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在这宅子里躲了近一个月了。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我和星索都没有再提。
她不提自然是因为害怕失去昀倾,而我不提终究因为对星索的亏欠,和她眼底里鱼死网破的畏惧。
也罢,昀倾如果铁了心不会回心转意,那就算没有“晚晴”,我也是无能为力。
而且目前看来,他对我依旧是寡淡。谈不及多恨,更论不上怜惜。我就像一团空气朝夕相处。甚小的院落里,即便相见他也连个照面都懒得打。
而我的孩儿已经四个月了,小腹又一点点变化,但冬雪不断,衣衫不减。她藏在厚厚的布料下面,倒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在膳房里拾弄拾弄食材,准备给自己炖一锅鸡汤作为午饭。现下已经和她们分开用餐,我自是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什么。
松茸一个一个切成两半,老姜切成薄片入到汤里。我娴熟的刀起刀落,各种配菜就被切的错落有致。
透过冬风吹开的窗户,看见昀倾站在厚厚的雪地里,从身后抽出破麟戟来细细观摩。他抚过那黧黑的戟身,周围缭绕的黑气就是一阵狂叫怒吼。
雪光照着他微眯的眸子,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这盘旋的黑气,放佛千万个灵魂都被禁锢其中。
我一时看傻了眼,忘了手中的刀,呲的一声,切到了手!
嘶……
血咕噜噜冒出来,昀倾听到动静,往我这边一望,我窘迫地将手往后一背,殊不知那血一滴一滴正巧甩了几滴,落进了鸡汤里,沸得很是均匀。
“专心切你的菜。”他转过头,又开始细细凝视那把戟。
这算是一种关怀么?我心里暖暖的,一时忘了处理伤口,仍旧是把手背在后头。
“为什么你老是看着它发呆?”我忍不住问。
他顾了我一眼,眼里一翻犹豫,终究是用食指划过那长长的戟身,发出次啦啦的声响。
他闭眼侧耳,用尽心力地道:“你听。”
在他手划到戟尾时顺利拈指一弹,噌的一声空灵之响,如一阵飓风刮过高高低低的树枝,惊起千千万万的怨灵。
有声音放佛在戟中呐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真是神奇,这难道就是所谓相剑?
“听到了么?”他将戟反手一插,又藏进了身体的脊梁里,再拍拍久站而积下的碎雪,那样子真真算得上绝世独立。
“听到了。那里面好像有许多怨灵!难不成都是死在这戟下的亡魂?”我问。
“嗯。”他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好像已经生了厌恶,准备掉头回房。我却是追问:“你想把他折断,将这些灵魂都放出来么?”
他顿住脚步,朝我看来,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这样十恶不赦的毒妇哪里来的这种向善的念头。
“折断了,这些灵魂即使放出来也不能往生。它们大多都是破碎不全,除非能一一修复,不然就只能做个游魂野鬼。”他打量着我,眼神里有种隐隐的窥测。
修复?也许有朝一日,我生下孩儿,再潜心修炼。说不定能逐一将里面的魂魄愈合呢。可是重阳杀人无数……里面的灵魂怕是我生生世世来补都补不全的。
正当欲说些什么,莲心推门回来了,却不见一同前往的星索。
“怎么就你一人回来,晚晴呢?”昀倾挡住门开时透进来的光线问道。虽然不过一句话而已,我心里却不是滋味。
莲心说:“晚晴去给你找大夫去了?”
“大夫?”昀倾疑道。
“嗯,我们俩走在路上。我突然瞥见小巷子里有一人像极了上一任天界医司的大徒弟,鹤还。她听了,就非要一路追,说是没一个时辰回不来,让我先吃着午饭。”
“我其实不需要大夫,现在习惯了倒也不妨碍什么。”他合目仰头虚看了下天空,树影透过清冷的光芒照印在他润白的衣袂上,显得斑驳而又遥远。
我一时看得发愣,他却冷不防转身盯着我身后的锅:“饿了,介意我分你一份汤么?”
“什么?”我一时以为错觉。直到他一字一顿的说:“你——的——汤!”
我这才回悟过来,慌里慌张的一摆手,甩得砧板上一串的血印。莲心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不好说什么,昀倾眼睛不好,也不知看清了没。
我和昀倾两人相对而坐在院子里,我左手食指被莲心用白纱裹成个马蜂窝。昀倾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莲心在雪地里,站得亭亭玉立。
“莲心,你也坐下一块吃吧。”我说道。
“我还是站着……”
莲心还没说完,昀倾道:“一起吃吧,她难得善心。”
莲心这才坐了下来。六目相对,有些尴尬。莲心局促不安地又站了起来,帮我们每人先盛了一晚鸡汤。
我谢过,捧在手心里喝了一口,真暖。
昀倾亦低头,柔软的睫毛上沾了两朵白白的碎雪,微微翕阖。汤气上浮又将他睫毛上的绒雪化成了两颗圆润的水珠,随着他的眼帘睁阖,忽明忽烁,一时让人错不开眼。
他端起碗来,低头喝了一口。嘴唇轻抿,似在细细品味,豁然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睫毛扇动间,抖落了上面的的细雪,他骤地对上我正盯着他眸子。
一时,我脸颊滚烫。
“怎么了,做的不好吃么?”我问。
他定定的看着我说:“汤里放了什么?”
我糊里糊涂的说:“鸡。”
“还有呢?”
“松茸,木耳。”
“还有呢?”
“姜,桂皮,茴香,藤椒……”我七七八八的念叨了不少。
他正欲再问,忽然一阵欢快的脚步声踩着碎雪嘎吱嘎吱而来。
“回来啦!”星索欣喜地推门而入,正巧看见昀倾定定的注视着我,如勾魂一般。她脸上的笑意立马僵住,就地成灰,好似风一吹便能散去。
“你们在一起吃饭?”她模样痴痴地,莲心腾地站了起来,忙不迭放下碗筷。
昀倾收回眼神,低头又吞了块松茸,漫不经心地道:“嗯。”
星索不知所措的发愣,她身后却渐渐走出个身影,布衣粗履,追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算是赶上了……唔……唔……殿下呢?”
莲心笑着:“哟,真真是上任司医大人的高徒,我还以为看走眼了。快进来坐!”
他很是谦卑的点了下头,走到昀倾跟前,眼睛变得贼亮贼亮“真是殿下!虽然我离开仙界的时候,殿下还小,但这眉眼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添了几分英气而已!这小丫头追着我跑,我看着人生分,吓得也跑了起来,真是累死了!”
他看样子很是疲惫又很是惊喜。接着又有些愁目:“殿下是有眼疾么?眼睛里像覆了一层雾。”
站在门口的星索这才回神过来:“是,他眼睛因伤至盲,后来复明却畏光得很,且麻烦大夫帮他看看。”
“这个当然!虽然我早就下界不再是天界中人。但治病救人是我这个大夫的本分,而且殿下也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对您的居所向外透露半句。”鹤还承诺之间,已从袖子里窜出两丝银线,线如针带,精妙的扣住了昀倾的脉门。
好精准的手法!
他诊了很久,额头越骤越紧,越诊越不对劲,突然睁眼,凝声道:“殿下以前可曾伤重濒死?”
昀倾不语,微微阖首。
鹤还紧皱着继续道:“筋骨尽断……脊梁歪折……血尽神竭……双目灼瞎……这是何等残忍的折磨……是什么人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鹤还眼中郁郁不平,愤怒难加。我不自觉的将手扣在一起,指甲深陷。
昀倾只是低头轻笑:“败一女子所赐。”
鹤还紧皱的眉头转怒为惊,疑虑似藤蔓一般逐渐攀住他的眉宇:“但说不通啊……不可能……这么重的伤怎可能活下来?并且在五年之内,除了一双眼睛全都恢复如初,修为具返!殿下可是遇得贵人相助?”
昀倾望向站在门口的“晚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确幸得贵人。”
而“晚晴”倒还是承得住,只是在昀倾撇开视线后的一刹那,脊梁猛的一哆嗦。
鹤还感慨:“这世上竟还有如此高人,我自认一身孤傲,除了师父和后来执掌医司的秋实,还未能有人能在医术上与我较量。但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不知晓这天下还有这等奇人,殿下遇之实属造化!”
莲心有些心虚,硬生生打断了他的夸赞:“那如今他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好的全?”
鹤还轻生一叹:“那贵人都做不到的,在下哪能有什么把握。”
星索听完又是脸上一青。但闻鹤还继续道:“只能说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看,反正不会把殿下往坏了治。”
“那就劳烦大夫了。”莲心做了个礼,拿来了笔墨让他写下方子。正欲离开,昀倾忽然想到什么,忽然道:“鹤还,麻烦你再帮她看看。”
昀倾目光转来,我心虚,右手有些不自然的握成个拳头。
瞬间,脉搏调整到了最正常的状态,以免这鹤还给我开了些七七八八的药,到时候我怀着孕,怎好吃他的房子?
鹤还点头之间,又是对我行了一礼,那两根银线已缠到我右手上。细细闻了半响,他不解的问:“姑娘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干脆道。
“她经常吐。”昀倾冷声。
“啊?”鹤还诊了半天说:“没什么问题啊,姑娘身子挺好的,就是手冷,但也没见着身子虚寒。”
我得意的笑了,是近段日子里笑的最忘形一次,一种化险为夷的得意:“雪地里站久了,手冷是难免的,我身子本就好得很。”
鹤还这才正式要走了,莲心又再三留客。鹤还拒了好几次,说自己还有病人有约,方得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