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介舟在瑞士的住处是一个小镇,那个小镇以钟表闻名于世,处在德语区与法语区之间,风景非常优美,在窗前就可以眺望远处的雪山,如同身处于宫崎骏的动漫中的感觉。祝长安来这里来得不多,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她平时工作学习很忙碌,而到了假期,沈介舟则希望她能够一直提升自己。
那栋房子不大,在小镇的边沿区域,远远的看过去,房子背后就是草地,显得上面的小房子还有些可爱与袖珍。管家等在那里,他是一个德国人,不过因为欧盟政策的缘故,能够拿着申根区的签证在瑞士工作。他的德语不是瑞士德语,而是标准德语,带一些巴伐利亚地区的腔调,祝长安听懂不算太困难。
打开门,一楼是大厅,很简朴的摆设,甚至连沙发都没有,也没有电视。家具都是木制的,祝长安怀疑它们的年龄比这座房子还要古老。大厅正中间摆了一架黑色的钢琴,边沿处便全都是书架,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看上去,这里更像是一座图书馆。
把钥匙交给祝长安之后,管家便离开了,并没有和祝长安寒暄什么。大概是知晓这些来自异国的富豪并不喜欢聊天,又或者单纯因为语言不通。
祝长安没有在大厅停留太久,她让保镖和助理们全部留在一楼,自己则带着喻兆云上楼去了。楼梯的转角处是一扇窗户,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地面很漂亮,玻璃上不是教堂那种关于圣母圣子或者神灵的画像,而是彩色的郁金香,非常有生命力。祝长安记得这副郁金香是自己画的,那时她知晓沈介舟并不喜欢她花花,于是非常提心吊胆,画也被沈介舟收去了不少,没有想到,她居然将她的画作图案烧制成了玻璃。
祝长安已经三四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或许玻璃的烧制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祝长安站在那里看了几眼,喻兆云陪在她身旁,没有出言打扰。
祝长安并没有愣神太久,便继续踩着楼梯向上。这栋小房子只有两层楼,但因为沈介舟坐轮椅的缘故,还是加装了电梯,还有着医疗方面的考量,总之电梯挺大的,尺寸和医院的差不多,足以保证急救时床都能推进去。祝长安不喜欢那个电梯,于是没有坐。在里面,她总觉得压抑,似乎又回到了之前在医院守候沈介舟的时光。
二楼有的房间不多,只有六个,沈介舟和祝长安各有一个,另外除了客房之外,便是给照顾沈介舟的人住的。条件有些比不上国内,但好环境不错适合休养。
祝长安先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虽然很久没来住过,但还是收拾得不错,墙上挂着祝长安十几岁画的一些画,现在的祝长安已经很难对那时候的笔触感同身受的了。毕竟在彼时还年幼的祝长安眼中,世界充满了奇幻的色彩,一切都很有意思,她的想象力还愿意在理想的王国中远足;但到了这个年纪,祝长安早已用理智代替了情感,用分析取代了想象,她成了她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大人。
想了想,祝长安还是把那几幅画取了下来,毕竟现在虽然无法对它们感同身受,祝长安却知晓能够被自己挂在墙上,说明一定是她当时最喜欢最骄傲的作品。李堇或许会喜欢,毕竟她答应了给李堇画画,却始终难以动笔。物是人非莫过于此,或许就用以前的作品还适宜一些。
将画递给喻兆云,祝长安难得有心情开了个玩笑:“或许你可以在阿姨那里卖一个好价钱。”
喻兆云却紧紧抱着它们,说道:“我又不缺钱,为什么要卖给她?”他舍不得。
祝长安笑着摇摇头,然后再环顾了自己的房间一眼,发现没什么东西了,便关门离开。
之后她们一同去了沈介舟的房间。祝长安其实一直都怀疑,沈介舟应该是极简主义的信徒,毕竟她的生活有时候过得极端简朴,基本上只保留生活所必须的东西。比如沈介舟的卧室,就只有一张床,一对桌椅,其余的地方有些空空荡荡,祝长安解释道:“这以前都放的一些医疗仪器,比如心电图仪什么的。”
她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房间中显得悠远寂寞,喻兆云甚至不确定祝长安是不是在给他说话,但无论如何,他都做好了一个很棒的倾听者兼陪伴者的角色。
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其余没有什么东西。祝长安知晓这大概就是沈介舟留给她需要来瑞士收拾的东西,但走进一看,祝长安的脸色却有些变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个黑色的厚厚的本子是沈介舟的日记本。沈介舟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偶尔想到了会记一下,这就导致了她写了几十年,也就写完了这一个本子。
祝长安将其翻开,坐在窗边读着。喻兆云也不打扰她,因为房间里没有其他座位,而坐在沈介舟的床上也不太好,喻兆云索性坐在了木地板上。因为祝长安他们的来临,管家已经将房子中的暖气打开,所以坐地上也并不会冷。
日记的第一篇是关于婚礼的,几十年前,沈介舟与祝化麟的婚礼。沈家大小姐下嫁穷学生,还为他放弃了大好的大学教师工作,要去下海创业,一时成为笑谈。婚礼在沈介舟的家乡举行,但双方家长都没有来,他们索性便没有邀请什么客人,两个人都穿着平时的衣服,摆了一桌酒席和朋友们吃了顿饭,然后晚上就继续回到租住的仓库创业。
这段历史祝长安在很多时候回忆知广创立历程的书与报道中都看到过,但第一次看见亲历者的讲述。沈介舟将自己一贯的自制带到了日记中,她从来不表述自己的情感,反而像一个无关的观察者一般,将事情一一记录下来。
之后的信息就开始变得琐碎,祝长安看时间,知晓这时他们刚刚创业那几年。那时候还是国企为王,后来风风火火使知广一飞冲天的股份制改革还没有开始,再后来知广分离传统行业,在互联网泡沫破裂所有人都认为1930年那种大型金融危机将要来临的时候,投身于互联网。
沈介舟在她的日记中,分析身边人的性格,判断某某人有何利用价值,某某人的缺点是什么,祝长安想起那些大多已经被清除出知广的公司建立元勋们,不得不感叹沈介舟的评价果然是一针见血。
沈介舟约莫是知晓只要是写下来的东西,就有被看到的可能性,所以她从来不记录一些私密性的内容。
在知广股份制改革之后,沈介舟和祝化麟轻松了几年,却有些被生活的闲适腐蚀失去方向,但之后,两个人在一次美国东海岸之旅中,意识到了互联网在未来的大作用,那时候功成名就的他们要掉转船头进入全新的领域重新创业,所面对的阻力比一穷二白的年轻时候多得多。
沈介舟原本已经开始备孕,按她当时的想法,应当是事业已经到达高峰,知广已经是全国前五的公司,涉及各行各业,或许她可以换一个领域,毕竟养育一个孩子可能会是不错的体验。
但是,当新的目标出现,当人生的激情再次被点燃的时候,已经怀孕三个月的沈介舟选择了流|产。那时候,西方世界里某位华裔女人上位为知名传媒大亨的妻子,用那位大亨数十年前冷冻的精|子成功怀孕的新闻正闹得沸沸扬扬,沈介舟和祝化麟于是也选择了冷冻自己的生殖细胞。
他们进入了更大更有趣的赛场,发现国外的互联网社交已经开始成熟,他们便对标着做出了同样的社交产品,或许是两个人实力强劲,或许是他们之前的人脉与渠道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有,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他们有幸成了顺流的一份子,总之,知广的创立成为了中国互联网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不仅可以成为国内一流的公司,还有机会成为国际一流的公司。就在那时候,祝长安出生了。沈介舟与祝化麟在美国找的代孕母亲,原本想要一儿一女,最终却只要了一个女儿,沈介舟日记里写的是:“抓阄出来的结果。”
祝长安就是这么一个玩笑下诞生的产物。
她看着沈介舟在日记中写,第一次见到自己,如何只是惊讶了一瞬,便失去了兴趣;写她与祝化麟如何竞争性的引导自己,“如同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写后来如何对玩具失去兴趣,但发现玩具也能成为武器……
这些文字都太理智,太冰凉,祝长安却波澜不惊的看着,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看完日记,祝长安去卫生间烧了它。她平静了许多,虽然今天比起昨天,生活似乎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但祝长安坦然接受一切改变。