凉了。而那台梦中情机,此刻就在王光耀手里,他把包装箱往邹芮祺的方向推了推,“送你的。”
“干嘛?你有钱烧的,送我这么贵的东西。”
“咱们也算是合作了一回,就当我给你入股投资嘛,等将来你真发达了,想着分我口汤喝就行了。”王光耀笑嘻嘻地说。
“那算你借给咱们组的,等结营了,你再拿回去。”
5DS的画面比DV清晰许多,5000万的超高像素,甚至能拍到山顶雾气朦胧的白塔尖。他们在快艇上拍个不停,下艇后,更是把先前用DV拍的空镜一一用5DS再拍过一遍。
忙到日头西斜,对照本子上的表格,确认有效素材均已更新过后,邹芮祺直起腰。
“好不容易来一趟,咱四个拍张合照吧。”
“好啊,好啊。”另两人应和着,忙转头去找段鸣昭。
可四处哪有段鸣昭的影子。沙滩椅上晒太阳的、海边玩沙子的、近海区游泳的、最新一批被快艇送回来的,挨个看过去,都是生面孔。
三人于是分头去找。沿着海岸线,转去冷饮亭,周逸正啜饮一杯冰饮,DV机的吊绳还挂在腕间。见到柳婧瑶,她用力招手。
“老师跟你们说什么了?”
“什么老师?”
“不是陈乔生叫你们回去吗?他找你们干嘛啊?”
“谁说的他叫我们回去?我们怎么没听说?”
“段鸣昭啊,你们刚一上艇他就往回跑,说是老师临时找你们有事,他已经给你们发消息了,他先去,等你们下艇再去找他。”
柳婧瑶狐疑地点开手机,把私人对话框、小组群聊、班级群聊都翻个遍,也没找到段鸣昭所说的“消息”。
发信息去问,对方迟迟不回。打电话过去,显示无人接听。
“他说谎吗?我刚刚还看到常秋峰也往他的方向去了,我以为他去找老师,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不等周逸说完,只听到常秋峰三字,柳婧瑶便下意识地往回跑。跑了几步,才想起问,“他们往哪边走?”
“往前,回民宿的方向。”
穿过沙滩上熙攘的人群,穿过曲折幽深的小路,穿过蝉鸣声响的街区,海上心的招牌挂在栅栏上,锈迹斑斑。
她深吸一口气,才敢推开院门,吱呀一声,惊起枝头两只乌鸦。海上心矗立在黄昏中,庞大而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她攥紧拳,一层一层找过,去敲、去推每一扇蚌壳般紧紧闭拢的房门。从一楼,上到五楼。在楼梯的转角处,她觑到一只暗影,躲藏在阁楼的夹角,不待她过去,那暗影已先她一步,冲了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嘘,别出声。”那暗影说。
“李子然?你干什么?”
“闭嘴,别管我。”
“我是想问——”
“问什么?”李子然突然转过头,眼神是从未见过的凶狠,“你听说了?”
“听说什么?”
“常秋峰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柳婧瑶没吭声。
“你们这些外来仔,没有一个靠得住。”
她直起身子,理一理衣服上的褶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还点开了手机的摄像模式。正待往楼上走,那扇湖蓝色大门却传来咔哒一声响。她的动作瞬时僵住了。
还是柳婧瑶眼疾手快,一把扯过她,带她到四楼,4029的门才关拢,紧接着便传来一男一女的说笑声。
李子然翻了个白眼,不服气地抿起嘴唇。
“都是你坏了我好事。”
“我还帮了你呢,不然你想被他俩发现?”
“发现又怎样?本来我就打算闯进去的。他俩还当我是小孩子,那么好糊弄。”李子然昂起头,过了半晌,才别扭着道一句“谢谢”。
“我们好学生,有时候也还是靠谱的哈?”柳婧瑶有意刺她。
李子然不搭茬,别过头去。
“你是为了你爸爸?”
“我爸早死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
李子然眉毛一拧,“为了什么?我妈一见到陈乔生,就跟被夺了舍一样,民宿也不管了,我也给扔下了,陈乔生那是什么人啊?我早就听过不少传闻,说他在外头有好多个情人,不然呢?不然怎么不见他平时来看我妈,就只在暑假这几天出现?我妈这叫什么?限定版暑期情人?”
“但你妈看着也蛮开心的。”
李子然叹口气,摇摇头,“哎,恋爱脑成可怕的。”
柳婧瑶被逗得一乐,遭李子然一瞪,又连忙拢起笑意。
“还没说你呢,是不是常秋峰告的密?你专门来看我难堪?”
“才没有,我是来找人,不小心撞见的。”
“找哪个?”
“段鸣昭。”
“哦——”李子然拖长尾音,“就是为了这小子,常秋峰才把我自个儿晾在那儿的,本来我俩都说好了,一起闯进去,曝光陈乔生这个混蛋。”
“那他俩人呢?”
“谁知道了?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的,我见我妈都上楼了,还哪有心思去看?”
“又打起来了?”
“神经病吧?跟动物似的,不会说话,只知道动手。”
李子然陪她在海上心又找了好一通,终于在后院的大槐树下,见到蜷着身体的段鸣昭。
柳婧瑶扑过去,用力摇晃他,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满是倦意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吓死我了,怎么回事?你又跟常秋峰打起来了?伤到哪里?要不要去找老师?”
段鸣昭眨眨眼,看一看她,又看一看李子然,“我睡着了,哪里打起来?”
“你跟常秋峰啊,李子然都看到了,说你俩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的。”
“没有,我俩都解决了,不会再打架了,我刚刚真的是睡着了,不信你看。”他脱下秋季校服,给她看自己的双臂、后背、脖颈,除了那道今天才用美工刀划过的创口,确实没有新添的伤痕。
隔着院落,隐约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创作营的学员们都在各自班主任与辅导员的带领下从海边归来。李子然扔下一声冷笑,跑去大堂接待。柳婧瑶扶段鸣昭起来,他双腿发麻,打了个晃儿。
“真不用找老师?”
“不用。”
“也不用去医院?”
“放心吧,没事的。我跟常秋峰真的都解决了,不会再呛来呛去的。”
柳婧瑶尽管不相信,但也没有再去劝。绕去前院,邹芮祺与王光耀随着队伍拥过来。
“找你俩半天,干嘛去了?”
“他在后院睡着了。”柳婧瑶抢先一步答。
“可惜了,没拍上合照。”
“没事,没事,明天肯定还有机会的。”
段鸣昭的小指藏在秋季校服的衣袖里,又悄悄勾住她。
路过常秋峰时,柳婧瑶心里还是一紧。可一反常态,常秋峰非但没有上前挑衅,甚至还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像是没憋好屁。”王光耀小声嘀咕。
“我们都解决了,放心吧。”段鸣昭说着,竟也回给常秋峰一个笑。
趁众人仍沉浸在下午看海的兴头中,陈乔生说,各组要赶在这股劲儿消散之前,好好想想,怎么把今天下午拍到的素材应用到各自的短片中。
“一定要快,短片的最晚提交时间是今晚十二点,过时不候,明天的闭营仪式,只有按时提交作品的小组,才有可能获奖。”
陈乔生依旧拾掇得衣冠楚楚,长发长衫仙气飘飘,但看到他时,柳婧瑶总忍不住去想她与李子然躲在五楼盯梢的场景,想他在面对老板娘时又是怎样一幅面孔,这让她觉得,陈乔生此刻的严肃,总有一点装模做样。
但是短片终归要交,眼下距离半夜十二点,也只剩下五个小时不到。他们四人凑到段鸣昭与王光耀的房间,忙着把5DS的素材编织进去,又校对字幕、添加配乐,DV被扔到一边,自始至终没再开过。
熬到十一点出头,一切都准备妥当,只剩最后一项仍悬而未决——短片片名。连片名用何种字体都在剪辑软件里下载好了,片名的内容却迟迟定不下来。
这是一个颇具悬疑色彩的软科幻故事。讲一个男人,为了弄清楚妻子失踪的原因,召集了一场好友聚会。聚会现场,他们不可避免地提及所谓的高维生命,那是一种不可见、不可知、不可感的存在,却可以入侵人类的意识,通过将被入侵者的意识纳入到祂们的共同体的方式,操控人类的思想与记忆。聚会当晚,随着高维生命话题的展开,诡异之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最终,所有人都在慌乱之中陷入昏迷。第二天清晨,众人从昏迷中醒来,面对又少了一个人的房间,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前一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消失的人、高维生命、秘密派对……不是太直白,就是太大众。怎样都达不到他们想要传递影片主旨、又足够独特的片名标准。
这样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再不导出,就真要错过截止时间。
邹芮祺已心灰意冷,“就《秘密派对》吧,先导出一版——”
段鸣昭这时打了个响指,“我们——仍未知道——祂那一晚——是否来过。”
“太长了。”
“太拗口了。”
“咱们十四分钟的片子,片名就有十四个字。”
他们齐声这样说。但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片名,确实很合适。
我们仍未知道祂那一晚是否来过。像恶魔絮语,抑或某种寓言。但等到柳婧瑶明白过来这十四个字背后的真正寓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赶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发送提交邮件,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顾不上洗漱,在房间内随意窝一个角落,连夜的疲惫顺着每一根松下来的神经缓缓淌过,闭上眼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甚至以为自己才闭上眼,闹钟铃声已猛然响起。一睁眼,天光乍亮。
回各自房间匆匆洗漱过后,赶到今日闭营仪式的集合地点。美术、音乐、影视,三个班、六十人,终于再度齐聚一堂。在往日美术班上课的小礼堂。
经邹芮祺DV事件一闹,无人再对小礼堂感到陌生。但今日的小礼堂不同往日的陈旧,而是被装点一新,改头换面。
红艳艳的条幅高悬于顶,上书“热烈庆祝竹青艺术学校第四届创作营圆满收官”。甜点、果盘、酸奶杯,精致的餐食一样一样摆满各张长条桌,连桌子腿上都系满了黄色粉色蓝色紫色的一簇簇气球。
“好像开运动会啊。”邹芮祺慨叹。
就差各班组列队走方阵,再在主席台前摇大旗,校长对着话筒喂两声,高声宣布:明天上午所有年级放假半天,观众席上一片欢呼。
影视、美术、音乐,三个班次的学员各占据左、中、右两列的位置,依照第一组到第五组,从前往后排序。待所有学员落座,陈乔生款步登台。他把长发在脑后高高绾成髻,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一条裤裙,走路带风。
礼堂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非常荣幸与在座的六十位年轻创作者一起,度过了非常难忘的一周。相信之后无论你们是否继续在这条路上发展,过去一周的经历都会成为你们人生中非常宝贵的素材。”一连用了三个“非常”,“我们话不多说,接下来,我们就为表现优异的学员、作品、组别,依次颁奖。”
李子然套了一件镶花边的长裙,头发难得齐齐整整地别在脑后,一脸不情愿地捧着托盘,盘子里一摞红彤彤的证书,烫金的四个大字折射着吊顶璀璨的光。
前几个没有奖金的奖项名单都宣读完毕,周逸领了个最具潜力奖,常秋峰拿了个最佳创意奖,两人手捧奖状,站在一众获奖学员间,笑得灿烂。
第五组的四个人却都是鸭蛋。陈乔生在台上每念一个名字,柳婧瑶的心就跟着紧一下,等到最后,剩的奖状越来越少,她也越发心灰意冷。
“下一个要宣布的,就是本届创作营的优胜小组,这可以说是我们创作营中最重磅的奖项,优胜小组奖。优胜小组由个人日常表现、小组日常表现、班级日常表现和小组作品四项得分加总排名,获得优胜小组的组别,将能够得到两万块奖金和一个可以继续在竹青学习的免费名额。大家先猜猜,获奖的组别隶属于影视班、美术班,还是音乐班呢?”
柳婧瑶早已对这一奖项不抱希望,毕竟前天小组得分才被清零,再怎么走狗屎运,也不可能轮到他们。
但台下其余人等早被陈乔生卖的关子挑起兴致,不知是哪个组的率先喊了句“美术”,大家各自喊起自己班级的名字。
“真傻。”邹芮祺嗤笑。但不由自主,她也跟着喊起“影视”。
“影视!影视!”柳婧瑶跟着喊,王光耀也跟着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心也跟着喊声砰砰直跳。口腔早不再分泌唾液,嘴巴里泛起一股酸酸涩涩的黄铜味。
只有段鸣昭依旧保持安静,端坐在座位上,脊背挺得笔直。
“获得我们优胜小组称号的——就是影视班的第五组,他们的短片作品《我们仍未知道祂那一晚是否来过》,经全部老师和辅导员票选,获得最高分,成为逆袭黑马——”
白炽灯在眼前晕染成璀璨光斑,陈乔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词句织成潮水般的喜悦,涌向柳婧瑶,将她越推越高,近乎眩晕。
“你看,我说了,我们一定会得第一的。”段鸣昭在她身边笑。他的神情过于笃定,以至于有一瞬间,她以为他早已知晓了结果。
很快,他们被三个班级的六十道视线推上台,礼堂内奏起《Red Carpets》,恢弘的乐声一经响起,让柳婧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奥斯卡颁奖现场。
台上比台下更热,空气也更加稀薄,汗水顺着额角淌,她尽全力把笑容扯到最大。舞台一侧,王秋月鸣响礼炮,砰的一声,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彩带一时间挂满四人全身。从李子然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奖状,又从陈乔生手里接过厚厚一只信封,直到这时,得奖一事才终于有了实感。两万块,四个人分,每人五千。柳婧瑶在心里换算,这等于母亲三个月的工资。扬起的嘴角微微颤抖。
“看镜头!”老板娘在台下喊。
他们把陈乔生夹在中间,快门键摁下,却迟迟没有反应。
“哎呀,没电了。陈校长,手机借用一下。”
合照拍好后,发到创作营群里,每个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
闭营仪式结束时,已是正午时分,吃过午饭,下午两点,大巴就要返程。
“我们还是拍一张合照,用5DS,刚刚闭营仪式上拍得太逊了。”邹芮祺提议。
架好单反,以院子里形状奇特的低矮假山为背景,在画面定格前,柳婧瑶跳出来,“不如,我们再去一趟海边?昨天只顾着拍素材,都没有好好逛一逛。”
“怎么去?”
“后院的栅栏上有两块木板,它们之间的缝隙比较大,刚好够一个人钻过。”
钻过去的栅栏内外与迈过去的栅栏内外,体验不一样。钻过去,闻到外面的空气,都比以往甜。
他们笑闹着穿过林荫路,远远看到海水扑过来,沙滩上的人依旧多,白花花的肉体仿若煮熟的白虾。
为了找一块僻静的地方,还要景致美、光线好,他们绕海岸线转了大半圈。衣服被汗水浸湿,额头被阳光晒得直冒油。终于转到一湾海角,黑沙滩,粗粝的石头,穿着鞋踩过,都硌得脚底板生疼。没有游客,只几艘渔船,启航时,汽笛声悠扬、沉闷,划破天空。
他们在一块大岩石边坐下,邹芮祺调5DS的参数,柳婧瑶分钱。两百张红色钞票,手摁下去,暄软得几乎能陷进一长段生命,分到每人手里,一人五十张,王光耀看也不看,揣进兜,邹芮祺依旧对5DS爱不释手,拉开口袋,叫柳婧瑶帮忙塞进去,段鸣昭又数了一遍钱,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不是不信任你,实在是——”他低声解释。
“明白,实在是数钱的滋味太好。”柳婧瑶也再数了一遍钱,一遍还不过瘾,又数了第二遍、第三遍,数好后,依依不舍地搁进衣服的里怀兜。
“还有一个在竹青免费学习的名额,怎么分?”
“甭管我,尹教授给我介绍了省城的集训机构,我打算去哪儿。”邹芮祺头也不抬地答。
“我跟着她。”王光耀说。
咽了口唾沫,又去问段鸣昭。“那你呢?”
“你呢?”段鸣昭反问她。
她的思绪被带回学校那间办公室,班主任对她说,“你家境要是像周逸一样——”
她摇一摇头。
“那我去吧。”段鸣昭说。
“你不是成绩也很好?还——”她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这样我赢了就帮帮你,你赢了就带带我,不是蛮好?”
他那天穿一件白衬衫,风吹起他的衣角,当他笑的时候,他的笑容是金黄色的。
调好相机参数,把它置于三角架上,四人站上岩石,背对海面,咔嚓一声,海面也是金黄色的。
在街角一家打印店,交出去相机,请对方帮忙打印照片。打印四张,每人一张,他们捧着照片端详良久,真好啊,四张如此年轻的脸,目光中的锐气挡也挡不住。
距离下午两点还有好一会儿,他们又坐回那块大岩石。王光耀拉开背包,笑着取出一只玻璃瓶。
“前两天点外卖凑单买的烧酒,要不要尝一尝?”
“多少度?”
“也就十来度。”
邹芮祺接过,先尝了一口。“不怎么冲啊,还挺好喝的。”
听她这样说,其他人也放松了警惕。一口接一口的透明液体滑入喉管,温润醇厚,带着一股粮食的香味,在口腔内发酵。
待一整瓶喝光,柳婧瑶的双颊已热得发红,脑袋更是发晕。不甘于再安安静静坐在岸边,她甩脱鞋子,越过沙滩,将半个身子浸入海水。水拥着她,荡悠悠的,却很舒服。
“好凉快。”她招呼他们,“快下来!”
四个人在海水中闹腾了一阵儿,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们突然说起往后的祈愿。
“我将来要赚很多很多钱。”
“钱多俗啊,我想邹芮祺做我老婆。是吧?漂亮,又有才华。今天我认真的,这些话都憋在心里好久了,再不说都要发霉了,邹芮祺,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邹芮祺别过脸,不去看他,但嘴角忍不住上翘。她搡他一把,“就你那点心思,当谁不知道一样。”
“那你答应了?”
她不理。“我也说个认真的。我想得诺贝尔文学奖。”
“喔!”其余三人夸张地大叫。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诺贝尔文学奖不行,那就布克奖、卡夫卡文学奖,行不?”
柳婧瑶听了她的话,也大起胆子,“我想拿奥斯卡。”
又是“喔”地一声怪叫。
“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听着就很气派。”
“你呢?”他们又去看段鸣昭。
段鸣昭忍着笑意,“既然你们都这么敢说,那我——将来要把金棕榈、金熊、金马、金鸡拿个遍。”
“喔!”
“不过我最想的还是,我们能永远永远在一起。”
“可惜没有酒了。”
“那咱们以水代酒。”
“祝咱们十年后,梦想都实现!”
海风把他们的声音送出很远很远,阳光映在海面上,金光璀璨的,好似他们的未来。
日头西斜,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等察觉到天光的变化,他们的酒也霎时醒了大半。边喊着“糟糕”,边跑回岩石边。已是下午五点,比返程时间整整晚了三个小时。四个人的手机里涌满未读信息与未接来电。
“要道歉吧?”往回赶的路上,他们嘀咕着,“怎么说才能显得真诚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刚刚咱们吹风玩水,又喊又叫的,真的蛮爽的。”
“要是在海边的时间能再长一点就好了。长一点,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能长成永恒。”
那时候,他们还浑然不知,海上心已乱成了一锅粥、竹青已乱成了一锅粥、辽市已乱成了一锅粥,全世界都乱成了一锅粥,都是为了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