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但凡有空,昀倾都会来福禄看我。我们两人相好之事,已成了天界茶余饭后的磨嘴料子,被人炒得热火朝天。
记得刚来天上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风一吹,便随处飘零。而昀倾是那时我唯一认得的人,我只盼着能有一天在自己身上套根线,系住他,让自己有种归宿感。
现如今,线是套上了,我却感觉天空的风越来越大,而我也飞得越来越远。
高处风疾不胜寒。
耳旁刮过旁人的刺耳话语,撕扯着我的羽翼。只怕真正的风雨一来,我便会四零八落的被打落。坐以待毙不能解决问题,是时候想想办法丰满自己的羽翼了。这样才能让我飞得更稳,不是么?
我看着桌上的掩术之书,暗暗下了决心。
每日练完掩术,我便回去凌霄河找狐狸。毕竟很是好奇我不再的这两个月里,她和融荣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狐狸只是道,殿下和我走的这段时间里,宫主在天界独挡一面,本就很忙。为了接近故存若,她便揽了些差事,譬如监工垠土,就是其中一件。
她日日监工,到了日子便会去融荣那里取点血来养土。只是快要大功告成,这取血的次数就愈加平凡。
奈何狐狸是刀子嘴,豆腐心,融荣的那些倔强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间。
“就只是心疼?”我支着额,阴测测的笑。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狐狸,舌头竟有些磕绊:“不……不然呢!”
我佯装很是惋惜的样子:“可惜了我们融荣将军的一往情深,真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狐狸尾巴扫了我一脸怒道:“打烂你的嘴,你信不信!”我赶忙一瘸一拐的跑开。狐狸望了我腿一眼:“故存若叫我摆在你桌上的方子,你还没煎来吃?”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受他恩惠。”
狐狸:“跟谁过不去,也别跟你这腿过不去。故存若这方子听说是翻遍了上一任司医的手册才找来的。你试试看,指不定要比秋实的方子灵。莫不然,你真准备就这样一瘸一拐的,和昀倾并肩站一块?”
听师父说过,上一任医司是死于重阳的戟下,执掌此位千年整。要翻他撰写的书籍,论是十人合力,也要翻上半月有余吧。而我回来的第二日方子就摆到桌前。呵,他不是叛徒谁是叛徒?早知道我受伤了罢。
出卖我们,又给我一济良药。打了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样的虚情假意,也只有孩童才会上当了。
狐狸看我脸色,以为话说得重了,便赶忙转了个弯:“哎呀祝瑶,既然如今你回来了,那监工垠土该由你接手了。平日里躲着故存若不见也就算了,可他隔三差五,里里外外书给你好几封信,都不见你做反应,你愣是准备撒手这差事不管了?”
我漫不经心的倒了杯茶给狐狸暖手:“我看你不是挺爱这差事么,正巧最近我也想多学些东西,恰好交于你来监工,岂不两全其美。”
狐狸举杯品了一口茶,眉头促成一团:“喝惯了弗红,再品这珠露就偏甜了些。你虽不愿去接这差事,好歹也要去无桓当面好好讲清楚,莫教人说我这狐狸是自己死活赖着不走的。”
“可不就是你赖着不走么?”虽是随口的一句调侃,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她尾巴陡然生变,开出九朵来,打得我这个瘸子狼狈不堪。
好好受过狐狸的一番礼教,心里也开始掂量着要不要去趟无桓把话说清楚。毕竟当初揽下这差事的时候,是接了委任状的。
可一想到故存若的脸,又实在下不了决心去。遂一直搁置,搁置,直到把这事搁浅在我无休止的掩术修炼里。
掩术的书已翻到第一十三遍,正巧晨树敲门而进,往桌上放了封信。他稚嫩的脸庞总是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第一十又三封了,你别欺负我腿短,再不回信,下封我便不再送了。”
不等我回话,他便掩门而出。我叹了口气,把信搁在烛火上,正准备让它吞了去,谁知狐狸的话又在耳边嗡嗡回旋。
“好歹也要去无桓当面好好讲清楚,莫教人说我这狐狸是自己死活赖着不走的。”
免得受她一再忧扰,还是把信从贪婪的火舌上收了回来,拆开慢看。依旧是熟悉的字体,圆润藏锋。
“初春将近,碧根越发活泼。而垠土功成之日已临,还望阿瑶莫要怠慢。以上之言,吾已书一十又三回。君若肯授,感激涕零。”
好像很有诚意的样子,看来很有必要会一会这大尾巴狼。遂转身抓起抽屉里他送来的几大拾草药,往无桓的方向去了。
无桓地广而平坦,云稀而雾薄。加之宫宇素简低平,倒是衬得星空格外晴朗。
我攥着药方子,从空旷的门下一穿而过。
两旁的侍卫也并不把我拦下,只当我还在这监工一般。
走过熟悉的阁宇,我三岔两拐的到了放垠土的大阁楼。门外重兵把手,此时应当都歇下了罢……
哎,都怪这瘸腿,半天都飞不到。
我懊恼的叹了口气,身一转,裹紧了狐裘朝衾脊山去了。
这往魔界一去再一回,弗红就真的谢尽了。变作一片冰雪,缠裹着几许颓败了的枯黄,叫人颇不适应。
走了许久,才蓦地想起这是无桓的禁地,我却一直进出随意,当真是无礼得很。
第一次来这里,被故存若逮个正着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是呀,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是那个在我坠落九天接住我的人。是个彬彬有礼,从无苛责的谦逊之人。可我现在明白,人都有两面,只是他的另一面,委实难让人释怀。
正叹着,忽然一只手用力地揽过我的肩头,横在我脖颈前。那袖炮被冷风吹了开来,露出半截麦色的臂膀,肌理线条很是紧致。
“阿瑶,终于舍得来看我了?”我转头,正对上故存若微醺的双眼。他勾着我的双肩轻轻呢喃,一股桃花酒的香气带着霜雪扑面而来。
原是醉了。
一向性格沉稳,心思缜密的他竟会喝得烂醉如泥,连脚步都有些不稳,只能牢牢圈住我不放。我不想与他肌肤有亲,却又不敢冒然抽身,怕一退这身后的人就倒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由他依着。
他醉得头也难抬起,微微低着额,横眸来看我。平时那对冰冷的眸子里,竟有些炙热的火种隐隐在烧。
而那双火星子晃过我提着的药草,忽然道:“酒……阿瑶提的是什么酒……”
我把草药举到他眼前道,郑重其事道:“是药,你给我的药。”
他忽的冷笑一声,嘴角勾起的自嘲像是雪地里裂开的一道凄凉:“哦,原来是我配的药……”
他嘴角弯的很是难看:“拢共十份。八份内服,两份外敷。外敷取了白薇,青蒿,蛇寒草,同桑叶,铅丹来配。后来顾及铅丹实在过烈,又换成二两夏枯草……”
“你喝醉了。”我生生的打断他说的话,他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一直自顾自言。
“内服取了蒲黄,蔷薇根,黄芩,芍药,甘草,干姜……甘草味苦,怕阿瑶喝不下便换成厚朴,又添了蜜饯……”
我扶着他往回拖了一阵:“你真的醉了,要不要送你回去?”
他却一把把我推开,干笑着继续说:“干姜又怕你吃了留了疤,特意换成了茺尧……人都说,久病成医。我说不对,应当一次就成医了,看只看,病的是谁。只是这心血配成的方子,别人却如弃草芥……哈哈……真是潭水有心映明月,明月无情照高楼。”
什么乱七八糟,还吟起诗来了……我被他这几句唐突到无所适从。只一味的装作不懂,只一味想他住口,所以就不停地想办法往别处岔:“吃吃吃,回去我就煎来吃。现在风大,我先送你回去。”
故存若往后踉跄几步,不让我扶:“阿瑶该是很相信昀倾的话吧?你也一定觉得我就是那个里应外合的叛徒。”
难道不是么?可人人都说,酒后吐真言。细看他醉的毫无提防的模样,又不像有假。也许昀倾猜错了?不对,他分明就是叛徒,不然这药方子怎会来得如此及时。
故存若笑得更大声了:“看,我猜的没错吧。若不是这样,阿瑶怎会不说话,怎会避着不见我……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阿瑶肯定好奇的问过我和他之间的事吧。让我好好想想,他会怎么说呢?”
他垂头立在在雪地里,遇上冬风一阵,就似那将熄的炭火带着过往的温度挣扎重燃:“他一定会说,是我误会了当今天帝害死了我父亲吧,对不对?”
他眼神里流露的椎心泣血之痛,叫我避闪不及。
我支支吾吾道:“天帝也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他盯着我一字一顿的逼问:“阿瑶,如果我告诉你,天帝和我父亲商榷计谋时,我就站在一旁,而他们所定之计从来就不是那样!从来就不是……你相信么?”
他将最后几个字放得很轻,轻的怕我一不小心就碰碎了一般。
这与昀倾所述背道而驰,彻彻底底叫我这个本就一团浆糊的人,不知所措,纷乱如麻。
他等了我半响,终于在眼里盈满了失望。我知道自己终究将他悉心呵护的期盼打破了。
“罢了……你又不是第一个不相信我的人。早些年就被人当做是个想夺回帝座,成癫成狂的疯子……那种感觉你明白么?”
“得势时众星捧月,失意时万人践踏,而昀倾至始至终也未曾站在我这一边。那个曾经被我视为兄弟的人,就站在远处,看着别人对我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什么孤立无援,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了。”
他提起地上的一个酒罐子,仰头就灌,奈何抖了又抖只滴下了三两颗。他往酒罐子里探了又探,像个掏蜜罐子的小孩。可忽的一下,他整个人失力的倒在地上,罐子摔了个稀巴烂,他挣扎着想起来,手脚却又不停使唤。
我伸手搀扶他,发现他双手都冷得厉害。
是旧疾又犯了么?我记得狐狸跟我说过,自打故存若在雪地里救上昀倾之后,就患上了突然内寒的旧疾。
“你能抬抬手么?”我急切的问。
他用尽力气试了试,接着微皱着眉,摇头。
我握住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和雪的温度没有两样。本就是在雪地里落下的病根,这样寒冷的温度会不会加重呢?
不管了,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我都不能放着不管的。遂努力聚集了些仙气朝他身体里注入。与昀倾纯白的的内力不同,属木的灵气五色纷杂,似一道没有轨迹的彩虹,很是好看。
但随着他体温渐渐的回复,我开始觉得有些吃力起来,所幸的是他竟逐渐有了力气,到后来居然可以用手打断我施法:“足够了,足够了……没想到尝过了世间百药都无办法,倒是在阿瑶这里略有舒缓,多谢了。”
说罢,巍巍颤颤的起身往回走去。谁知醉的深了,一个磕绊又朝地上摔去。
正巧此时一道魅影,惊起雪地里的山雀,一闪而过,稳稳的将故存若扶起。
定睛一看,原是寻昳。向来三步一晃五步一摇的她从未如此火急火燎过,她低头关切地问:“宫主可有觉得难受?”
故存若被她搀着:“寻昳……你上次埋下的桃花酒,我怎么挖也只挖到两坛。”
寻昳轻轻笑道:“还有几坛,藏在后院的柳树下面,都给你留着呢,我不会偷喝。”
故存若放心的蹒跚两步,像是慌着去取:“那便是好的。”
寻昳扶着他往前一深一浅的走去,不时回过头望望我,唇角微微动着,慎思多虑几番,她说的除了谢谢二字以外,还道了句:“物是人非,各有立场,请君莫怪。”
我不知道自己看对没,但直觉告诉我就是这么一句。可重音之字如此的多,我却好像很是擅长这无声的口型呢……为何呢?我仰头看了看高阔的夜空,自己也不懂,或许是种与生俱来的天分吧。遂收拾了疲惫的身体,回了福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